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宴席上没多久, 赵老夫人身边的婢女璎玑就悄声地过来,附到赵若歆的耳边,说是老太太在西厢房里的暖阁里有请, 另外贺家老妇人并上陈侯夫人都在那里,都有话要同她讲。
赵若歆和席间的宾客们寒暄了几句,便又借口更衣的退下了。
到了西厢里的暖阁,赵老夫人和贺老夫人两个向来互相不对付的老太太难得的并肩坐在上首软塌上。陈侯夫人倒是执着晚辈礼,坐在赵老夫人下手边的椅子上。
赵若歆一进去,陈侯夫人便笑盈盈地亲切看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两位素来慈睦的老太太却都板着个脸,齐刷刷地望向她, 氛围颇有些三堂会省的架势。
“给祖母请安,贺夫人安, 侯夫人安。”
赵若歆乖巧地给三位女性长辈见了礼, 而后在贺老夫人下手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笑着朝对面的陈侯夫人道:“多谢侯夫人今日来给歆儿加笄,歆儿还没来得及向您奉茶答谢。”
今日赵若歆行及笄礼, 陈侯夫人作为正一品诰命的侯爵夫人,纡尊降贵地来赵府给她加笄祝词,且做得还是副宾,将主宾之位让给了一介平民白身的贺老夫人,不可谓不给赵若歆与翰林赵府面子。
在赵若歆与楚席轩退婚以后,她就被京畿的各个贵女圈排挤在外。
起先七皇子楚席平当众宣扬追求她的时候, 赵若歆在外还能有几分薄面。到后来魏国求亲一事闹出,七皇子偃旗息鼓,许多或清流或勋贵人家的女儿,都不再与她来往, 各种诗词茶话会也都不发帖子邀她了。
直到安盛侯府宣扬出要与翰林赵府结亲的念头,往昔里那些看似交好的女郎们,才又重新和赵若歆熟络起来。
女孩儿们都解释说,原先是被家里拘着不跟她联系,并非出自本心。赵若歆也都理解,这世道上女子的地位本就随着男人而来。她昔年能成为京畿顶流贵女,也多半都是仰仗前未婚夫楚席轩而来,如今门庭冷落,也只能说是恢复正常罢了。
这些因着她未婚夫婿的身份,而来回变幻对她态度的人,本就不值得她倾心结交。也就用来互相凑数,在各种宴席上扮着人声鼎沸的虚假热闹罢了。
但不管怎样,此番正是因为陈侯夫人将亲自替赵府嫡女加笄的消息提前放出,赵若歆今日的及笄礼才得以宾客满门、花团锦簇的繁华举行。于情于理,她都该好好地答谢一番陈侯夫人。
“不急。”陈侯夫人笑眯眯地说,“歆姑娘的这杯茶啊,我先不急着吃,先存在你这里。等挑一个良辰吉日,唤你到我家里去。到时我安盛侯府先要锣鼓熏天、鞭炮齐鸣地大声庆祝了,之后我再接过你的奉茶。”
赵若歆一下红了脸。
她如何听不出陈侯夫人的话外之音。若是没有狗芍药,安盛侯府当真是她最好的去处。可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去奉那杯孝敬婆母的茶给陈侯夫人了。
“老身托大,先打断一下侯夫人的对话。”贺老夫人适时地欠了欠身子,对陈侯夫人说,而后问赵若歆道:“歆丫头,今次太后娘娘凤驾莅临,你可提前知道消息?”
“歆儿不知。”赵若歆摇了摇头。
“就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贺老夫人问,委婉道:“听闻煜王爷近来日日都来府内学堂上课,你与他同窗,可曾听到他提过一二?”
“煜王爷虽然来府中求学,可歆儿与他毕竟男女有别。”赵若歆红着脸说,因着陈侯夫人在场,只能含糊其辞道:“只在王爷第一日来的时候,陪着用过一次早食,当时贺先生和父亲都在,还与王爷闹了不愉快。其余的时候,歆儿与煜王爷虽做了同窗,却并没有过多交流。”
“看来是那佞王在暗地里包藏祸心的了。”贺老夫人恨恨道。
“煜王爷其实为人不坏。”赵若歆忍不住替楚韶曜辩解,“老夫人称呼他为佞王有些过了。”
“哦?”贺老夫人意外地看过来。
“他本性不坏的。”赵若歆说,“大家都说煜王爷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认真细究起来,有关煜王爷恶行的流言通通都是人云亦云,并没有确凿证据就说他是真得恶贯满盈了。”
“家里老头子说得没错。”贺老夫人神情不以为然,却未见得有多生气:“你和那佞王做了几天同窗,就被他些许迷惑了。”
“那煜王虽然人品有瑕,可昔年毕竟为我大晋夺了几座城池回来。年轻人心气不定,崇拜他立下的战功,被他外在的荣耀和尊贵给迷惑也是正常的。”陈侯夫人笑眯眯地接茬道,“就跟我家那混小子一样。我家混小子比歆姑娘还大两岁,竟也拜煜王崇拜得不行,任谁都不能在他面前说煜王的坏话。其实这样也不打紧,年轻人嘛,都会崇拜那么一两个人的。等以后大了也就好了。”
赵若歆不反驳了。
她明显感觉到陈侯夫人是个笑面菩萨,对楚韶曜怀有着微妙的不善。这也难怪,陈侯夫人一直想要将她定成自家儿媳,却在今日被太后娘娘当众打脸。经过今天这遭,陈侯夫人能对楚韶曜有好感就怪了。
尤其是,太后娘娘还当众称呼陈侯夫人为陈氏。
虽说女子婚后冠夫姓,但一般都是以夫人二字缀在夫姓后进行称呼。若是以氏来称呼,通常还是以娘家本姓加氏字来称呼女子。皆因为女子即便出嫁,大多也还是需要仰仗娘家,也还是会为着娘家的利益考虑。
陈侯夫人的娘家本姓并不姓陈,而是姓崔。
陈侯夫人作为正一品诰命的侯爵夫人,身份尊贵、地位卓然,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太后娘娘也不可能不知道,陈侯夫人母家本姓为崔。
今日太后娘娘不伦不类地称呼陈侯夫人为陈氏,可以说是相当地下侯夫人的面子。
此举必然是刻意为之。
为的目的,也很明显。世人皆知陈侯夫人相中了赵府嫡女,还特特前来翰林赵府给赵府嫡女加笄。太后进行中间拦阻,还刻意下陈侯夫人的面子,摆明了就是在争抢儿媳。
“陈世子崇拜那佞王,着实不必要的。”贺老夫人笑着说,“老身听我家那口子说,陈世子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称陈世子有着仲永甘罗之慧,却无仲永甘罗之伤,只可惜学得太晚,之前底子太差。但也不打紧,以陈世子的天资和勤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比那佞王要强?”
陈侯夫人眼中流露出了欣慰的光。
她朝贺老夫人欠了欠身子,由衷地感激道:“都是贺学究教得好。此前为了劝那混小子读书,我家府上不知道请了多少先生和教习,统统都没有用,他就是块雕不起来的朽木!”
“侯夫人过谦了。”赵老夫人陪着笑道,“小侯爷天资聪颖,哪里能用朽木来形容?”
