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医走后, 栾肃突然一声不吭跪到楚韶曜面前,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跪着, 不善言辞的汉子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这是什么意思?”楚韶曜问。
栾肃低着头,挺得笔直的脊梁里透着一股哀求:“邓州凶险,王爷不能去。”
“本王心中有数。”
栾肃固执地跪在原地,半晌才道:“属下会一直长跪不起,直到王爷改变心意。”
楚韶曜眯起眼睛:“你在威胁本王?”
“属下不敢。”栾肃低着头,不敢直视楚韶曜的眼神:“若王爷执意前往邓州,那就请先从属下身上踏过。否则, 属下会拼死阻拦王爷。”
“放肆!”
随着楚韶曜的一声暴喝,掌风袭来, 栾肃飞出去老远, 他被重重砸在书房墙壁上, 将墙壁砸出几道深深的碎裂缝隙,同时脸颊肿得老高, 泛出好大一片黑红淤血。
栾肃拭了拭嘴角沁出的血丝,一声不吭,重新走到书房中间跪下。
“邓州凶险,请王爷收回成命。”
又是一掌。
栾肃从地上站起来,第三次走回原地,坚毅的面庞透着执拗的坚持:“请王爷收回成命。”
楚韶曜眼神冰冷。
几名暗卫骤然出现, 持刀架于栾肃的脖子上。暗卫刘鲜的刀锋离栾肃的喉结只有一寸的距离,靳劼的匕首更是堪堪悬在栾肃的眼珠之上,只再稍稍往前一步,这些暗卫就能让他们的首领当场血溅三尺。
“栾肃, 你逾越了。”靳劼防备地说。
身为暗卫,无论是栾肃还是他们,对主子的命令向来都只应无条件的遵从。
即便主子是命他们去死,他们暗卫也都必须毫无怨言和疑问的即刻执行。作为暗卫,他们可以听,可以看,却不需要思考,更不能张口说。他们不是谋士门卿,他们不需要也无权对主子的决定提出任何质疑,他们乃是主子最锋利的刀,能做的应当是百分百的执行,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向主子提出建议。
“栾肃,摆正你的位置。”刘鲜低声提醒。
因着煜王府的特殊建制,他们这界暗卫都是打小同生共死的成长而来,一起淌过刀山与火海,一起经历千辛与万难,情谊非比寻常。栾肃更是他们这一届暗卫的头子,是煜王府暗卫所的首领,指挥和安排着所有暗卫的行动。
但不管是谁,哪怕那个人是首领暗卫,只要有任何一个暗卫敢对主子不敬,余下所有暗卫都会争相将其清理斩杀。
这是大晋皇庭历代暗卫所传承下来的规矩,也是首领栾肃亲自镌刻进他们每个人骨子里的信念和烙印。
而栾肃如今此举,当真是大不敬和大逾越。
触犯主子威严,其罪,当诛。
栾肃无动于衷,撩开衣摆继续跪在原地:“请王爷收回成命。”
靳劼和其他暗卫的眼神愈发冰冷,手中刀刃尖锐锋利。
刘鲜咬牙:“邓州凶险,咱们护住主子就是。你这又是何必?”
“你怎么护得住主子?”栾肃抬头,激动反问:“如果邓州也是同昔年边境一般的惨状,到时满城百姓又给主子跪下,万千妇孺又是以命相求,那到时主子对那些人是救还是不救?难不成你又想主子同边境时那样,再经历一次九死一生吗?”
“这怎么可能?”刘鲜说,压低了声音:“主子在边境命悬一线、历经九死,是因为当时主子三番几次地以残疾之躯冲上了战场。可主子击退得了魏狗,又击退不了恶疫,满城百姓纵是相求又有何惧?主子又不是大夫,该怕的应该是齐光济那厮。”
栾肃固执地跪在原地,不肯再多做言语。
刘鲜不知当中内情,可他却知。若是主子有心,的确可救邓州许多百姓,只是这当中代价实在巨大。他不能让主子为了那些庶民做出此等牺牲。
“栾肃,你多虑了。”楚韶曜轻叹。
栾肃抬头,眼神茫然。
楚韶曜语气幽幽:“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把本王当成了那等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作为闺中少女,赵若歆没出过什么远门。除了京畿以外,她只去过两个地方。一个是赵氏一族的老家,海州平阳县郏金村,据说她两岁前是在那里度过的。另一个地方便是邓州,她曾随贺老夫人一起在邓州度过两个夏天。
邓州不是她的祖籍,却算是她的半个故乡。
煜王楚韶曜已经离京半旬有余,他前往的地方,就是邓州。
赵若歆透过包厢的窗棱,向楼下看去。近来的街道放肆比往昔更加繁华热闹,远来的邓州富商们一掷千金,在京畿之中豪置产业。酒楼书肆的生意好了几倍,读书人比从前更喜聚会宴饮,轮船水运过来的墨宝典籍引发一轮又一轮的观赏参膜。
整个京城纸醉金迷、繁华安逸。
当中偶尔也会有人小声地聊起,半旬以前煜王离京闹出的轰天动静。
煜王楚韶曜是前朝太子,身份微妙。纵有陛下宽容大度地予他万分宠爱,可煜王爷还是个没有真正封地的王爷,这辈子都不能随意离京。
这是当初依照祖宗法理商议出的规矩,自古废太子不得善终,能被圈禁荣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让废太子离京就藩,于皇室于朝廷,都是不安定的威胁。
长久以来,煜王爷私下里有没有离开过京城外人不可知。可他真正意义上的公然离京,二十年来就只有过那么一次,五年前击败魏军来犯的那次。
