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1更

煜王楚韶曜从邓州送来了奏折。

内容包含以杏林圣手齐光济为首的郎中大夫们, 在疫区历时三月合力研制出的疗疫药方。虽治标不治本,可对缓解症状还是有些疗效。以及煜王自己在治疫过程中总结出的六字方针:封城、杀人、烧尸。

齐太医带头研制出的药方很快就被公布张贴了出去,陛下信手一挥, 又追加一千两白银给太医院,用于熬配齐太医的汤药分发给京畿百姓。

至于煜王楚韶曜开发出的六字方针,理所当然地被弃置一边。

正常人想不出来这所谓的六字抗疫法。

正常人也不会缺脑子地去采纳这六个字。

瞧瞧,“封城”。

怎么能够封城呢?尤其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怎么能够封城?当初那个死人太守,也就是七皇子的母舅,冷宫里淑妃娘娘的胞弟,已故的邓州前太守, 他最饱受世人诟病的一点,不就是在疫情爆发的时候, 胆小怕事地下达了封城指令吗?

他以为封住城门, 就能掩盖住邓州有疫的真相。殊不知这其实是掩耳盗铃, 纸永远包不住火,邓州有疫的事情也不是关个城门就能死死瞒住的。

而今京畿有疫, 又有陛下和文武百官亲自坐镇,倘再犯下已故邓州太守曾经犯下的错误,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又何况京畿有疫的消息早就传了开去,且不止京畿,大晋许多处地方都有疫病,根本没有再隐瞒消息的必要了。这城, 压根没有必要再封。

什么?你说煜王楚韶曜提出封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掩盖城内有疫的消息,而是为了让城内染疫之人不要四处乱跑,以免祸害到其他未曾有疫的地方?

呵。

京畿里住的可都是大人物, 天子脚下每走十步就能遇见一个官儿。你意思是要让伟大的官老爷及他们高贵的家眷们,乖乖地全都呆在城里不乱跑,不要去祸害其他城市未染疫病的平头老百姓们?

这说得是什么胡话!

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士族官老爷们的祸害,那能叫祸害吗?那应该叫恩赐!再说了若真封城,岂不是在暗示我大晋国都已成死城,岂不是在让我大晋天子与文武百官困守京都宛如幽禁坐牢?

所以城,是万万封不得的。京畿诸官员们的自由,也是万万限制不得的。这涉及读书人的自尊与骄傲,涉及士族和儒林的脊梁与傲骨。不自由,毋宁死。

再瞧瞧,“杀人”。

天呐,这说得是人话吗?这是从一个有良知有德行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词语吗?怎么会有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就说出这两个字,何其残忍,何其暴虐。

什么?是煜王说的?

哦,那没事了,因为煜王本就是这样残忍的人啊。

像我们这般爱民如子的好官,像朕这般德厚仁善的天子,是万万不可能像煜王楚韶曜那般视人命如草芥的。我们决不会与煜王这样的败类为伍,我们决不会似煜王那般随意轻蔑地就夺人性命。

什么?煜王随信附赠来了一本定罪分类细则,详细介绍了什么样的人才该杀,并不是完全地胡乱杀人?

不重要。

杀人就是杀人,哪有那么多的歪理。我们只需要知道,煜王楚韶曜是个杀人狂魔,而我们这些京畿大人物,心怀良善,与他不同。

最后再来瞧瞧,“烧尸”。

天爷啊!佛祖啊!孔圣人在上,晚辈们对天发誓,我们决不会像煜王这般残酷暴戾,决不会像煜王这般不敬天地、不敬鬼神、不敬圣贤、不孝父母。我们决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戾举,决不会打扰逝者的安息

伟大的疫神娘娘,您若动怒,就请狠狠惩罚煜王。他心中没有对人伦纲常的恪守,没有对神佛的半点敬畏,他是个畸形的怪胎,是个恐怖的恶鬼。他不配得到祖宗和圣贤的庇佑。

综上,煜王的六字治疫方针流传甚广,却无人采用。

人人对此六字嗤之以鼻。

尤其是最后一条的“烧尸”,更是引发众怒。

此前京畿之人只知道煜王荒虐无道、喜好杀人,本身就是个嗜血的戾王,可人们万万没想到,煜王不但杀活人,他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

所谓人死如灯灭,万事皆可消。除了那种史书留名、遗臭万年的极品恶人,诸如秦桧之流,古往今来人们素来都认为一个人即便生前再作恶,可只要他死去,那么他生前做过的坏事便也都随风飘散不予追究了。这就是死亡带给活人的敬畏。