“是真的,我家那混小子就跟泥猴一样的性子,一刻也静不下来!”侯夫人笑着说,眼角眉梢都是感怀:“让他乖巧坐在板凳上读书写字,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样!先生和教习那是成打得往家里请,全都来一个跑一个,都被他给打跑了。我跟侯爷为此,也不知道操碎了多少颗心。”
“竟有这事?”赵老夫人惊讶。
“可不是?”陈侯夫人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不见有用。也曾将那混小子送进宫里去,到那仪元殿里跟皇子们一块儿读书。想着让宫里的大人们照看着他,应是好些,结果仍是没有疗效。只去了几天,就哭天喊地的死也不肯再去了。”
赵老夫人含笑,身子前倾,认真倾听。
“后来没办法,我跟侯爷商量着,就让他认得字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就行。”陈侯夫人继续说,朝赵老夫人点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不需要他去考功名,能识得字,将来不至于被下人拿假的账本册子给搪塞了去,便也够了。”
“足够的。”赵老夫人含笑道,“小侯爷聪明伶俐,哪里就到被下人蒙蔽的地步。”
“我们夫妻便也是这般想的。”陈侯夫人道,拿帕子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但这里总归还是堵得慌。旁人家的儿子都争气,偏我家这个就顽劣不堪用,这叫人如何过意得去?倘他是个庶子还好,将来不需要他顶立门楣,偏他是个嫡子,还是个唯一的嫡子,将来的爵位是要落到他身上的,老陈家也还需要靠他来光宗耀祖。”
“都过去了。小侯爷将来必定有所建树、光耀门楣。”赵老夫人含笑道。
“是啊,都过去了。”陈侯夫人眉开眼笑,冲着两位老夫人道:“原以为那混小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结果万幸遇到了贺学究。”
她看向贺老夫人的神情也愈发殷切,恭身道:“贺学究只用了几日,便做到了我家那么多教书先生十几年也没做到的事情。自打我家舟儿在赵府学堂上学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勤奋上进,天天都回家用功温书到深夜,精气神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陈世子素来勤勉向学的。”贺老妇人也跟着微笑。
“我跟侯爷总说,早知道贺学究这般厉害,早几年便该把舟儿给送过来。但是也不晚,得遇贺学究,是我家舟儿的福气,是我安盛侯府的福气。贺夫人,日前我只为舟儿给学究备了一份普通束脩,并不足以显示恭敬。待得他日,我必和侯爷一道,亲自去向贵夫妻二人登门拜谢。”
“不必如此隆重。”贺老夫人连忙摆手,“我家老头子常说,教书育人乃是他的本分,并不图求什么回报。只要陈世子自身读书上进,便一切都足够了。我家学究脾气古怪,侯爷与侯夫人万不要亲身前往,免得到时候反倒让他不自在。”
“知晓了。”陈侯夫人笑着点头,“贺先生一生清名,早先也只肯教诲寒门子弟,我们夫妇便不去叨扰他老人家的清净了。”她看向赵若歆,忽得抿嘴逗笑道:“到时让舟哥儿跟着歆姑娘一起,去城西给贺学究请安跪好去!”
“这个很可以!”贺老夫人立即接话,“我家院子里正缺一个青壮,到时就让陈世子替我老婆子多挑几担水用用!”
“阿奶!”眼看着越说越不像话,赵若歆低声地扯了扯贺老夫人的袖子。
贺老夫人被扯住,诧异地看向她上下打量。而后目光忽的停留在赵若歆糯裙大朵大朵的绯红芍药上,似是骤然明白了什么,瞳孔微缩。
“你?”贺老夫人压低声音,惊喝道。
“四丫头,你过来。”赵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朝赵若歆招了招手。
“祖母。”赵若歆乖巧地起身,走了过去。
赵老夫人拉着赵若歆在身边的榻上坐下,慈蔼道:“太后娘娘赐给你的钗笄,你可有仔细瞧过了?”
“还没有。”赵若歆摇头,“太后娘娘是直接从她自己发髻间拔下来,簪到孙女儿头上的。那时孙女儿一直低头跪着,并未能看清娘娘手里的凤钗。等到娘娘把凤钗簪到孙女儿头上后,孙女也一直没有取下来瞧过。”
陈侯夫人端起案边的杯盏,抿了口凉茶。
“那你现下便取下来仔细瞧瞧吧。”赵老夫人慈蔼道。
赵若歆朝赵老夫人望了望,又看了看贺老夫人和陈侯夫人的神情,开始隐觉簪钗不妥。结合楚韶曜之前的反应,她预感到头上的凤钗或许并不是一枚普通的钗环。
她犹豫着伸出手,缓缓取下那枚及笄礼上,太后娘娘亲手簪到她发髻间的凤钗。
甫一看到那枚繁复的凤钗,赵若歆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枚钗笄形态优美华贵,钗头用累丝缠绕做栩栩如生的双凤振翅,两股绞合的赤金簪条上细密雕琢着牡丹锦绣的纹案。
从式样来讲,并不出奇。
奇的是双凤羽翅垂下的流苏,是十二道殷红珊瑚珠。凤凰口中,亦衔着一颗拇指般大小的硕大明珠。
晋朝以九为尊,极九的十二之数更是只有天子才可使用。
陛下的九旒冕上,前后便分别有十二道旒,每道旒上各有十二颗明珠。故而在大晋,钗环簪笄上的配饰统统不得超过九数。像陈侯夫人这般正一品的诰命妇,方可按制佩戴以九之数做饰的钗环。而十二之数,非帝后及太后外,他人不得使用,便是连皇贵妃或是太子妃,也不得以十二做饰。
这枚凤钗毕竟小巧,不细看的话,远远地也看不出双凤翅膀垂下了十二道珊瑚红珠。可双凤口中衔着的那枚熠熠生辉的明珠,莹润透彻、硕大饱满,比常人拇指还要大,叫人远远地一眼就能瞧见,更是在晋朝只有帝后及太后才可用的珍品。
此枚凤钗,用做小小臣子女的及笄簪钗,实在太过了些。
太后娘娘给赵若歆加笄的时候,只说是将先帝赠予的一枚凤钗转赐给她。那时赵若歆料着此钗环作为帝后互赠之物,必定品相不俗。可那时她也只以为这枚凤钗约莫是价值千金罢了,并未料到它规格超凡,非后位者不可佩戴。
握着此枚簪笄,赵若歆觉得双手有千斤沉重。
“太后心疼歆姑娘,送了歆姑娘一点逾制的首饰也是应有情理。”陈侯夫人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缓声道:“昔年我家侯爷平乱有功,皇后娘娘亦曾将宝冠上的那枚明珠摘下送我,用以表达喜爱之意。歆姑娘只管收着便是,一枚凤钗代表不了什么。”
“侯夫人说的是,想来也只是太后娘娘骤然造访,一时兴起便随手摘了根钗笄送我。”赵若歆打定主意,点头道:“我便只把好好把这等御赐之物供起来,每日精心呵护着就是。”
“合该如此。”赵老夫人接口说,“既是太后娘娘的恩赏,虽过于隆重却也推拒不得,四丫头只好好供着便是。”
贺老夫人没吭声,但是看起来很是厌恶这枚凤钗。或者说是,很厌恶凤钗背后代表着的大晋煜王。
赵若歆默默捏紧了凤钗,将它收进了衣袖里。
陈侯夫人笑了笑,放下茶盏道:“歆姑娘,我饮多了酒水,想寻个僻静之处更衣歇息一下。不知贵府歇息的屋子在哪里,你能带我去么?”