然而就在半旬以前,煜王爷再一次轰轰烈烈地离京了。
去往的地方还是,被疫神娘娘占据着的邓州。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邓州太守一家在恶疫里丧命了。如今的邓州已经暂时被朝廷放弃,只等着疫神娘娘享用够了离开,再去派人接管。当然谁也不知道疫神娘娘会在邓州逗留多久,按着古时候流传下来的经验,短则三五月,长则七八年也都是有的。
朝廷百官已经在陛下的代领下,庄严肃穆地祭拜过疫神娘娘,恳请疫神娘娘尽力逗留得短一些。新晋的永郡王楚席轩更是不顾个人安危,从疫神娘娘嘴里夺回了一大批有识书生和富甲商人。
剩下的邓州诸城,理应用来献给疫神娘娘打牙祭了。
他们这些普通的京畿百姓,能做的也只有吃斋念佛、烧香祷祝,叩求疫神娘娘口下积德,三年五载之后多多饶却邓州。
可就在所有人都默认放弃邓州的时候,煜王楚韶曜破天荒地上朝,自请为邓州太守。陛下斟酌再三,终于不敌煜王百般哀求,于是含泪应允。
根据宫里采办小太监传出来的消息,煜王自请邓州太守的当日,陛下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虽然心疼与沉痛煜王即将面临的凶险,可出于对邓州有救的期待,还是含泪地痛苦吃了三大碗饭。
抱恙多日的头疼风寒也一下子就好了。
更是慷慨地打开库房,赐予了煜王爷整整两车的珍贵药材,外加足足一千两的白银前往疗疫。
对于这点,百姓们不太相信。
陛下怎么会这么抠门呢?一千两白银是多,可对于疗疫而言又干得了什么?只那些邓州来的富商,随随便便就是上千两白银出手了,陛下怎会赏赐如此之少?
后来经过茶楼里有文化说书先生的讲解,百姓们才明白,原来陛下其实也没钱。他们大晋虽然富裕,可国家基本藏富于臣了。皇宫是过得奢靡,可银钱方面当真是不足,金银都被秀才老爷们给攥在手里。
所以陛下的一千两白银,当真不能算少了。
就有人小声地问,可是陛下这两年不是一直在抄大臣的家么?只齐郡王楚席昂的倒台,就牵连出一大批官员被抄家问斩。经邓州一疫,朝廷又抄没了不少涉事京官。这些大臣多年辛劳贪污攒下的家底,难道没有还给皇帝陛下吗?
当然这人的声音太微弱,没人听到他的疑惑,也没人去解答他的疑惑。
百姓们只需要记得,煜王楚韶曜承载着陛下满满的期待与爱意,携带了一大批物资前往邓州去疗疫了即可。
“小姐,”茶楼静谧的包厢里,青桔咬唇,“奴婢总觉得听别人墙角不好,尤其是听读书人的墙角。”
赵若歆淡淡地喝着茶,神态自若:“有什么不好的,既能打探消息,又能解闷儿,一举数得。”
“您若是想打探消息,多去参加姑娘们的诗会就好,何必要躲在这市井之地听墙角呢?”青桔说:“昨天李尚书家的二姑娘还给您下帖子,邀你去赏花咏荷呢,您也不去。”
“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话虽多却绝口不谈邓州恶疫,我去了能打探到什么消息?”赵若歆说,“况且就连李尚书本人都对邓州一事知之甚少,又可况是他家的二姑娘。这些大人们啊,各个都对恶疫讳莫如深,仿佛只要不提,恶疫就不存在了一样。”
“可这茶楼里书生百姓闲聊出来的消息,早就七拐八拐地经过好几手了,传到这些人耳里,再在这茶楼聊出来,早就失了真。好比刚才楼下穿蓝衣的那人,他居然还说煜王爷离京当日,是陛下亲自出宫将王爷送到了城门口。”
“这哪儿像话呀!”
“当日是明明是小姐你在城门口送得王爷,陛下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还有他们说煜王爷离京后,太后娘娘隔三岔五地就要唤小姐进宫。深怕小姐会在煜王爷不在的日子,被安盛侯府给抢了亲去,所以要替煜王爷好好看住小姐。”
“这也实在太假。”
青桔情绪低落:“太后娘娘一直在埋怨小姐,认为是小姐蛊惑了王爷前往邓州。王爷离京次日,太后娘娘还把小姐唤进宫去好生训斥了一番,打那以后就再也没召见过小姐第二回 ,哪来的日日嘘寒问暖。”
“太后娘娘训斥的对。”赵若歆情绪也有些低落,她垂下眼睑,漂亮乌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后悔:“我应该拦住他的。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去邓州。而且他一离开,太后娘娘在宫里也是举步维艰。我上次去的时候,明显看到娘娘宫里冷清了不少,首饰摆件都大不如前。”
“陛下不应该好好孝顺娘娘吗?”青桔问。
“毕竟只是养母,而且实在没有正经的养过几天,就只是个挂名。”赵若歆叹气。
“奴婢还是觉得在这茶楼里听人墙角没意思。”青桔忿忿的,“都怪三殿下,若非是他日日上门围堵,也不会把您逼得有家归不了,成天里要到这茶楼来躲清闲。”
“小姐,你说这茶楼里人人都传三殿下即将册封太子,究竟是真得还是假的?”
“许是真的吧。”赵若歆漫不经心,“陛下也就还剩他一个儿子可用了,他又和陛下生得那么相像,能被选做储君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