天际将晚, 赵若歆回到赵府的时候,府内兵荒马乱。
周姨娘领着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收拾行李,忙得团团转。她是陈姨娘倒了以后才被扶起来理家的, 没什么经验,眼下有点撑不住场子。瞧见赵若歆,她长舒了一口气,立刻迎了上去:“四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奴正要差人去寻您。”
“出什么事了,父亲呢?”赵若歆换下外面的衣衫,净了净手。
“老爷去镖局雇人了。”周姨娘回答, “老爷准备和隔壁大房家一起,到老太太乡下的庄子上去。府里人手不够, 老爷怕路上不安全, 亲自去往镖局挑选护卫了。”
“去庄子上?”
“对。”周姨娘点头, “今天夜里就走。老爷说白天人多眼杂,不方便。”
“祖母乡下的庄子不大, 两府邸光哥儿姐儿就好几十号人,再加上一起过去伺候的婆子丫鬟、小厮护卫。这么多人,庄子住得下吗?”赵若歆净手的动作顿了顿。
赵家在京中是后起之秀,京畿附近寸土寸金的庄子地皮早就被老牌贵族们瓜分完毕了,后进京的科举官员们捧着银子也买不到地。当然,一般也捧不起那么多的银子。赵老夫人名下的庄子, 还是当初赵老太爷进京后千方百计才从一个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好赌员外手中购得。庄子也很小,只有少许亩农田和少许间房,能住十来人就顶天了。
“正是呢。”周姨娘忧心忡忡。“而且老爷身为礼部侍郎,要留在京中为官, 不能跟着一起去。而隔壁大房的老爷夫人都跟着去往庄子上,到时候咱们和大房挤在一起,老爷又不在,遇事也没有主心骨,到时候怎么相处。”
“父亲是怎么安排的?”
“老爷走得急,出门前就只吩咐奴收拾行礼。”
“你别慌,先按父亲的吩咐收拾着,一切等他回来再说。”赵若歆宽慰。
周姨娘点头去了。
“老太太乡下庄子就那么几间,这么多人一起去,到时候每屋几十号人挤着一起住吗?”青桔疑惑,“这还不如留在京里呢。那么多人住一起,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再看吧,父亲不可能让这么多人都跟着一起去的。”赵若歆镇定,“我猜他只是想送几个哥儿去,周姨娘应该是会错了意。”
“只送少爷也不够啊。”青桔说,“总不至于让少爷们跟下人似的,都睡大通铺吧。”
正聊着,青果悄悄带了一个低头碎步的粗使婆子进来。等那婆子抬起头,竟然是被关起来的陈姨娘。
“四姑娘,求您救救彦文彦武吧。”一见面,陈姨娘就给赵若歆跪了下来。
“彦文彦武怎么了?”赵若歆问。
“我听说老爷要把哥儿姐儿们送往庄子上去。庄子就那么点大,老爷肯定不会带上彦文彦武的,他们哥儿俩早就被老爷给舍弃了。到时候大家都在庄上,府里没人,我又被关了起来,彦文彦武可要怎么活?”
“彦文彦武是父亲的骨血,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骨血又如何?老爷若当真看中骨血,当初他就不会打杀了月儿!”陈姨娘神色激动。
“姨娘既然提到了三姐姐,就更该明白,我没理由帮你。彦文彦武只是庶子,父亲都不在乎,我又怎会在乎。”
“四姑娘,我不求彦文彦武这辈子能够大富大贵,只要他们平安康健。过去的事是我和月儿不对,可那些和彦文彦武没关系。他们这对双胞胎是你从小看大的,你也素来都疼爱他们。自打月儿那事以后,我便和彦文彦武说过,整个赵府唯有四姑娘你才是他们哥俩儿的亲人,让他们遇事只信你,只依靠你,将你当做亲姐姐,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排开去。让他们听你的话,长大以后好好孝敬你。”
赵若歆无动于衷。
“四姑娘。”陈姨娘咬牙,终于磕头道:“只要您能护了彦文彦武,我便将您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告诉您,告诉您当年夫人的真正死因。”
“地上凉,姨娘起来说话。”赵若歆说,亲手给陈姨娘倒了杯暖茶。
深夜,赵鸿德匆匆从外面回来,赵若歆坐在前厅里等他。
“收拾好了吗?”赵鸿德问她,“收拾好了赶紧带你弟弟们走,我跟城门上已经打好招呼了。动作快点,等天亮了就不好走了。”
赵若歆坐着不动。
“你这丫头,磨蹭什么?”赵鸿德奇怪,随即恍然:“还想着你那过家家的善堂呢?为父跟你说,京畿不安全,你得早点走,那帮刁民百信你就别管了。为父已经安排好了,沿途有福临镖局最贵的镖师保护你,还有咱们府邸的护卫也都给你带上,陈侯那里我还借了两个老兵给你,保证你的安全。到了乡下,你也别光傻乎乎的住着。母亲的庄子还是太小了,见势不对,你就到煜王爷的皇庄里去,别害臊,反正煜王的那些产业以后都是你的,保命要紧。实在不行,你就到香山寺去。玄慈那老和尚有点本事在的,你这个准煜王妃去投奔他,他不敢不收留。你的那些弟弟,你到时能带就带,不能带你就不要管了。为父庶子多,大难之下当真夭折几个也不怕。总之到时你只管保你自己的命就好。”
“当年你也是这么舍弃自己嫡子的吗?贺君斐,妻儿骨肉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你!”赵鸿德悚然而惊,手中茶盏摔落在地。
赵若歆声音发冷:“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嫡亲哥哥。”
“他是你的嫡子,也是长子,已经八个月大,你给他取名叫彦斐,就那么没了。贺君斐,你不心痛么?”