赵若歆明白,这是陈侯夫人有些话想单独与自己讲了。她朝赵老夫人和贺老夫人望了望,两个老太太慈蔼挥手让她去了。于是赵若歆便站起来,朝陈侯夫人笑道:“歆儿陪着侯夫人一同前去更衣。”
“有劳了。”陈侯夫人笑盈盈地起身,挽住赵若歆的手。
两人走出去后不久,贺老夫人也起身地冷冷道:“老身先告辞了。”
“老姐姐不如再多坐会儿?等四丫头回来,咱俩也好一起着再问她一会儿话?”赵老夫人劝道。
“老身当不起老太君的姐妹。”贺老夫人冷冷道,“今日若不是为着歆丫头,老身也不会踏进你赵府的大门。”
“老姐姐,你同我置个什么气?”赵老夫人叹气道,“咱俩为了德哥儿争了半辈子,互相红脸白脸也都闹过,实在是不成个样子。如今德哥儿功成名就,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人操心记挂的少年孩童了,咱俩也该握手言谈的讲和了。”
贺老妇人只是冷笑。
“德哥儿他虽是我亲生,却也是你一手抚养长大,他是咱们两家共同的儿子,你我都是令他放在心上牵挂着的母亲,实在没必要再争出个什么高低来的。”赵老夫人继续劝说。
“快别了,老身可不敢与你赵府老太君争高低。”贺老夫人翻了个白眼,说:“老身这辈子也无儿无女,从未有过孩子。”
“老姐姐这话让德哥儿听见,可就让他寒心了。”
“老身不认识什么德哥儿。”贺老夫人冷笑,语气讥讽:“老身是有过一名养子,唤作贺君斐。可自打他归了你赵家以后,便再同老身无半点关系了!你赵家也是可笑,当初做出这等事来,竟也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攀比高低。”
赵老夫人语塞。
半晌才道:“这都是过去男人们办下的糊涂事了,老姐姐又何必同我计较。我当年舍不得孩子,他才多大一点的人儿,路都还没走利索,就被他老子给扔到冰天雪地里去。我这心里实在念得慌,才会在过去对老姐姐言语上多有冒犯。今儿个我在这里,向老姐姐赔个不是,还望老姐姐看在德哥儿,不,看在斐哥儿的面子上,原谅我则个。”
贺老夫人沉默,面上稍缓了些。
赵老夫人见状,趁热打铁道:“今天和老姐姐聚在这里,原也不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咱们的孙女四丫头。老姐姐你看,今日太后娘娘赠送凤钗一事,该做何解?”
“能有什么解?”贺老夫人坐回榻上,叹气道:“我本想着,谅他皇家姓楚的势大,也做不出强抢臣妻的不要脸面之事。”
“那安盛侯府陈家世子为人善良直爽,虽性格顽劣些,但也不过是少年人意气,小打小闹的无伤什么大雅。最难得的是他天资聪颖,知错就改,还对歆丫头有好感,否则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在学堂里读书。方方面面,他都堪称是良配。”
“老身也是这么想的。”赵老夫人点头,“我看见那小侯爷便心生喜欢,觉着让他来做孙女婿最好。”
“没错,谅太后再给歆丫头簪什么凤钗明珠,只要我们抢在前头替歆丫头和陈世子定了亲事,再快快地走了大婚流程。便是太后和陛下,也不能就强把歆丫头配给那煜王爷了。只是我方才瞧着——”贺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赵老夫人觑着她道:“老姐姐瞧着,四丫头仿佛是对煜王动了心?”
“是啊,老身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歆丫头自己的心意。”贺老夫人面露愠色,又气又怒,“她今日及笄穿的长裙,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此前还曾拿着布匹和针线,跑去城西找我,问我那层层叠进的渐染繁花该怎么绣。”
“我那会儿眼看着她一针一线地在裙子上绣出大朵渐变的芍药来,只觉得欣慰。想着说歆丫头惯常厌恶针线女红,如今总算是知晓好歹,进步了。”
“我哪儿知道,她绣得竟是那煜王的名字?!”
贺老夫人痛心疾首。
“不怪老姐姐。”赵老夫人宽慰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敢直呼煜王名讳的,也没多少寻常人家能轻易将芍药与煜王联系到一起。便是老身侥幸,时常得以进宫拜见,也不能看到芍药就乍然间想到煜王爷。”
“老身只想着,若是我早点发现端倪,或许就能绝了歆丫头心中的念想。”贺老夫人越说越气,“那煜王爷,哪里会是个良配?不提他错综复杂的身世处境,就说他的人品,又哪里会是个疼人的主儿?”
赵老夫人低头看杯盏里冷茶的叶子打转,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突然道:“老姐姐,那煜王爷倒是蛮疼咱们四丫头。”
“他还怪体贴的。”
花园里的宴饮仍在继续,婢女们穿梭不息,端着各式菜肴珍馐流水一般地来回送奉到各个席面前。赵若歆与陈侯夫人经过廊檐的时候,一路遇到不少宾客意味深长的招呼,她一一笑着回应了,而后带着陈侯夫人至了后院一处僻静的厢房所在。
到了厢房,陈侯夫人未曾多有客套和寒暄,而是慈睦地拿出了一封书信,递予赵若歆:“这是你母亲去世前留下的亲笔信,让我在你及笄成人的这天交给你。我保管了这封书信十多年,而今也算幸不辱命,将它归还至你的手中。”
书信保存得很完好。纸张泛黄,墨迹陈旧,封口处拿着暗红的火漆封着,没有被拆开来过。
赵若歆指尖微颤,双手接过了亡母的遗信。
看着信封上的“爱女赵若歆亲启”几个大字,赵若歆全身颤栗。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虞柔的字迹。
“打开来瞧瞧。”陈侯夫人温和地鼓励着她。
赵若歆深深呼了口气,平复了心情,这才颤抖着撕开信封,打开这封泛黄飘着旧纸香的书信。
【爱女若歆,暌违日久,拳念殊殷。当你看见书信时,我已久离人世。】
开篇第一句,便让赵若歆落下泪来。
“好孩子。”陈侯夫人不忍地拍了拍她,轻轻将桌案上的茶水推了过来。“莫要太感怀了。”
赵若歆点头,抿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观看母亲遗留下来的书信。
【不能亲自抚育你长大,是我做母亲的过失。想来是你那未出世即夭折的哥哥,思念于我,唤我下去陪他……
【你父亲待我很好,你要好好孝敬于他。他答应我会好生照顾你,也不知道他后聘的夫人,是否待你尽心和仔细。想来以你父亲识人之能,所聘之继夫人,必定温柔娴淑,待你很好……
【我儿自今日起便是个大姑娘,应是要开始议亲了。不知继夫人是否为我儿的亲事愁思,若我儿于婚事上踟蹰,可去安盛府寻陈侯夫人。她与我素来交好,定会为你的婚事张目。我亦曾替你同她之嫡子定下口头婚约,以陈侯夫人之坚贞品性,倘若我儿日后难于婚配,她必会践守约定,保我儿今生顺遂无忧……
……
……
虞柔在信里教导她要做个识大体、有修养的秀慧女子,嘱咐她要注意身体、保持康健,切不可贪凉和贪欢,不可熬夜和暴食,还劝说她勤学上进、尊敬师长,嫁人以后孝顺公婆、体恤夫君。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浓浓殷切的慈母之心。
最后是一句结尾:
【临书匆率,不能尽详。万望我儿,平安康健。】
赵若歆一遍一遍地看着书信,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赵若歆对母亲虞柔没有太多记忆,虞柔在她心里只余下一个清瘦窈窕的身影。心里关于母亲的其他形象,赵若歆都是道听途说着拼凑起来的。都是碎片拼接,只大体有个想象中的模糊轮廓,姑且算是个印象。
如今这封虞柔的亲笔书信,颠覆了她心中的母亲形象。
幼时祖母赵老夫人总指着调皮捣蛋的赵若歆笑骂,说她这副精力充沛的爱折腾爱热闹性子,像极了虞柔在世的时候。赵若歆便以为,母亲虞柔应是一个将门虎女,英姿飒爽、利落果决。
如今看来,应是她过往想错了。
虞柔应该也是一个细腻婉约的女子,温婉恭良、娴雅端淑。
自记事以来未曾接受过母亲的教导与关怀,乍然瞧见这封殷殷嘱托的慈母柬,赵若歆一时有些茫然。
“你母亲写了什么?”陈侯夫人和蔼问道。
“这上头说我还有一个哥哥?”赵若歆喃喃地说,“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那是你母亲的头胎,也是你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太医诊断是个男孩。可惜没能保住,才在肚子里几个月就没了。”陈侯夫人说,“你母亲身体也是从那以后开始不好的,之后调理了好几年,才又有了你。这是一段伤心事,你父亲不愿意提也是正常。”
赵若歆低头:“所以母亲再三嘱咐我珍重身体,保持康健。”
“她是将军嫡女,打小便很注重体魄培养,怀头胎时还曾跟我说,要将嫡子也培养成将军。”陈侯夫人抹着泪,羞赧道:“歆姑娘,我能看看你母亲留下的信么,我也好些年没见过她的字了。当然,若是里面有她的私密体己话,我就不看了。”
“母亲叮嘱的,俱都是日常的琐事。”赵若歆说,“侯夫人”
接过自己保管了十多年的书信,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而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她与你父亲感情确实深厚,都这般了,还不忘叮嘱你要孝顺。”
“哦?”
