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1更

翰林大学士赵鸿德的掌上明珠, 同当今残暴嗜血的煜王爷定了亲。

惊呆一众京畿百姓。

谁都知道赵大学士的嫡女是打小就许配给三殿下楚席轩的,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定亲十三年有余, 本应只待今年年底就正式大婚,钦天监连日子都算出来了,三皇子的王府亦已经修缮大成。

这怎么,临近婚期突然就换了人。

纵然早先就有人说,赵府嫡女早在开春就已经同三殿下解除了婚约,据说还是因为三殿下在外面惹出了风流债。可百姓们毕竟没有亲耳去朝堂听到过圣旨,也没有在城墙上看到广而告之的官方布告,是以大多数人都还是将赵府嫡女当做是三皇妃去看待的。

结果这就,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喧嚣唢呐声,一夜之间全京畿的人都突然知道, 赵翰林家唯一嫡出的珍宝闺女, 即将嫁进煜王府了。

倒也有些微弱的声音说, 那天不止是煜王府一家去赵府提了亲,鼎盛煊赫的安盛侯府同样抬了聘礼去了赵家。保不准爱女心切的赵翰林, 并没有当场定下究竟要将自己的女儿许给谁,赵府四姑娘也仍旧未有未婚夫婿,还在择婿当中。

不过这份声音到底太过微弱,当不得真。

只有赵若歆知道,那日陈侯夫妇的确来府上提了亲,与楚韶曜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而老奸巨猾的赵鸿德在大张旗鼓地当众收下煜王爷的庚帖后, 却并没有完全退掉安盛府抬来的聘仪,而是保留了其中的一对大鹅。

自古下聘,男方需向女方家送上鸟兽为礼。而晋人起先偏好大雁,后因大雁难得, 逐渐改为一对大鹅,寓意雍雍鸣和、矢志不渝。此番楚韶曜送来的是一对雌雄麋鹿,而安盛府应准备匆忙,只来得及依例送来一对循规蹈矩的大鹅。

而赵鸿德将安盛府抬来的金银珠宝与山珍布匹全都退了,却留下了最不值钱却也寓意最深的大鹅。说是正巧嘴馋想吃烧鹅了,留下大鹅让厨房做了吃。实际却是命人好好将大鹅养了起来。

赵若歆知道她父亲的心思。

无非是既想搭上煜王府,却又不想完全绝了和安盛侯府结亲的可能。

赵鸿德做事向来如此,凡事都留有余地和退路。

只是她想,安盛侯府大概不会再愿意要她这个儿媳了。

首先是小侯爷并不喜欢她,来赵府学堂读书时人家便直接说了,是碍于侯爷夫妇所迫,本身一点都不想来,也不想看见她。其次,她和陈侯夫人吵了一架。

及笄后的第二天,也就是煜王府和安盛府都来提亲的那日,陈侯夫人亲自来她的院子里寻了她。在得知她当真想要不顾亡母遗命,去嫁给楚姓皇庭里的煜王后,陈侯夫人眼睛里流露出了对她的深深失望。

“我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如果阿柔在世,她一定会很失望。”

陈侯夫人这般跟她说。

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失望和责备,像是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和十恶不赦的事情。

“你已经知道是楚家逼死了你的母亲,可你却仍然愿意嫁给姓楚的男人。”

“嫁与仇敌做妻,你辜负了你的母亲,也辜负了死去的虞氏一族。”

“罢了,你有权利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也无可厚非,只是可怜了我那怀胎十月、拼尽全力才将你生下的阿柔妹妹。”

赵若歆当场就来火了。

她本就是个暴脾气,压抑了许多年才将自己变成娴静如水的样子。可穿成腿儿后,在楚韶曜毫无底线的纵容与庇护下,她淑雅柔和的性子又一点点变得肆意张扬起来,不再似从前那般的内敛与畏缩。

“夫人这般为我母亲抱不平,是打算亲自替我母亲报仇么?”她不阴不阳地说。“请问夫人打算如何向陛下报仇,造反谋逆吗?”

陈侯夫人惊惧起身,四处环望:“小小年纪,一出口就是如此大逆不道的悖言!”

“难道不是夫人左一句说起楚家嫁不得,右一句又反复暗示陛下是我的仇敌么?”

“如果夫人不打算替我报仇,又为何要将此惊天秘密告诉我呢?难道夫人是指望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去行刺陛下为母报仇么?”