因着对死亡的敬畏,人们才会尊重尸体。便是再穷困潦倒的人,也希望自己死后能有人帮着收尸。便是乱葬岗上胡乱堆放的尸体,也有专门的公人对他们进行集中填埋,立下无字墓碑。

只有最悲惨的孤魂野鬼,才会没有坟冢。而被烧毁尸身的人,连孤魂野鬼都不如。

陛下英明神武,在煜王爷的六字良方传播开来后,特意下拨两万两白银用于埋葬尸体,用以安抚民心。

这段参照煜王奏折拟定的京畿抗疫过程曲折,惊心又动魄,但反映在后世的史书里只有寥寥数语——“京师大疫,死亡日以万计,陛下出千金以资太医院疗疫,又出二万金下巡城御史收殡。”

煜王的奏折没有被采纳。

为平民怨,陛下还下旨训斥了煜王。

渐渐的,从邓州传回的消息越来越少。没人知道那座被重新封闭起来城池的近况,也没人知晓煜王在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

有人说,邓州已经彻底变成了鬼城,不见生灵。

说煜王也早已化为黄泉厉鬼,在那座鬼城的上空徘徊。

赵若歆从城西的一处大宅子出来,疲惫地抬手敲了敲酸疼的肩膀。她戴着厚厚的帷帽,白皙的脸颊拢在面纱之后,手上套了一副丝绸手套,皓如凝脂的手腕亦严严地掩在长长的水袖下。

这是前些时候从邓州传回来的防疫法子。

在煜王楚韶曜此前的奏疏里,写明了此次的恶疫不止可以通过水流和食物传染,还有唾液、皮肤、乃至看不见的空气,都可能是疫神娘娘传播恶疫的媒介。若想尽力减少染疫机率,最好是时刻都将自己包裹起来。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和相信煜王爷传来的方法。

况且煜王爷也在奏疏里说了,此方法只是有可能降低染疫的几率,实施后并不能保证实际的效果。所以,在京畿之中并没有许多人把这方法当回事儿。

赵若歆一直都很信任楚韶曜,她也无法对死气沉沉的京畿百姓们视若罔闻。所以在收到楚韶曜从邓州送来的防疫须知后,她第一时间就把须知印成册子,无偿散发给京畿民众。

随后她又拿出许多布匹,带着府里的丫鬟们制作了不少面纱和手套捐了出去。

而此刻,她刚从自己组建的善堂出来。

恶疫爆发后,京城就生了乱象。一边是每天山一样的死亡人数,一边是街头巷尾止不净的劫掠斗殴。坊肆里的店铺好些都关门了,巡逻的捕快一日比一日减少,附近乡下的菜农不敢进城,城里的百姓买不到物资,每条街道都臭烘烘地仿佛沟渠,所有人都浑浑噩噩的满脸死气,互相猜忌与怀疑。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失去亲人失去家庭,又有无数不明真相的流民从其他州县涌进京畿。

乌七八糟、乱象丛生。

赵若歆开始只是收容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后来又收容了一个妇人照顾孩子,那妇人本身又带了几个孩子过来。于是渐渐壮大,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五六百人的善堂。

在这个善堂里,她教孩子们识字,带妇人们缝纫,让青壮们巡逻,组织老人家浆洗与打扫,尽力地营造一个安宁又稳固的小天地。

赵若歆知道自己在赌。

赌楚韶曜临行前给她吃的药丸有效,赌玄慈方丈说得凤命是真,赌她自己不会轻易染疫身亡。

她赌着自己不会被恶疫夺走性命,所以才会每日亲上街头,宣传邓州传来的抗疫法门,将平价的药材与面纱口罩一起,分发给京畿的贫苦百姓们。所以才会尽心尽力地收留并照顾这么多不相干的流民百姓,尽最大能力地做着慈悲善事。

可是就一定能赌赢吗?万一她就是赌输了,最后身染恶疫死了怎么办,玄慈不是说过她许是早逝的命吗?