赵若歆敏锐的听出了陈侯夫人对父亲赵鸿德的不喜,她问道:“上回在逆长公主家的春日宴上,侯夫人也曾说过我母亲走得不安稳,是被人害死的。可那次夫人最后也没能告诉我,究竟是何人害了我的母亲,只说我还小,有些事情不方便让我知晓。今日歆儿已经及笄,夫人可以将当年事情的缘由都告诉歆儿么?”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还是不提这些了吧。”陈侯夫人面露难色,仍是不肯多说。
“夫人这话说得差了。”赵若歆恳求道,“正是今日是我及笄成人,才想请着夫人告知实情,否则歆儿日日坐立难安。不瞒夫人,自春日宴后,歆儿就连跟父亲都离了心,始终惶恐着父亲就是害了我母亲的人。夫人今日若不与歆儿说个明白,我当真要疑心自己的生身父亲了。”
“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陈侯夫人叹了口气,“当年之事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你母亲去得很急。”
“当年虞家男儿都在宫变中牺牲,你外祖父和你的两个嫡亲舅舅都护主而亡。你母亲本就因着小产而伤了根本,宫变后惊闻噩耗更是忧思过度,开始缠绵病榻。后来她怀了你,因为身体本就虚弱,所以拼命把你生下来不久,她就撒手人寰了。”
赵若歆点头:“我从小也是这么听说的,只除却先头还有个哥哥那段。”
“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陈侯夫人恨声道,“当年你母亲小产,我时常都来贵府开导于她。我眼见着她自怀了你后,一日比一日开朗,不再似过去那般愁肠百结。她本就是将门之女,从小有着武艺傍身,身子哪里就会因了一次小产就衰败至此?起码我当年瞧着,她体魄康健,吃睡都很得宜,绝不是缠绵病榻的模样!”
“那?”赵若歆坐直了身子,面露凝重。
“若我猜的没错,你母亲是被人逼死的。”陈侯夫人说,一字一句道:“被高高在上的楚家陛下,给活活逼死。”
“什么?!”赵若歆悚然而惊。
“我知你应是很感激陛下。自你幼时,他便照拂于你,还立你为皇子妃,时常接你进宫教养,给予你一个臣子之女无上的光荣。”
赵若歆点头:“我的确一直都很感激陛下。”
若不是皇帝楚韶驰的照拂与庇佑,她不会得到最好的教养,不会成为京畿众贵女人人钦羡的对象。幼年时,她更是仪元殿里唯一的女学生。一应玩伴,皆是皇亲贵胄。
便是后来皇帝想送她去和亲,她也未曾在心中多有责怪陛下。
毕竟陛下与她非亲非故,所考虑的也是家国大义。陛下想让她去魏国和亲,也不是刻意针对她,而是魏国使臣主动提起。
便是陛下刻意想要送她去魏国受苦,那也是人之常情。
她赵若歆所退亲踹开的,可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楚席轩。陛下培养了她十几年,却一遭被甩了脸色,换谁都要生气。
她对陛下楚韶驰,始终都感激与尊敬,从不曾责怪与埋怨。
“陛下对我这个丧母臣女,始终庇佑良多。”赵若歆说,“若不是陛下,兴许父亲都会早早聘娶继妻,而不是空着正妻之位十几年。”
“可若本来你就不需要他皇帝的庇护呢!”陈侯夫人恨声说。
她将手中虞柔的遗书重新递给赵若歆,忿忿道:“你也瞧见了,你母亲是将你托付给了我,托付给了安盛侯府。当年你母亲定下婚事,约好了让我的嫡子娶她的嫡女,所以才会将虎符托付给我。”
“当年我在贵府做客,你母亲坐在院子里,就在那凤尾蕉下绣着花,给你做着小衣裳。”
“她分明好端端的,却忽然跟我说自己身子骨要不行了,怕是不久于人世。央我允了她一桩婚事,让舟儿与她肚子里的你结亲,央我将来代她照顾于你。”
“我本就与她交好,又见她这般央求,自是无有不允的。可她一片慈母之心,定下婚事,又怕你和舟儿相处不来,还怕会拖累于我,就没有与我在明面上互换庚帖。想着待你和舟儿都大了以后,由我慢慢商议这桩婚事。”
“我不似她这般考虑良多,当时听了她的话后,便想立刻将你和舟儿的婚事定下来。我家侯爷从前在军中,也备受虞老将军照顾和提携,自也欣然同意这桩婚事。”
“可等我回家准备好庚帖和定亲礼,就再也敲不开你赵府的大门了!”
“你母亲只派人在门房上递话给我,说是病着,不宜见客。我来了几次,她都搪塞我不见,我便也只好偃旗息鼓。当时还以为她是一时心血来潮,提了两家亲事又反悔了,这才羞赧地不肯见我。”
“再后来便是你出世不久,她又派人去寻了我,说是自己已经不行了,临走前就想着见我一面。”
“我匆匆赶到贵府,老远就闻见一片血腥之气。进了你母亲的屋子,果然看见她病恹恹歪在床上,脸色蜡黄,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莫忘了两家的亲事,千万代她好好照顾于你。而后便将虞家的虎符托付给了我。”
“我问她究竟为何变成这般模样,她只是摇头苦笑,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陈侯夫人声音愤恨,语调激昂:“歆丫头,你母亲就是被天家,被陛下给逼死的啊!”
“谁不知虞家军凶悍勇猛。陛下初初掌权,皇位不稳,就想着夺了军权巩固皇位。可虞家父兄皆死在宫变之中,你母亲心中有怨,不想着父兄拼命打下的基业被陛下给一遭夺了去,就藏着虎符不肯递交。”
“皇帝得不到虞家的虎符,不想着好言好语地劝慰你母亲,反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你母亲,想要强令你母亲移交军权。”
“你母亲本就是个倔性子。她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陛下越是逼她,她就越掩着虎符不肯交。到最后,竟然就为了那虎符丧了命!”
“这些,我都不知道。”赵若歆喃喃道,“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这些。”
“对方毕竟是天家皇帝,哪里有人敢告诉你这些。”陈侯夫人说。
“可,可侯夫人您也是今日才将这段过往明白告诉于我。”赵若歆面色迷茫,不知所措道:“母亲既然在临终前替我定下亲事,侯夫人从前又为何不来寻我?”
