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1+2+3更

赵若歆准备从细微之处入手, 润物细无声地逐步靠拢楚韶曜的审美。

于是从翌日起,赵府嫡女的眼角多出了几枚雀斑。不细观察的话,看不出来。

由这几枚小小雀斑起, 赵府嫡女肉眼可见得由明艳变到朴素。肤色一天比一天暗沉,妆容一日比一日老气。渐渐地,就连鼻翼两端也开始出现了时有时无的小斑点。凝白胜雪的皮肤悄悄地变褐,明眸善睐的眼睛硬是出现了几道手一摸就能消失的鱼尾纹。

赵若歆做出这些改变,内心不是没有压力。

就连如陈小侯爷这般粗枝大叶的少年,都过来委婉问她是不是近来有什么心事,导致休息得不好,竟让气色这般暗沉。

赵若歆正在琢磨明日要不要在脸上再添上几粒小痣, 听了小侯爷的话只得心虚摇头,梗着脖子硬是声称自己本就长得这样。惊得陈小侯爷嘴巴都张大了几分, 怀疑她是不是被人给下了蛊。

功夫不负有心人, 赵若歆发现楚韶曜对她的关注一日比一日多。

从前煜王爷并不会失礼地注视着她的面庞太久, 每每只是看了她几眼就急急撇过头去,像是在避嫌。可如今的煜王爷, 时常就会盯着她的面庞蹙眉发呆,眼神也不再似从前那般飘移。

有一次课上,楚韶曜甚至径直地看着她陷入了沉思,认真和专注到就连贺学究拼命敲击竹板他都没有听见。

看着逐渐沦陷于自己“美貌”的煜王爷。赵若歆内心叹气,这就是狗芍药的审美啊。一般变美都很艰难,可变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不近女色的楚韶曜, 就这样被她手到擒来的俘获,还真是,没有成就感啊。

赵若歆心想,就冲着楚韶曜时不时盯着她发呆的频次看, 兴许她翰林赵府就离收到煜王府聘礼的日子不远了。

楚韶曜不曾让赵若歆多等。

煜王府流水似的的珍宝箱子在几日后便送到了赵府。不愧是煜王爷,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光是偌大的檀木箱子就足足有几十抬,仆役们来回搬了十多趟,才将珍宝全部搬进赵若歆的小院。

随着珍宝一同前来的,还有鹤发童颜的齐太医。

齐太医是赵若歆的老朋友了,去岁时他就曾奉煜王爷之命,来给赵府嫡女看脑子。这一次,他携着楚韶曜的口谕,带了几十箱的奇珍异宝,再次来到赵府嫡女的小院。一见面,他便慈眉善目的向赵若歆传达了楚韶曜赤忱火热的心意:

“赵姑娘,王爷说你得了黄疸症,让老夫来给你瞧瞧。”

赵若歆:……

民间孩童里因着营养不良,常有得黄疸症者。具体表现为肤色蜡黄、面柴肌瘦。然而赵若歆万万没想到,楚韶曜竟是认为她也得了黄疸症。他不应该沉迷于她蜡黄的美貌,而后心神荡漾见色起意,随之派人前来下聘么?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齐太医一挥打手,指着院子里满当当的檀木箱子道:“这些都是王爷替你挑选的补品与药材,老夫也都将它们分门别类的归置好了。足够赵姑娘日日不停地吃上好几年,管保能让你将肤色给养回来。”

说罢,齐太医面露疑惑。

“赵姑娘,老夫冬天时不是写了好些个美容养颜方子给你么?你按着那些方子服用,理应容颜气色愈发光彩夺目才对,怎会还患上了黄疸之症?莫非你没有严格按照老夫的方子来调理,或是遇到了卖假药的黑心郎中?”