输了也就输了吧。

赵若歆扪心自问,对着眼前惨状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熟视无睹的。她无法看着那些曾经洋溢希望与笑脸的面庞全部都只剩下黑暗与绝望,她也无法在明知道自己有能力救人时全然地冷漠与狠心。她更做不到在楚韶曜为了她亲入凶险邓州时,自己却永远都只悄悄躲在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假装岁月静好。

有些事,总需要有人去做。

她力量虽薄,却也愿意能做多少是多少。

朝廷不愿意宣传楚韶曜总结出的治疫方法,她会去帮着宣传。

既然楚韶曜为了她,可以不顾凶险地亲身前往邓州,守护她的第二故乡。那么她也会为了楚韶曜,不顾安危地亲上街头,守护楚韶曜的家乡京城。

即便是因此不幸染疫,那她,也算对得起“准煜王妃”这个名号了,也算不辜负自己已然及笄成年的人生。

而且,赵若歆不觉得自己会轻易染疫死去。

就像她从不相信楚韶曜已经死了一样。

她严格地做好防护措施的,全身上下就连眼睛都藏在帷帽后面,如果这都能染上恶疫,那她也只能暗骂贼老天不公了。

同样地,她相信楚韶曜也会这么做。

“这里是八十担米面。”面裹布巾的陈钦舟从骏马上下来,指挥着军士将扁担卸在宅院门口,“另有五担鸡蛋和蔬果,我就不给你送进去了,你让院里的人自己出来搬吧。”

“好,我也不留你们用饭了。”赵若歆点头,“多谢你,小侯爷。”

“举手之劳。”陈钦舟说。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赵若歆笑道,“现在城里城外的物资都很缺,你能弄到这么多东西也一定费了许多的功夫。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这么多的人。”

“你一定要养吗?”陈钦舟问,“京畿有头有脸的贵女都躲到乡下避疫去了,贵府老夫人也去了郊外的庄上,你为什么要留在城里养这些不相干的人?”

“为了求我自己的一份心安吧。”赵若歆笑,“而且有人的地方就有疫,留在京畿和去往乡下,实在是没什么区别。”

“还是有些区别的。乡下地广人稀,到底要比人群密集的城池要好些。”陈钦舟沉吟了下,凑近几歩压低了声音,“宫里刚得到的消息,五皇子、七皇子、九皇子、还有十二皇子,都薨了。”

“什么?”

赵若歆惊骇,拢在水袖下的双手微微地颤抖。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一下子殁了这么多皇子?”

“听说早先是皇子们仪元殿膳房里负责采买的太监染上了恶疫。那太监怕死,身体不适也一直瞒着。”陈钦舟说,“后来牵涉众多,陛下怕引起恐慌,一直压着这事不让外传。然而恶疫凶猛,短短几天薨了四位皇子,更有几个公主和好些宫女太监。陛下被逼无奈只得发布皇榜广延名医,皇子们薨逝的消息这才正式公布出来。”

赵若歆仍是难以置信。

那个给她写了几百封情书,前几天还炙热地追在她身后大喊的七皇子楚席平,薨了?

“淑妃娘娘呢?”她怔怔地问道。

“淑妃被幽禁在冷宫,所食所饮全靠她自己在冷宫开辟菜园自给自足,按理来说最不可能染上恶疫。但七皇子薨逝的消息传去后,淑妃当场自尽了。”陈钦舟回答,目露不忍。

“歆姐姐,你等着。本殿定会给你挣一个蹴鞠金樽回来!”

“本宫最喜欢歆丫头,既然贤妃姐姐不爱她,那不如就将歆丫头让与本宫的平儿做正妃。”

赵若歆猛地弯下腰,扶着墙激烈地干呕起来。

陈钦舟没有伸手去扶她,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她平复下来了,才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递给她:“窖藏了三十多年的泉州烈酒,干净的,我没有饮过,对你收拾心情有帮助。”

赵若歆接过酒囊狠狠地饮了几大口,才将酒囊还过去:“谢谢小侯爷。”

“你我同窗,不必客气。”陈钦舟神色泰然地将酒囊重新系回腰间,见米面和蔬果俱都被搬进院子,他重新跨上骏马:“无事的话,我回军营了。”

“小侯爷一路顺风。”赵若歆点头。

陈钦舟驾着马匹离开。走了两步,他突然又调转回头,冲着准备进门的赵若歆高声喊道:“赵姑娘!”

“嗯?”赵若歆刚准备踏进院子,听见声音,她回身望了过来:“小侯爷可是忘了东西?”

陈钦舟骑在高高的骏马上,一袭劲瘦湛蓝的猎装,俊朗面庞上裹着玄黑布巾,一双眼睛漆黑如墨。

邓州已经彻底失联,人人都说煜王凶多吉少。他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他想把自己的心意都剖白给她,想要带她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赵姑娘,你一定要珍重。”

“谢谢。”赵若歆在厚厚的帷帽与面纱后笑了笑:“小侯爷也是,千万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