“这点怪我。”陈侯夫人叹气,摩挲着赵若歆乌黑的发髻。
“我那时也年轻,骤然被塞了一个多方争夺的虎符,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我每天都想着,究竟该拿这虎符怎么办。虽然你母亲说,她将这虎符送了我家侯爷,可我那时仍是忠君思想,只觉得理应将这虎符上贡给陛下。”
“就在我每日惶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你家老太爷去世了。”
“你父亲接连丧妻丧父,整个赵府再三地披麻戴孝,那种情况我也不好再跟你父亲提儿女间的亲事,只想着过这一阵子再说。”
“后来你父亲很快就料理了丧事,带着幼小的你回了祖籍,丁忧守孝去了。你母亲去了,我安盛侯府与你父亲感情也不深,他临走前便也没有告诉我。这庚帖便又这么拖了下来。”
“待得你父亲三年丁忧期满,重新复起,我仍是未提前接到他回京的消息。只是贸贸然在京城姐妹间的闲聊里,乍然听到一句‘守完孝的丧妻赵探花回京了’。我那会儿便连忙回府,取了舟儿的庚帖想要去寻你的父亲,将你与舟儿的亲事给定下来。”
“结果刚走至赵府,就从轿子里看见贵府红绸满门,送了一个宣旨的太监出来。我一打听,说是陛下圣恩浩荡,将方才两岁多的你许进了天家做儿媳,钦封成了未来的三皇妃。”
“歆丫头。”陈侯夫人拉着赵若歆的手,含泪道:“你母亲临终前,对楚姓皇族咬牙切齿。说都是那些姓楚的,害了她的父兄,也害了她。说她只愿自己的父兄没有那般愚忠愚直,这才为了守护外人而丧了性命。她一心仇恨楚姓宗亲,却没想到,自己的嫡亲女儿却险些嫁进了楚姓皇庭!”
赵若歆低着头,久久沉默。
“从前是伯母懦弱,不敢和那些姓楚的相争,这才由着你和仇家结了那么久的亲。”陈侯夫人继续说,“可如今伯母不会再让你跳进火坑了,伯母会履行对你母亲的诺言,代她好好地照顾于你。”
“若是你没有异议,我即刻就请媒人来府里给舟儿与你提亲。”
“侯夫人!”赵若歆急忙抬头。
陈侯夫人看了看赵若歆长裙上大朵大朵绯红热烈的芍药,叹气道:“歆姑娘,煜王不是一个良配。你母亲若是在世,也定然不会同意你和楚姓男子结亲。”
“他,他和陛下不一样。”赵若歆低声说,嗫嚅道:“他与陛下只是兄弟,自小就被夺了皇位。他是楚姓男子里倒霉的那一个。”
“再倒霉,他也姓楚!”陈侯夫人喝声道,“他既姓楚,骨子里便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歆丫头,你母亲在世时,可是深恨过自己父兄为了先帝丧命的!对你母亲而言,所有姓楚的宗亲俱都是她的仇人,你难道要嫁给杀母的仇人吗?”
“我,我不知道。”赵若歆痛楚地说。
陈侯夫人放缓了神色,柔声道:“我家舟儿不能说是万里挑一,但我可以保证,你嫁进来后,我和侯爷必定将你视作亲女。”
赵若歆只低着头沉默。
“罢了,我也不逼你。你再好好考虑看看吧。”陈侯夫人叹气,推门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的赵若歆拿出袖子中的凤钗,将它和母亲的手谏放在一起,双手攥紧。
她唤人取过一个匣子,将凤钗和遗书都放了进去。而后自己深深呼吸了几口,重新回到语笑喧阗的筵席。那里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人人面上带着喜意,丝毫不见任何愁苦愤懑情绪。
“歆姐姐。”有人唤她。
赵若歆回头,看见了一身宝蓝长袍的楚席平站在廊檐下。
“七殿下何时来的?”赵若歆含笑行了个礼。
“刚来,过来瞧瞧歆姐姐的好日子。”楚席平笑着走过来,挤眉弄眼地看向赵若歆的发髻:“听闻太后娘娘给歆姐姐送了一枝凤钗,怎么不见歆姐姐戴在头上?”
“娘娘的凤钗珍贵,我命人好生收起来了,怕万一有个闪失磕碰,会摔坏了御赐之物。”
“歆姐姐窈窕淑女百家求。”楚席平笑着说,意味深长道:“许是不日,本殿就要改口唤歆姐姐叫小婶婶了。”
“七殿下说笑了。”赵若歆仍是笑吟吟的,声音甜美。
“哦?”楚席平挑眉,“那歆姐姐是要嫁给陈钦舟么,那本殿倒是可以与陈小侯爷争上一争。本殿一个姓楚的,比不了煜王叔,还比不了那陈钦舟不成?”
“七殿下唐突了。”赵若歆冷下了脸色,“世间婚配大事,皆由父母长辈做主,哪由我一个闺阁女子亲力自为?七殿下实在不必将嫁不嫁的挂在嘴边。另外陈小侯爷器宇轩昂、壮志凌云,殿下无论才学武艺,恐怕样样都比不上他的。”
“你!”楚席平气结,半晌才忿忿道:“歆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殿下还小,而我已经及笄了。”赵若歆放缓了神色。
“我只比你小几天,再过两年也到加冠了!”
“小几天,那也是小。”
“歆姐姐,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钗子,作为及笄贺礼。”楚席平说,苦笑道:“可现在恐怕不适合再送给你了。本来今日母妃也不让我过来,我还是偷偷溜出宫来看你的。”
“臣女谢过七殿下厚爱。”赵若歆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歆姐姐,若你愿意,你现在就跟我进宫去求父皇赐婚吧。”楚席平急急地说,上来拽赵若歆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七殿下果然还小。”赵若歆拂开楚席平的手,面带端庄微笑。
“我不小了!你别老拿年龄来搪塞我。”楚席平喊道。
“既然如此,那有句话臣女想说很久了。”赵若歆站直了身子,直视楚席平的眼睛:“那个香雪,你也曾对她说过喜欢。”
“谁?”楚席平疑惑。
“就是怀了你的孩子,却被你以大婚前不得有庶子降临的借口,给活活打死的那个小宫女。”赵若歆轻声说。
“一个宫女而已,死就死了,也值得你拿出来说事。”楚席平面露臊意,他看着赵若歆冷然明艳的面庞,忽而恼羞成怒道:“歆姐姐这般说我,你就是什么好人么?”
“嗯?”
“别以为本殿不知道你那三姐最终去了何处。你说我打死宫女,可你们女子何尝不是水性杨花又攀权附贵?就说歆姐姐你,吊着我和三哥不说,还转头又勾搭上了陈钦舟和煜王叔,就连近日被父皇追寻到踪迹的那个刺客,就是装成汝平王领队的那个,听闻他也在四处打听歆姐姐你的喜好!”
“歆姐姐你,可真是好手腕啊!”
赵若歆面无表情,她定定地看着楚席平道:“七殿下醉了。”
“本殿没醉!”楚席平忿忿然。
然而赵若歆已经唤过府里小厮:“七殿下醉了,你带人好生将殿下送出府去,让他早点回宫里醒酒。晚了的话,想是淑妃娘娘要降谕责罚的。”
楚席平再艴然不悦,赵若歆也已经走远了。
及至筵席,看到了安盛侯府的人来向她辞行。赵若歆跟着婢女到了堂前大门,看到安盛侯府的车架已经来了,陈侯夫人正站在马车前笑着等她,陈小侯爷身姿挺拔地伫立在一旁。
见她来了,陈侯夫人慈睦道:“席间多饮了几杯酒,现下有些乏了。不想趁着筵席散去人多再走,到时马路堵着不方便,就先行向你告退了。还望歆姑娘莫要怪罪。”
“怎么会?”赵若歆笑道,“侯夫人今日能来给我加笄,歆儿已经是感激不尽。”她朝站在旁边的陈钦舟行了个礼:“之前宴里没能瞧见小侯爷,小侯爷安好。”
陈钦舟略略点了个头,态度生疏。
“这孩子,见着姑娘总是这般夹生!”陈侯夫人不悦地拍了下陈钦舟的脑袋,又亲切地拉着赵若歆的手道:“等闲了,就去我府里找我玩。我家园子里的花开得正繁盛,也结了好多的果子,远远望去金黄澄澈一片,很是喜人。到时我给你办个诗会,咱们娘儿俩一道共赏。”
赵若歆含笑应了,目送陈侯夫人和陈钦舟上了马车。
马车棱棱远去,清脆的蹄掌踢踏着黛色的石砖路,车檐下的驼铃摇摇曳曳,发出好听的泠泠声响。
车厢里,陈钦舟不悦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刚才与赵姑娘说什么娘儿俩?这般胡乱说话,被外人听了指不定要乱嚼什么舌根。”
“怎么就是胡乱说话?”陈侯夫人说,觑着自己儿子的脸色,悠悠道:“等你们成亲后,我和她可不就是娘儿俩么?”