“如果夫人无此打算。那么不如就似先头十几年未曾阻挠我和三皇子定亲时那样,仍旧对我和煜王爷的亲事视而不见吧。”

陈侯夫人定定地看着赵若歆,仿佛第一回 认识她一般:“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只可惜是个忘恩负义、不恤亲长的白眼狼。为了自己的喜好,连自己亲娘的遗命都不顾了,不忠不孝,惹人唾弃。”

“夫人言重了。”赵若歆说,“我虽年幼才疏,却万万不敢做那不忠不孝之徒。母亲已逝,父亲犹在,我正是因着出于孝心,才会选择听从父亲的话与煜王爷结亲。至于忠,煜王爷既是楚姓宗亲,又与陛下亲兄弟,那么我将来照顾好他,那便是忠于皇庭,忠于大晋了。”

“倒是夫人您,三番两次挑拨我与陛下及煜王的关系,才当真是其心可诛。”

“从前各种宴席上远远地瞧见你,总见你在贤妃手边伺候,低眉垂眼、静若秋水。那会儿我只心疼你被贤妃管束得很了,却不见你这般巧舌如簧。”陈侯夫人说。

赵若歆微笑:“从前我远远地见着夫人,也只知夫人知书达礼、蕙质兰心,从而心生仰慕。”

“你父亲说得没错,你既搭上了煜王,翅膀便也硬了。性子和脾气也都跟着执拗起来,不再将我这个伯母放在眼里了。”

“夫人乃是堂堂侯爵夫人,还是亲替我加笄的长辈,我未有一日不敢不敬重夫人。”

两人不欢而散。

陈侯夫人拂袖离去。

“小姐。”陈侯夫人走后,青桔心惊胆战地推门进来:“您不愿与小侯爷结亲直接拒绝就是了,您又何必和侯夫人争吵?”

“方才奴婢在外面都能听到里边儿闹出的动静,隐隐还有些造反什么样的话,可吓死奴婢了。幸好奴婢一直在外面守着,否则今日的话要是被外人听去了,指不定要怎样呢!”

“侯夫人是长辈,还有恩于我。我也不想同她吵。”赵若歆叹口气,“可她看似慈蔼,说出来的话却似是软刀子杀人。若我是那性子绵软的女子,定就要被她给唬了去,此后一直沉浸在对亡母的痛苦歉疚之中不得安生。”

“侯夫人也是出自好意。”青桔道,“她与先夫人是手帕交,一心望着您好,想要讨您当儿媳回府照顾,才会说话难听了些。大概那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青桔,你应该父母俱在,家中还有两个哥哥和几个妹妹?”赵若歆问。

青桔点头:“没错,我爹娘生了六个孩子,我是中间的一个。幼时家里穷,便将我卖进了府里给小姐当丫鬟。”

“我记得你爹娘也挺疼你,还拎着东西过来瞧过你?”

“爹娘前年的时候是来看过我,那会儿多亏了小姐开恩,放了我半旬的假期带着爹娘逛了京城。”青桔陷入回忆,笑着回答。

“那你会时常想念你爹娘和家中姊妹么?”赵若歆问,“若我现在放你回家,你可愿意回去?”

“小姐,奴婢做错了什么,您直接告诉奴婢。奴婢一定改。”青桔哭着跪下来,“您千万不要撵奴婢走!”

“瞧你想到哪里去了。”赵若歆将青桔扶起来:“好端端的我为什要撵你走?”

“那小姐乱说什么?”

“我就是问问你和你爹娘的关系。”

“奴婢自幼离家,若不是爹娘前年来看奴婢,奴婢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至于家中的两个哥哥和姊妹,因着未曾相处过,更不剩下多少情谊。说实话,奴婢也就只对爹娘还剩下一点赡养心,逢年过节会寄回家一点钱财侍奉二老尽到责任,其他便再也没有多余感情了。”

“你好歹还见过你爹娘,都已经如此。又何况是我。”赵若歆说,“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自我有记忆起,我身边被没有名为母亲的存在,我从来都只将她想象成一个万事只为我考虑的顶好母亲形象。”

“想着若是她还在,她定会千般万般地疼爱我,对我所求无有不应,对我所顾无微不至。”