赵若歆:……

赵若歆洗干净脸庞,抑郁了好多天。

步子还是迈得太大了。楚韶曜对她原本清丽容颜的印象过于深刻,一时半会儿竟然无法撼动他心中对她肤白胜雪的刻板印象。

失策,失策。

做人还是应该要脚踏实地,一口吃不成胖子。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容不得赵若歆展开扮丑大计了。

接下来的赵府,有两件大事要办。一件是长房的嫡次女赵若锦即将出嫁,一件是赵若歆自己的及笄礼即将到来。

长房大伯赵鸿良家有三个嫡出子女。大姑娘赵若婧在十多年前便已经嫁人,数年不曾回京省亲了,大哥赵彦峰也早几年前就已经娶妻生子。阖府嫡出子女里,就还余一个最小的二姑娘赵若锦尚且待字闺中。

赵若锦的婚事一直不大好定。

因着赵府老太爷曾经官至工部侍郎,死后又被圣上开恩,追赠了一品文俭公的谥号。二老爷赵鸿德也十分争气,既是翰林大学士,又在不惑之年便出任了吏部侍郎,比当年的赵老太爷更胜几筹。又遑论赵府还有个准皇子妃在,所以二姑娘赵若锦的婚事不会差。

问题在于,赵若锦的生父,也就是长房大老爷本身不甚出众。

大老爷赵鸿良不是读书的料,所担任的六品詹士,还是当初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替他捐官得来的虚职。家里有个准皇子妃的堂妹在,赵若锦夫家也不好定得太低。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拖着,一直拖到今年赵若锦十九岁。才总算在赵若歆和楚席轩悔婚后,将她的婚事给定下来。

“四妹妹,不瞒你说,你跟三皇子解除婚约,我怕是最高兴的人了。”定亲那天,赵若锦拉着堂妹的手由衷感慨:“此前我的亲事一直不太好定。定什么人母亲都嫌人家门楣太低,配不上咱们的一品文俭公府。”

“可其实咱们哪儿是什么公府啊,咱家的文俭公牌匾是祖父去后,圣上开恩赐下来的,根本没有爵位可袭。偏父亲和母亲还巴巴地将牌匾给挂着,就好似挂了以后就真成了公侯之家一样,平白得还让人笑话。”

“母亲总说四妹妹你是皇子妃,我的婚事便也不能太差。可她也不想想,四妹妹你是翰林大学士的唯一嫡女,而我又是什么。我不过是个六品小詹士家的嫡次女罢了。”

“二姐姐。”赵若歆面露愧意。

赵若锦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发发牢骚罢了。从前我是嫉妒过你,可各人就是有各人的命。我都十九岁了,亲事还没有定下,父亲和母亲还在对我待价而沽,总觉得后头还有更好的人家等着我。可我自己知道,实在不该再拖下去了。”

“这不,你和三皇子退了婚了。从前那些门楣高的来相看我的人家都退却了,滑稽得很。当中有一户是忠勤伯府,原先家里是想把我许过去当伯爵夫人的。可是忠勤伯爷都四十几岁了,他前头妻子留下的嫡子比我还要大上两岁。我不愿嫁,可父亲一直劝我。”

“劝我说,嫁过去了就是伯爵娘子。不仅去哪儿都八抬大轿的面上有光,将来就算给大哥哥也能帮着提携一二。”

“父亲为我只是捎带的,他真正为的,是大哥哥。幸好,你和三皇子退婚了,那忠勤伯爷怕惹事,便也息了和我赵府结亲的念头。我这才免了给人当续弦。”

“多亏了四妹妹你替我留心。现在定下的这个,虽然只是个和父亲一样的六品小官,还马上就要出任外地。可他二十几岁,功名是自己考来的,官职也不是似父亲那样的虚职。我嫁过去是他的正头娘子不说,他就是冲着我赵府文俭公的牌匾,便也不敢欺侮了我去。”

“二姐姐。”赵若歆叹气,止住了赵若锦留心不留心的话头,岔开话题道:“你嫁了人以后,这府里就再没有一个我能说话的人了。”

“从前也未见得你有多和我说话。”赵若锦笑,“从前你都只喜欢赵若月那个庶女,如今我要走了,你倒开始舍不得我了。”