“母亲快别说了!”陈钦舟连忙打断陈侯夫人的话。“我怎么会与赵姑娘成亲?”
“你怎么不会与她成亲?”陈侯夫人不虞,“你莫不是看了太后今日来给她加笄,还给她送了那根簪子?我且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将太后此举放在心上,歆丫头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她断不会嫁给那劳什子煜王。”
“许是赵姑娘就仰慕煜王那等英勇的人物。”陈钦舟说。
“煜王英勇,我儿就不英勇了?”陈侯夫人戳着儿子的脑门,哼声道:“我总是教导你,莫不要将他们楚家看得高贵了。那煜王不过是时运好,带兵赢了几场仗罢了,也值得你这般钦佩。将来等你自己领了兵,不见得就比煜王要差到哪里去!”
“是我自己不喜欢赵姑娘!”陈钦舟躲过母亲戳过来的手指,急怒地大声喊道。
“嗯?”
陈钦舟别过头,放缓了神色,朗澈的声音里满是颓丧,挺拔的身躯也蔫蔫的没精神:“我对赵姑娘没意思,母亲以后不要再提结亲的事了。”
“你对她没意思?”陈侯夫人冷笑,“你对她没意思,你会每日天不亮就爬起来朝赵府学堂跑?你对她没意思,你会日日练字到深夜?那四书里的孟子,十几年了,你都只读到梁惠王下篇。来赵府以后,只手腕被掰折的那一夜,你就把全书都给背了下来。你告诉我,这是你不喜欢她的表现?”
“母亲!”陈钦舟面红耳赤。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瞒不过我。”陈侯夫人说,“我今儿还把话撂在这里了,你的嫡妻之位,就只能是她赵若歆一人!”
“天下女子何其多哉,母亲缘何非要让我迎娶赵家姑娘?”陈钦舟气愤道。
“你朝我嚷没用。”陈侯夫人不紧不慢地说,“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有本事你也朝他嚷去,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我不想同母亲分辩。”陈钦舟说,“停车!”
他自掀了帘子出去了。
“你去哪儿?”陈侯夫人喊道。
“我去找人蹴鞠去!”陈钦舟头也不回,夺了仆役的马匹走远了。
“又耍小孩子脾气。”陈侯夫人嘀咕了一声,命车夫重新上路了。
她的贴身女使嬷嬷上前两步,隔着车帘劝说道:“世子爷不过是少年心性,夫人何必和他置气?”
“他都加冠了,还少年心性!”陈侯夫人恨声道,“还有我哪儿是和他置气,我这都是为了他好!”
“许是世子爷就不喜欢了赵家姑娘。”崔嬷嬷说,“少年的人喜好从不长久,跟风儿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兴许世子爷从前是对赵家姑娘有些好感,但如今早已就散了。夫人若是强逼着他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也是为难。”
“他若真不喜欢就好了。”陈侯夫人说,“他那眼里心里,分明都还盛着歆丫头!我倒但愿他只是因为不喜欢,才说着不想结亲。可他如今分明是情根深种,才会说出这般口是心非的话语,去成全歆丫头和那煜王,来伤却他的自身!”
“世子爷竟然如此?”崔嬷嬷惊呼。
“可不是?”陈侯夫人恨恨道,“原先也没人去注意赵家姑娘身上的裙子,都以为是寻常花色。可太后过来这么一提示,但凡有心之人,都会对那裙子上的芍药回过神来。”
“你听听她怎么唱的,一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真是笑话,一般人谁会在及笄礼上给女孩儿唱那出嫁才用的梳头歌?她这般明晃晃,就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相中了歆丫头,想让歆丫头嫁给她儿子。还喊我叫陈氏,呵。”
“舟儿看似大大咧咧的憨直鲁莽,可他素来比谁都要心细如尘。他定是听了太后这般明晃晃的话语,就从那裙子的芍药花上联想到赵家姑娘与那煜王两情相悦了。一个是他敬佩的偶像,一个是他心爱的姑娘,他谁也不想辜负,就只去辜负他自己了!”
“试问这天底下当娘的,有几个忍心看到自家儿子如此自伤?”
陈侯夫人面色忿恨,声音激昂。
崔嬷嬷只得好生劝了,让自家主子不那么气愤,免得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陈钦舟驾着马匹,一路直奔城外西郊的五军大营。五军大营戒备森严,处处旌旗阵阵,猎猎风响地高挂着金线织绣的陈字。
“虞叔,我来找你蹴鞠!”陈钦舟冲进大营,在一处高大巍峨的军帐前停下,高声唤道。
帐子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四十上下,身披铠甲,面相憨厚。
见着陈钦舟,男人便朗声大笑,用力给陈钦舟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捶着陈钦舟的肩膀道:“你小子怎么会来?今日不是歆姑娘的及笄礼么,你跑军营来做什么?”
“来找你蹴鞠。”陈钦舟熟门熟路地将马匹缰绳递给旁边的小兵,含糊道:“快找些人来,与我痛快淋漓地大战一场。”
“怎么了,不高兴?”虞敬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陈钦舟的神色:“那面具她不喜欢?没道理啊,女娃娃家的,不都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么?”
“我没送出去。”陈钦舟说,掏出怀里捂得温热的鎏银面具,轻轻描着面具娃娃上笑盈盈的弯弯眉眼。
“你啊,真是烂怂!出门在外可别说我是你的师傅!”中年男人朝地上唾弃了一口,一把夺过陈钦舟手里的娃娃面具细细打量:“这么好的面具,挑了那么久都不敢送出去,真是怂包一个!是怕她不喜欢,还是怕她不答应跟你乞巧节出来?”
“哎,虞叔你别给我弄坏了!”陈钦舟急忙夺回娃娃面具,拿袖子反复擦拭被中年男人碰到的地方。
“瞧给你金贵的。”虞敬酸溜溜的,指着大营门口道:“你既这么珍惜,就抓紧给人送过去。男子汉大丈夫的,别这么烂怂婆妈!”
“她心里有人了。”陈钦舟喃喃道。
“什么?”
“她心里已经有别人了!”陈钦舟低吼。
“哦?”虞敬眼神微变,不动声色地抱胸问道:“她心里那人是谁?”
陈钦舟嘴唇蠕动了半晌,最终痛楚地喃声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哈哈,没事儿,心里有人你把她追过来就是了。此前她不也喜欢三皇子么,有什么的。”虞敬一把搂过陈钦舟的肩膀,朗声大笑道:“走,不是要蹴鞠么,本将这就陪你小子战上三百回合!”
“她也喜欢蹴鞠。”走至半路,陈钦舟忽的道。
“什么?”
“虞叔,她也喜欢蹴鞠!”陈钦舟说,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那个赢了我的赵麻子,就是她假扮的。她是蹴鞠高手,我最想找个会蹴鞠的女子成亲了。”
“她竟是赢过你的赵麻子?”虞敬也惊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拍着陈钦舟的背,欣慰大笑道:“不错,有老将军的风采,是我虞家的人!”
陈钦舟被中年男人拍得直咳嗽,眼泪都咳得飚了出来。
“虞叔下手可有些轻重!”他恼怒道。
“我就是过往对你下手太知轻重了,才让你蹴鞠都输给一个姑娘家!”虞敬说,嫌弃道:“不是我说你,换成我少将军他们当年,这身子骨可比你壮实多了!走走走,蹴鞠去。完事后再陪我喝两杯,我今儿个可真高兴!”