“我这般自我想象了十几年,却突然蹦出一个陈侯夫人。告诉我,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就已经包办了我的亲事,并且还极端仇视强权,想要让我去背负她的血海深仇。”

“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青桔道。

赵若歆点头:“我也觉得是误会,处处充满违和感,可具体哪儿违和,我又抓不住。”

“总之,说我忤逆也罢不孝也好,我确实是不打算听从母亲遗命的,也不会将母亲定下的指腹为婚放在心上。因为确实是,”她叹气道,“我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啊。”

陈侯夫人离开赵若歆的小院,返回前厅,与安盛侯陈明维一同坐上马车离开赵府。

“看你这满脸的怒气,那赵家丫头拒绝了你?”安盛侯问道。

侯夫人默认了。

“呵。”安盛侯嗤笑了一声,“竟然真是个满脑子情爱的小女子,赵鸿德也算是个人物,怎么就养出个这么小家子气的嫡女。她真以为煜王会是个良配?不过是春狩和烧香时遇见过那么两次,经历了两遭英雄救美的戏码,就开始学那崔莺莺海誓山盟起来。这等女子不娶也罢,她也配不上我安盛侯府的门第。”

“她问我三番两次挑拨她与皇家的关系,是不是自家打算造反谋逆。”侯夫人哑着嗓子说。

“她是这么说的?”安盛侯变色。

侯夫人点头:“也怪我太着急了些。我以为只要报上她母亲的名号,她定就会嫁给舟儿。没想到她油盐不进,我便一时措辞激烈了些,而后她便同我吵了起来,态度颇不恭敬,不似传闻里的那般乖巧温顺。”

安盛侯指尖微曲,眼睛里闪过几分赞赏。

“如此说来,她倒是配得上做本侯的儿媳。舟儿孩子秉性、意气用事,正需要一个识大体的聪慧媳妇去管教他,也好叫本侯放心。”

“可现在她一心恋慕煜王。”侯夫人为难。

“无妨。”安盛侯说,“想那煜王阴晴不定的一个人,断也不会对这小丫头多宠几年,等过段时间他热乎劲儿也就过去了。倘她真嫁给了煜王,定然不出几年就会被折磨暴毙。到时军中的那几个虞家旧仆,对我安盛府的忠心只会更甚。”

“这样到底对不住虞家妹妹。”侯夫人叹气,“她就这么一个骨血,我却护不住。”

安盛侯握住侯夫人的手心:“是那丫头自己福薄,与我安盛府有缘无分,不怨你。”

送走了侯夫人,赵若歆开始清点流水一般抬到她院子里的聘礼。

包括那两只嚼着青草的麋鹿在内,所有聘仪都是由楚韶曜亲自挑选,满满当当的摆满了赵若歆的小院。由煜王府四十几岁的小丫鬟们亲自搬过来,确保只会落在赵若歆这里,而不是收入赵府公库。

赵若歆从中挑出了几样东西,唤了青果来送给陈姨娘。

不多时,青果便回来了:“禀小姐,陈姨娘仍然紧闭院门不肯见人,她说小姐的心意她心领了,祝小姐和煜王爷恩爱白首,这些礼物她就不收了。另外陈姨娘说,小姐以后也不要再朝她的院子送东西了,她如今吃斋念佛,并不缺少用度,谢小姐还记得昔年相处之情,但请小姐以后尽管忘了她。”

赵若歆不在意地点头:“知道了,你将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是。”青果领命下去了。

“这个陈姨娘,真不知好歹!”青桔忿忿道,“亏得小姐不计前嫌,几次三番惦记着她,给她送吃得穿得。可她倒好,高高在上的每次连面儿都不见,一点都不领情!这是装给谁看呢!”

“可能不是装给谁看。”赵若歆说,淡淡道:“许就是心死了。”

“也就小姐好心,若换做是奴婢,巴不得陈姨娘倒霉呢!她就算是饿死病死,奴婢也只会觉得痛快。”

赵若歆悠闲地拿着青草去喂两只拴在树下的麋鹿:“话不是这么说的,陈姨娘毕竟没有实质伤害到我。而我对她,也不尽是真心关怀。”她抚摸着麋鹿软软的耳朵,长长睫毛掩下眸底的波光流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五日后,乞巧节。