“从前是妹妹不懂事。”赵若歆说。

但其实过去的确是没有许多话可讲的。赵若歆从前一直都很忙,不是忙着上课学各种技能,就是要进宫去看各位主子娘娘,顺带还要参与各个公主小姐举办的诗会画展,剩下的时间还要分出固定的份额去城西看贺老夫人。恨不得每日里时间都能掰成几瓣用,便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和隔壁府上的堂姐整日里聚在一起闲话。

当然赵若锦也只是说说而已。

大家族里姊妹众多,事务也多,互相关系比起亲密无间更容易是生疏守礼。赵若锦和她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也就是同样远嫁的大姑娘赵若婧,关系都不甚亲厚,又遑论是堂妹赵若歆。也就最近这半年,两人才开始真正亲近起来。

堂姊妹两个一时相顾无言。

“马上就二姐姐的好日子,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赵若歆笑道:“二姐姐马上大婚,我本应送些金玉首饰给二姐姐做头面。但二姐姐也知道我的情况,我现有的东西不多,还都是宫里赐下的旧物,轻易送不出去。而且退亲后,我又把贤妃娘娘和三殿下这些年送来的东西,都一文不少的还了回去,眼下我手里着实没有多少银钱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整这些虚的了。”赵若锦抹着泪,“你虽是二叔父的唯一嫡女,可日子不见得比我宽宥多少。况且你是妹妹,我是姐姐,你原先也不必要为我准备什么。”

“理是这么个理,可情义上我总该向姐姐出些心意的。”赵若歆拿出一张单子,正是楚韶曜前几日送来的那些药材清单。她将单子递给了赵若锦:“我思来想去,念着渝州偏远,二姐姐此去沿路颠簸,许是要受不少车马之累。便将近日新得的一些补品药材送给姐姐,都是燕窝人参一类的好东西,姐姐沿路兴许用得上。”

“这就是前些时候煜王爷送给你的东西?”赵若锦接过那药材单子细看,而后惊得直咋舌:“竟然这么多?这些可都是宝贝,你竟然都给了我?”

“我自己也留了一点的。”赵若歆笑,“只要姐姐不嫌弃我送药材是不吉利就好。”

“怎么会不吉利,极品的燕窝松茸人参雪莲,你送的都是危急时可以救命的东西。这些在京里都是有价无市,又何况是在那渝州。”赵若锦细细摩挲着那份单子,好一会儿才羞赧道:“我走后不久就是你的及笄礼了。原先我也给你备了一套首饰,可现在跟你这副清单比起来,那套首饰就太单薄了。我得回去给你重新准备一份大礼。”

“那我就等着二姐姐的大礼了。”赵若歆笑了笑,忽而歪头娇憨道:“其实我很羡慕二姐姐。你的嫁妆虽然不比那等勋爵之家的女儿丰厚,可也是大伯母亲自用心准备的。而我的嫁妆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当初陛下说他会叫大内给我备嫁妆,可如今定然是没有了的。以后我嫁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若锦低头摩挲着药材单子,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晁家就正式派人来迎亲了。

因着晁文林刚接了任命,要赶着去远处的渝州赴任。故而两家从定亲下聘到大婚,总共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匆匆忙忙的,赵府二姑娘就走完全程的嫁出去了。

婚礼倒是办得很热闹。

装病的赵鸿德出来主持,赵若歆也去往隔壁府邸帮着操办,几日里又贴进不少体己东西进去,急得青桔都拉着她说:“小姐,您得为自己考虑。二姑娘又不是您的亲姐姐,您何必要对她这般掏心掏肺?”

赵若歆便只是笑,仍然自顾自地将自己房里所有能送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一股脑儿地送给赵若锦添妆。

东西其实不多。可一个箱子接一个箱子的,都是真正的金贵之物,就显得特别气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赵氏两府也素来存在攀比的,尤其是仆役之间。通常长房的人会说赵老夫人在长房,祠堂也在长房,所以长房更高贵些。二房的仆役就会跟着道,可二老爷官职高,二房还有学堂,比较起来还是二房更出彩。

现下赵若歆给堂姐添妆的举动,就令翰林赵府的不少仆役都很忌愤,逢人就夸张道:“二姑娘的嫁妆里得有一多半儿,都是我们家四姑娘备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四姑娘才是二姑娘的亲娘呢。”

还有人说:“四姑娘是不是因为被三皇子退婚,嫁不出去了,所以才会把这些年攒下的东西都送给二姑娘,而她自己再也不抱有嫁人的希望了?”