“我面具都没送出去,你还高兴!”陈钦舟不满。
“没送出去,下回再送嘛。”虞敬拦着陈钦舟的肩膀,推攘着他往前走:“我告诉你啊,你可一定要把歆姑娘给娶过来,不然我可不依你啊。”
两人互相推攘着,勾肩搭背地去蹴鞠了。
五军营里旌旗阵阵,皇城里灯影憧憧。
太后一回宫,便见到御前太监钟四喜小跑着到凤驾前请安:“哎呦,太后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钟公公今日倒是有空来哀家跟前卖乖了。”太后慵懒地坐在凤辇之上,冷声讥讽。
“老奴不是一直都在太后娘娘跟前讨巧卖乖的么?”钟四喜谄媚道,朝身后撇了撇嘴,笑着说:“不单是老奴,陛下也来了。在慈宁宫里等太后娘娘好一阵子了。”
太后朝慈宁宫望了望,冷笑道:“他竟也舍得过来,那回吧。”
至了慈宁宫,皇帝楚韶驰正歪坐在软塌上看书,太后进去就跟没看见皇帝似的,径直吩咐自己的大宫女道:“哀家乏了,过来服侍哀家更衣歇息。”
“太后对今日私自出宫一事,不解释解释么?”皇帝放下手中书籍,挥退宫女太监,沉声问太后道。
“笑话,这天底下哪有当母亲的出门,还要问过儿子意见的?”太后凌厉地挑眉。“哀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你出宫给那赵家丫头送了枚凤钗!”皇帝高声怒道。
“没错,哀家是把先帝赠予的凤钗送给了她。”太后说,走至凤椅坐下,冷漠地看着皇帝:“哀家的曜儿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姑娘,哀家必定要让他得偿所归。”
“天底下哪有叔叔娶侄儿媳妇的道理!”皇帝说,走到太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苦口婆心地劝道:“朕知道太后心疼曜儿,可赵家丫头毕竟是老三他退掉不要的女子。曜儿若是娶了她,传出去难听不说,将来与老三也不和睦。”
“哀家管那老三和睦不和睦!”太后蓦得一拍桌案,叱声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曜儿去担心和睦。”
“太后!”皇帝沉下了脸色。
“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太后亦是脸色阴沉,“你将永字赐给老三做封号,不就是打算立他为储?哀家告诉你,想都不要想,凭他一个婢生子,也配爬到我曜儿的头上耀武扬威?”
“母后不愿朕以老三为储,那心底又是想让朕立谁为储?”皇帝沉沉问道,脸色阴鸷。
太后沉默不语。
皇帝叹了口气,缓声道:“诸子之中,老三最为肖朕,无论才学品貌,他俱都是拔尖顶好的一个。况且老三性情最为温良,日后他若登基,定会好好孝敬曜儿。朕给予老三荣宠,也是为了曜儿考量。可如今太后贸贸然地去替赵家丫头加笄,不是逼着老三和曜儿叔侄反目么?”
“是不是叔侄,你心里清楚。”太后冷笑,“哀家的曜儿命苦,天生就没有父亲疼他。好好的一个人儿,还坐在轮椅上残疾了十八年。不打紧,他父亲死的早不心疼他,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心疼!”
“太后说得这叫什么话!”皇帝楚韶驰喝道,“长兄亦如父,朕不是向来最心疼曜儿?”
“皇帝既然心疼曜儿,那你告诉我,符牛是怎么死的?”太后冷笑:“奉河春狩,皇帝就差把整个后宫都搬去了,偏不肯带上哀家这个太后。说什么皇城空虚,需要哀家来坐守京畿,用以稳定朝纲。”
“结果说好的一个月,硬是去了将要三月之久。还把手里指挥得动的军队都带去了,将那奉河围得水泄不通。一场狩猎,折损了梁汾、耿龙和斧牛三大高手!皇帝可别跟哀家说,是那熊瞎子和山大虫太过勇猛,竟让我大晋最顶尖的三大高手连折其中!”
“斧牛为着曜儿,护主而亡了。”皇帝尴尬地说,面色微哂。
“他究竟是护主而亡,还是灭主而亡?!”太后愤然砸碎手中杯盏,冷然道:“你当哀家是个傻子么!”
皇帝静静地望着地上碎裂的青瓷茶盏出神。
“皇帝,曜儿身上流着同你一样的血。”太后哀戚道,“你不能厚此薄彼,苛待了他。”
“朕何曾苛待过他?”皇帝缓声地说。
太后闭着眼睛,良久才缓缓地凄然道:“若曜儿不是哀家所出,若他没有先朝太子的身份,你还会这般的忌惮他么?”
皇帝沉默不语。
“陛下。”太后娘娘放低了声音,哀痛道:“曜儿原是中宫嫡子,他本该是中宫嫡子!”
“朕知晓了。”楚韶驰说,起身走出慈宁宫外:“天色将晚,母后早点歇息。”
太后独自坐在原处,美艳明丽的面庞笼在阴影里,久久不曾有所动静。
贴身的王嬷嬷绕过明黄帘帐走了过来,垂手侍问道:“娘娘,要梳妆更衣吗?”
“嬷嬷,他不疼曜儿,他不疼!”太后抓住嬷嬷的手,凄惶地落下泪来:“曜儿为他舍了皇位,他却一点也不疼惜曜儿!”
“娘娘。”王嬷嬷轻轻拍着太后的背,宽慰道:“煜王爷羽翼已丰,并不需要陛下的怜惜。”
“可难道要看着他们、骨肉相残?”
“天家里骨肉相残的还少么?”王嬷嬷轻轻拍着太后的背,一字一句的说道:“娘娘,王爷的腿已经痊愈,陛下容不下他,他也不可能再容下陛下。娘娘您是王爷的亲母,该做出决断了。”
“他们一个是哀家的夫婿,一个是哀家的儿子。这让哀家如何决断?”太后痛楚地落下泪来。
“娘娘慎言!”王嬷嬷喝止道,“娘娘有两个儿子,一个养子,一个亲子!”
明月高悬,筵席散去。
送走了四方宾客,拆卸掉满头珠翠,赵若歆并未立时就歇息就寝。而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提了一盏琉璃灯笼,绕过围墙上的角门,往隔壁大房府邸的祠堂去了。
在那里,有着整座赵府唯一留下的亡母遗物,挂在祠堂里的虞柔画像。
祠堂里亮着灯,隐有絮絮人声传出,赵若歆意外地在悬挂着的虞柔画像下,看到了烂醉如泥的赵鸿德。
“父亲?”赵若歆诧异挑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的母亲。”赵鸿德朝画像上浅笑着的虞柔指了指,张口就打了个酒嗝,一身的酒气污浊熏臭:“你瞧她,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般的年轻,这般的漂亮。”
赵若歆提着灯笼站在原地,脸色木然。
说实话,看见赵鸿德她有些惊悚。
世人皆说赵鸿德深爱亡妻,为了虞柔高悬正妻之位十几年不肯续弦另娶。可长这么大,这还当真是赵若歆头一回看见赵鸿德悼念自己的母亲。
“瞧你端着一张脸,这般冷艳孤傲,半点都不像她。”赵鸿德醉得不轻,他歪在地上仰头望着赵若歆,张口就骂:“你这牛屎一般的性子,既不像我,也不像柔儿。”
“父亲才是牛屎性子。”赵若歆仗着赵鸿德醉酒,直言道:“牛屎一样的阿堵人物,沽名钓誉、行同狗彘、无耻之尤。”
赵鸿德咧开嘴巴,手掌拍着地面大笑道:“你瞧瞧你,连骂人的话都跟岳父当年骂我的一模一样。你除了模样像我,净捡着我和柔儿的优点长,其他哪里还像我赵家的人?”
“倒是以为我想做赵家人?”赵若歆翻了个白眼儿,拿脚尖去踢躺在地上的赵鸿德:“行了,做出这副深情的样子给谁看,快起来吧!”