“柔儿怀胎已经八个月,被逼得生生小产,她该有多疼。贺君斐,你怎么舍得?”
“你的发妻,你的嫡子,都没了。贺君斐,你杀死了自己的妻儿!”
“胡说!”赵鸿德眼睛充血,怒目圆睁。
赵若歆唇角讥诮。
“你胡说!”赵鸿德胸腔起伏,剧烈地喘着粗气:“柔儿是病逝,彦斐也是不小心小产才没能够来到这世上。该死的,你怎么会知道彦斐?陈茹这个贱人!我早该处置了她!”
“处置?陈姨娘替你生了三个孩子,你只想到了处置。贺君斐,你当真没有心。”
“我的心都给你娘!”赵鸿德大吼。
他勉力撑着桌案,身子摇摇欲坠,眼中的悲痛愤恨不似作伪,脱口而出的话语更是饱含深情和哀恸。
“除了柔儿,我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
他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柔儿还那么年轻,就死了。彦斐流了以后,我跟她说了多少遍,让她不要再生,不要再生,可她不听,非要再生一个孩子。本来怀彦斐就伤了底子,等她再生下你,彻底就失了元气,跟着彦斐就一块儿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赵若歆无言,好一会儿才匪夷所思地问道:“你对柔儿是真心?”
“当然!”赵鸿德咆哮,“我游学途中认识的柔儿,我们一见倾心共同游历,和那私奔的司马相如不一样。我们是真真正正的少年夫妻举案齐眉!从我十四岁初见柔儿的那一面起,我就发誓,此生唯有柔儿一个妻子!”
“遇到你,虞柔也是真倒霉。”赵若歆说。
“柔儿是病逝,我有什么办法!”赵鸿德悲愤。
“当真只是病逝吗?”赵若歆冷笑,“明明是你赵府为了满门荣华,害死了虞氏嫡女!害死了柔儿和彦斐两条性命!”
“胡说!陈茹这个贱人,信口雌黄!你不要听她一个贱妾搬弄是非。”
“陈姨娘可没有搬弄是非。陈姨娘只是告诉我母亲死得蹊跷,告诉我本来可以有个嫡兄,毕竟她不过是个妾室,知道的也不多。只不过,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推断的出来,不是么?”
“柔儿是病逝,是病逝。”赵鸿德再也撑不住了,他蹲下身子,捂着头,喃喃的重复自语:“柔儿是病逝,彦斐是不小心流产,柔儿是病逝,彦斐是不小心流产,柔儿是病逝,彦斐是……”
“你在欺骗自己吗,父亲?”赵若歆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口中悲悯而愤恨:“您少年得志,鲜衣怒马,师从大儒,意气风流,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傀儡?”
“一个被绑在赵氏一族荣华上的傀儡!”
“听闻当年,您少年登科,本可高中状元。可先帝爱您容颜倜傥,又怜您年岁太轻,方才将您点为探花,更是亲自保媒,准了您和虞将军嫡女的亲事。您如此意气,翩翩少年郎,堂堂探花郎,居然就变成了一个可怜可恨的傀儡,全然为着赵氏一族而活。无论是老家的旁支远亲,还是隔壁大伯父家的堂兄堂弟,甚至于只是个姓赵的村里乡朋,您都对他们极尽培养维护。可您却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眼睁睁只能看着他们被你的亲身父亲害死,看着他们成为铺就你赵氏一族进阶的亡魂白骨。赵鸿德,你父亲,害死了你妻儿!”