总之几天时间,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到最后,就连赵老夫人都听了风声,出来委婉地劝阻赵若歆,说知道她心善,与赵若锦关系好。但也应该为自己以后考虑,好东西都送出去了,不提将来嫁人,就说半旬后的及笄礼该怎办。

赵若歆仍然只是歪头天真的笑,一副只要二姐姐好,她就万事满足了的模样。赵老夫人便也没办法,只得想着以后从她自己的体己里,再多多补偿给这个憨傻的四孙女。

渝州偏远,新婚的赵若锦带着十里红妆走了水路,风风光光地和夫婿晁文林赴任去了。

她那嫁妆比起真正的权贵人家纵然是拿不出手,但震慑小门小户的晁家却是绰绰有余。晁家老太太原本还有些嫌弃赵若锦年纪大,等到成亲当日看见赵若锦嫁妆里那山一样的雪莲灵芝,什么怨言都憋到心里去了,只敢唯唯诺诺地附和着赵家说话。

而赵若锦准备的那份及笄礼,则在她成亲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回门那天,提前交给了赵若歆。

空空的一个木匣子,里面连个最简单的银簪子都没有,就只放着几张薄纸。却是赵若歆一直期盼着的东西。

母亲虞柔的嫁妆单子。

虞柔走的时候,赵若歆还小,她也不知道虞柔究竟留下了多少东西。只是瞧着赵氏两府的富贵看,当年虞家应该是留了不少财物下来。只可惜她从未见过母亲的嫁妆单子,便也无法辨别究竟哪些东西是本应属于她的。

翰林赵府过去是陈姨娘掌家,现在是赵鸿德身边的贴身仆役何仞在管,赵若歆从来只能从旁协助,也最多只能管管自家府邸的事务。她遍翻府内所有库房,都寻不见母亲虞柔的嫁妆单子,便怀疑这份清单是在了隔壁大伯府内。

不枉她为堂姐赵若锦的婚事如此操劳。

那二姐夫晁文林,是她附在楚韶曜的腿儿上时曾经见过,知晓此人品端方、正在说亲,才将此人的简历写来递给赵若锦。晁家并其他有意向和赵若锦说亲的人家,她也都拜托了煜王爷好好调查,将他们的情况细细说予给赵若锦听。

就连晁文林本人,她也都带着赵若锦悄悄去到晁文林常去的茶馆里,亲自装作路人地相看了一番。

她这般费心费力,就是想要看一看母亲虞柔的嫁妆单子。

不求能把母亲的遗物讨回来,只求能知道虞家当年究竟补贴给赵府多少东西。只求知道他赵鸿德,究竟凭什么对她这个嫡亲闺女这般不尽心!

握着堂姐抄来的嫁妆单子,赵若歆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她原以为赵府兴许得有一小半资产都是来自母亲虞柔,却没想到,就连赵氏两府的宅基地,都是虞柔带来的。

想想也不奇怪。

赵府才起家多久,赵老太爷尽管是一品文俭公,那也是死后追赐的。赵老太爷是赵氏一族第一个走上仕途的人,往前数十代也都还是普通的泥腿子农民。赵老太爷也不是天纵英才,考中进士时便已经三十好几了,他一步一个脚印从低品小官慢慢做到工部侍郎,所能依靠的嚼用也不过是朝廷俸禄罢了。

可赵府却是坐落京畿城东,在寸土寸金的贵族区足足占有两座豪华大宅子。

却原来,这两处大宅子。一处是虞家送给虞柔夫妻新婚居住,一处是虞将军老俩口准备在晚年间和闺女当邻居用的。

二姑娘赵若锦为了给忠勤伯府续弦一事深恼家里。而今她仗着自己远离京畿,且已经带走了嫁妆,便不再管家里与她素来不睦的大哥大嫂的死活。将满府奉为机密的二婶嫁妆单子,从她母亲的妆匣里偷录了一份交给堂妹。