“深情,我怎么不深情了?”赵鸿德面颊熏红,酒气冲天:“都说我是沽名钓誉,说我根本不爱柔儿。那帮庸碌俗人,都知道些个什么?”
“他们不懂!不懂!”
“是,他们不懂。”赵若歆放下灯笼,去拽地上的赵鸿德:“您快起来吧,别没得在这里叨扰了我母亲的清净。”
“叨扰?我呸!”赵鸿德一手拂开赵若歆,看着虞柔的画像道:“你知道个什么?你母亲深爱于我,永远不会觉得我是打搅。”
“他们都说虞家嫡女是被我给骗了,才会下嫁给我一个小小的新科探花。”
“他们哪里知道,我和柔儿早就认识了。”
赵鸿德抱着祠堂里的朱红柱子,喃喃自语。
“我和柔儿互定终生的时候,她不知道我叫赵鸿德,我也不知道她是虞家嫡女。她唤我贺君斐,我叫她阿柔姑娘,全不在乎彼此的身份地位,不在乎对方是否家财万贯、身份尊贵。”
“我是为了柔儿,才考中探花的。”
赵若歆放下去拽赵鸿德的手,静静伫立在一旁,看着这个令自己颇感陌生的父亲。
“岳父和大舅哥不同意让柔儿嫁给我,到我考中了探花郎,他们才松了口。”
“我和柔儿鹣鲽情深,那些个无知外人,都懂得个什么!”
见着赵鸿德烂醉,赵若歆试探问道:“父亲如此深爱母亲,为何当初不护住母亲,让母亲年纪轻轻就去了?”
“护住?怎么护?”赵鸿德落下泪来,坐在地上哭嚎道:“你告诉我怎么护?是陛下要让她死,是陛下啊!我拿什么去护她?”
赵若歆沉下了脸色。
看来陈侯夫人说得没错,皇帝楚韶驰,当真是她的杀母仇人。
“陈侯夫人说,我还有一个哥哥。”赵若歆语气淡淡,“父亲护不住自己的发妻,连自己的儿子也护不住么?那可是你的嫡长子,就这么没了,父亲不心痛么?”
“那是意外,那只是个意外。”赵鸿德忽然抱住脑袋,神色痛楚:“你母亲不怪我的,柔儿她不怪我的!柔儿与我鸾凤和鸣、故剑情深,从不会怪我的。”
赵若歆叹气,掏出袖间的木匣,从中取出亡母的遗书。
她轻轻递给赵鸿德道:“父亲与母亲既然这般相爱,为何母亲临终前要将绝笔书信,托付给一个外人递交于我?”
“柔儿的绝笔书信?陈侯夫人给你的?”
烂醉的赵鸿德陡然坐了起来,一把抢过赵若歆手中的信笺,凑到祠堂的烛火下细细观看。
“果然是柔儿的亲笔信。”他又哭又笑,手指用力戳着信纸喊道:“看见没,柔儿要你孝顺我,你母亲让你孝顺我!做个孝女吧,赵若歆!”
“哦。”赵若歆面无表情。
赵鸿德继续凑着烛火去看书信,看着看着,他忽然嚷了起来:“不对,这不是柔儿写的,不全是柔儿写的!”
“什么?”赵若歆挤了过去。“哪里不是母亲写的?”
然而赵鸿德身子一歪,竟从倚靠的桌台上滑下,躺在地上睡过去了。衣袍打翻了案台上的烛火,手中书信差点被烛火给烧毁。
赵若歆从烛火下抢回亡母遗书,白皙素手被烫出好大一个燎泡。她捂着生疼的右手,忿闷地踢了一脚地上鼾声如雷的赵鸿德。
“牛屎!你若是深情,我就不姓赵!”
烂醉的赵鸿德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的嘀咕着什么。赵若歆凑过去,听见他仿佛在说“柔儿,君斐好想你”一类的话。
气得赵若歆站起身来,又狠狠地对着赵鸿德踢了几脚。
“小姐!”外头青桔匆匆地跑了进来,“青果刚刚来禀报说,三殿下来了。”
“什么?”赵若歆惊讶。
话音落下没多久,楚席轩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歆儿。”楚席轩在祠堂门口站定,披着星辉与月光,一身的风尘仆仆,俊逸的脸庞上写满了深情与思念。
“三殿下不是应该远在象鲁?”赵若歆面容沉静。
“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是你及笄的好日子,我便是披荆斩棘也要赶回来向你恭贺的。”楚席轩说,深情地想要去捉赵若歆的手。
“三殿下自重!”赵若歆退后一步,拂开楚席轩的手。
“歆儿!”楚席轩面露痛楚,哀求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的气也该消了。”他忽而抬眸,似是明白了什么,急声发誓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我与芜绥的公主干干净净,绝没有发生过什么的!”
“三殿下说岔了。”赵若歆淡淡地说,明艳清丽的面庞冷似寒冰:“臣女与您毫不相干,也从未生过您的什么气,更不在意您与其他女子发生过什么。您便是明日传出大婚消息,臣女也只会真诚的道上一声恭喜。”
“歆儿,本殿实在不知你在计较些什么。”楚席轩冷下了脸色,“想必你也听说了父皇不日就将封我永郡王,做永郡王妃不好么?”
“本殿不嫖1妓不酗酒不赌博,世家公子哥儿该有的恶习本殿全都没有。又遑论本殿品貌双全、才学卓然,未来前途更是繁华似锦,你究竟哪一点不满意?”
“是,本殿是和你的庶姐有过一段暧昧。可那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段情就连露水姻缘都算不上,你究竟要为此纠结到什么时候?”
“这天底下从没有不会犯错的男人。本殿只是那么心猿意马的一次,你就穷追不舍的抓住不放到现在。可这世间的优秀男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和左拥右抱?然本殿为了你,至今未曾真正有过女人,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
楚席轩面露狠色,冲上来作势要强抱赵若歆:“歆儿,本殿对得起你,你也要对得起我才是。本殿不信,你还能找到比我更加对你深情专一的男人!”
“她能!”
一枚短剑裹挟着疾风凛冽地射了过来,割下楚席轩衣袖的两块华美布料,飘飘荡荡地坠落在地上,而后狠狠钉在朱红廊柱上。
若不是楚席轩及时侧身闪躲,那枚锋利匕首几乎要狠狠射穿楚席轩的双手。
赵若歆抬眉,看见满脸阴鸷的楚韶曜黑气沉沉地走了进来。
“煜王叔?”楚席轩捂着被割断的袖口,狼狈喊道。
“她能找到。”楚韶曜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
“比你深情专一的男人,她能找到。”楚韶曜说,“不仅比你深情专一万倍,还比你优秀卓绝万倍。”
“噗。”赵若歆忍不住轻笑出声。
“歆儿。”楚韶曜回眸看她,认真道:“本王虽然不是良配,可本王文武双全、富可敌国。你若嫁与本王,本王可以保证自己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其他任何女子。便是你嫁了旁人,本王也始终对你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他递了把金灿灿的钥匙过来。
赵若歆接过那柄金灿灿的精美小钥匙,内心微动,娇声甜蜜道:“是你府邸库房的钥匙么,还是你那些产业金库的钥匙?”
“都不是。”楚韶曜放低了声音,佚丽绝美的面庞上倏忽飘过两朵红云,害羞起来的样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是,是本王暗卫竺右的主意。”他期期艾艾地说。
“什么主意?”赵若歆问。
“竺右说你心性高洁孤傲,最是在乎夫婿忠诚,建议本王最好打上一把贞操锁来戴上,好让你彻底宽心,免去疑虑之苦。”他指了指赵若歆手中那把金灿灿的小钥匙,缓缓道:“喏,这便是贞操锁的钥匙。”
赵若歆一把将钥匙扔在地上,面红耳赤。
“拿走拿走,我不需要!你这个夯货!”
屋顶上偷听的竺右翻了个白眼儿,内心嘀咕:“虽然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我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提出这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