“柔儿是病逝,彦斐是不小心流产,柔儿是病逝,彦斐是……”赵鸿德蹲在地上,抱着头喃喃自语。
“赵老太爷,你父亲,平日为人慈和,身为公公更不至于和高门儿媳过不去。结果他,却在自己已经卧病数年的情况下,突然摆起长辈架子,成天让自己怀胎八月的小儿媳到病床前侍疾立规矩。”
“他那病房里,成天熬着刺鼻烈药,常人尚且闻不惯,何况是孕妇。素日里慈和的老太爷,突然就比乡下的恶婆婆还难缠,成天就知道刁难自己儿媳。”
“没半月,虞柔就滑了胎。”
“而她被喊去侍疾立规矩的时间,正是虞氏护驾牺牲,她刚经历丧父丧兄,新帝登基不久,谋夺虞家兵权的时间!”
“很神奇,小儿媳流了产,虞家八个月大的嫡亲外孙滑了胎,就还剩一口气的濒危赵老太爷突然就回光反照精神抖擞了。这回光返照返了好久,一直返到小儿媳又怀了二胎,他老人家又不行了。”
“小儿媳这回说什么也不肯侍疾。他老人家倒好,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来陪产了。”
“尽心尽力安排小儿媳的孕期滋补。结果呢,这回小儿媳直接死了。”
“小儿媳死了不久,缠绵病榻多年的他老人家终于也故去。身前工部五品官,身后一品文俭公。”
“难怪我从小到大未曾见过母亲留下的一笔字画,实在是一品文俭公忠心爱国,死前还要做主替自己早逝的小儿媳捐赠一大笔嫁妆财产给陛下朝廷。只可惜陛下至今也没能从虞柔的那些东西寻到虎符,这一品文俭公,算是白封了。”
“住口。”赵鸿德仍然蹲在上:“不许你这么说自己的祖父。”
“我的祖父是当世名儒贺高澹!”赵若歆傲然。
“你姓赵。”赵鸿德无力的从地上站起来。
“那又怎样。”赵若歆平静。
赵鸿德苦笑:“即便日后你嫁了人,你的根也还在赵家。”
赵若歆不置可否。
院外,周姨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老爷,隔壁大老爷将府上马车全给拉走了,还有您请的那些镖师。大老爷说老爷您是翰林学士礼部侍郎,门路广办法多,不在乎这一晚两晚的。等他们大房的人先到庄上,再派车夫和镖师回来接咱们府。”
“胡闹!”赵鸿德怒骂:“他们人呢,你怎么不拦着他们?”
“已经上路了。”周姨娘委屈:“奴拦不住他们。是被关起来的陈氏突然溜了出来,放走了马匹,又和镖局的人交涉。以前府里都是陈氏掌家,镖局的人和她也都熟悉,就都听了她的鬼话,护着大房的人走了。”
“陈氏人呢!”赵鸿德愤怒。
“扣在前院呢,老爷您赶紧去瞧瞧。”周姨娘忙说。
还没出门,管家何仞就匆匆跑进来:“老爷,陈氏撞墙自尽了!陈氏将府里的马匹全都牵给了大房,想让大房带着彦文彦武两位少爷一起走。奴才没有马匹,好不容易追上他们,也只来得及将两位少爷带回来。”
“你把这两废物带回来有什么用!”赵鸿德恨急:“扔给大房算了!马车呢?”
何仞摇头:“马车都在疾行,奴才拦不住。彦文彦武两位少爷也是大老爷踹下马车的。大老爷朝奴才喊着,说他知道老爷没打算送彦文和彦武两位少爷去乡下占地方,他也不会忤逆老爷的意思带走他们,这就物归原主。”
“大老爷说他这个做哥哥的是废物,只是个买官来的六品詹事虚职,而老爷官阶大声望高,人有本事还是煜王岳父,肯定还有其他的法子。说老夫人的庄子只那么点大,两府邸的人都住进去根本不现实,让老爷您想办法去别的庄子。说如果实在不行,他再派人回来接咱们府的哥儿。”
“赵鸿良!”赵鸿德怒骂。
“这就是您心心念念的赵氏族人。”赵若歆微笑,“不过按我对您的理解,您很快就会原谅他们的,对吗?毕竟,您已经很习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