赵若歆换上一身华美俏丽的衣裳,去了城西平民区闹中取静的街肆。贺宅便是坐落在那里。

乞巧节又叫女儿节。

往年里,赵若歆的乞巧节都是和贺学究夫妇过的。贺老夫人会带着她一起包喜饼、穿针绣喜蛛,而后再一同焚香拜织女。

去年乞巧节时候,贺宅院落里几棵已经过了花季的老槐树又新结了簇簇的晚花,恰好在乞巧节这一天骤然绽放,暗香溢彩、流光环绕。

贺老夫人喜得合不拢嘴。

她说槐树赶在女儿节这日二度开花,预示着赵若歆姻缘比常人都要和美圆满。当场就让赵若歆拿竹竿敲了老槐树上的槐花下来,又到院子里的古井里汲了两桶深井水,而后挥退婢女丫鬟,亲自下厨做了槐花饼与槐花粥给赵若歆吃。

雪白的槐花焯水,混着细腻的白面的和了,加入鸡蛋与红糖,不管是煎还是蒸,都香甜可口。拿槐花用文火熬成的白粥,更是清香甘甜、滋润沁喉。吃完一口,满嘴留香,仿佛整个人都置身花海。

去年赵若歆一连吃了三碗粥,外加五块小巧的槐花饼。一直吃到贺老妇人夺下她的小碗,勒令她再不许多吃积食。

去年饭后,祖孙俩还弹了会儿筝琴。

她们关起门来仿着戏院里的伶人扮相,换了衣裳抹了粉面合唱小曲儿。

当时贺学究捋着花白的胡须直摇头,痛心疾首地迭声地抱怨她二人有辱斯文,竟然自甘堕落地去学那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

然后伶人扮相的贺老夫人便一个眼刀子飞过去,细声细气地指着贺学究,开始唱那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还把贺学究唱成那负心薄情的太学生李甲。唱的贺学究双手作揖直讨饶,声称再也不管她们祖孙二人唱戏,这才作罢。

就在这样一年年的乞巧节里,赵若歆一年年的长大。

于她来说,乞巧节是比中秋过年还要喜爱的节日。

在今年,赵若歆照例换上俏美裙裾来到城西贺宅,照例想与自己的阿翁阿嬷一起过乞巧拜织女。还想再与阿嬷唱上一曲牡丹亭,再与阿翁合奏一曲锁清秋,将去年未竟的曲目续下去。

然后,她吃了闭门羹。

“四姑娘,您回去吧。”贺宅的小丫鬟隔着门缝劝慰她,“您从早上一直站到现在,晌食和晚饭都没用,再站下去不行的。”

“今日乞巧,我一定要见到阿翁和阿嬷。”赵若歆咬着唇,固执地站在原地。

天际渐渐变蓝,日暮西陲,一轮弯月悄悄挂上枝头。

贺宅里的小丫鬟叹了口气,再一次地进屋禀告了声。而后又歉意地回来,隔着门缝对赵若歆摇了摇头。

赵若歆的心一点一点地低落下去,再不复早上出门时的欢欣。

她抬头看着天空那轮清冷的弯月,知道自己这日是见不到贺学究夫妇了。每年的女儿节她都过得美满欢欣,而今年,她注定要愁闷地度过。赵若歆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嘿,这是谁家的貌美小娘子,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等着本王来调戏?”

赵若歆蓦得回头。

月光如水下,她看见贺宅围墙伸出的槐花树下,一袭月白华衫的楚韶曜静静伫立在那里,戴着鎏银假面,乌黑墨发高高束起,璨如曜石的眸子里酝着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

赵若歆惊喜出声。

“来接本王的小娘子赏灯。”楚韶曜笑吟吟的,凉凉夜风下,他挽起赵若歆耳边散落的一缕碎发,亲自替她戴上另一副鎏银假面,如呓语般地叹息道:“歆儿,你已经及笄。不该只把乞巧日当做女儿节了,它也是情人相会的七夕节。”

赵若歆骤红了脸。

楚韶曜看向贺宅紧闭的院门,眸光促狭、嗓音清亮。

“贺先生,多谢贤夫妇不似玉帝王母那般不解人意,在乞巧这日成全本王。本王这就带着歆儿鹊桥相会去了,也祝贤夫妇七夕二人欢愉。”

“先生该不高兴了。”赵若歆轻轻扯着他。

“管他呢,便是牛郎织女也要在今日相会的。”楚韶曜微笑,握起赵若歆的手,“走,我们去看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