赵若歆这才知道,原来整个赵府,都是建立在虞家的丰腴脂膏上。

就连赵老夫人往昔慈蔼地补贴给她这个四孙女的体己,也都来自儿媳虞柔带过来的嫁妆。

当年赵老夫人是地主家的千金,纵然有着良田百亩,带了千两白银下嫁给还只是秀才的赵老太爷。那也只是在乡间富有,拿到京畿根本不够看。夫妻二人一步一步从田间麦垅走到宫廷朝堂,不可谓不励志。但,当真是穷得叮当响。

赵老太爷的那些个俸禄,又要在京畿安家买宅,又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又要回报全族乡邻,还要时不时地应酬和交游。只能说,勉强能够维持个温饱小康,想要富贵奢毫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而虞家则不同。

虞家从太宗时期戎马起家,祖上亦曾出过伯侯,数百年的积淀攒出了泼天富贵。到了虞柔这一代,整个嫡系就虞柔一个女儿,虞将军夫妻恨不得将满府掏空,全都搬给虞柔做嫁妆。

然后全都便宜了赵鸿德。

难得赵鸿德不忘初心,继承了赵老太爷农民出身的勤俭节约。也同赵老太爷一样,质朴地将家族利益看做最高。

纵使白得了泼天富贵,赵鸿德也愿意分一半儿充进公库给自己的嫡亲大哥支使,还愿意替自己的庶出兄弟们回老家置产,再给老家村里的赵氏一族置办族田和宗学,紧接着好东西还要孝敬自己的生身母亲赵老夫人,最后剩下的部分他自己锁进库房里轻易舍不得用。纵然十分有钱,却只让嫡女维持体面,让庶子荤素搭配,让庶女每日吃草,让妾室蹭煜王爷的商铺给他补贴。

赵若歆:……

赵若歆握着二姑娘抄来的嫁妆单子与开销明细,心情复杂。

小的时候,她怀疑过陈姨娘才是父亲赵鸿德的真爱。而离世的母亲,不过是父亲掩盖和陈姨娘爱情的幌子。

现在,她怀疑父亲赵鸿德之所以宠爱陈姨娘,是因为陈姨娘这个妾室,一直在拿私房钱补贴赵府。

高,还是翰林大学士高。

别人娶妻纳妾是大开销,只有赵鸿德是大进项。

赵若歆仔细回想,似乎府内的每一个姨娘,都有着一手好绣活,可以做到在赵鸿德给予她们微薄月例银子的时候,靠针线来养活自己和孩子。

赵若歆:……

赵若歆木木地握着母亲的嫁妆单子,久久无言。

转眼间,葱郁浓墨的盛夏过去,立秋来了。

赵若歆的生辰便是在立秋这天,同时也是她的十六岁及笄礼。

及笄礼便是女孩子的成人礼,这日过去,她便相当于是个大姑娘了。

金灿阳光像凤凰花一般在烈烈绽放,湛蓝天空明净澄澈,没有一丝云彩。池塘里荷花菱叶的清香沁人心脾,水波粼粼如镜,衬得天地辽阔静谧。

因着观礼人多,赵若歆的及笄礼选在了府内池塘的河岸边,在四面开阔的水榭凉亭中举行。

依照晋国风俗,及笄礼由亲眷里的女性长辈主持。长房的大伯母宁氏刚送嫁了女儿,又来给侄女儿赵若歆做司仪。赵鸿德与赵老夫人坐在上首,接受赵若歆的跪拜与奉茶。与赵老夫人王不见王的贺老妇人难得的受邀来了赵府,她作为正宾,替赵若歆加笄。相携同来的还有陈侯夫人,作为赞者和副宾,替赵若歆祝词。

明亮到透白的阳光细碎地铺洒下来,轻抚过几缕微风。远处葡萄架子上飘来甘甜果香,跪坐着的赵若歆百无聊赖地看青草的碧绿根茎,听着耳边大伯母高声奏读宾客们送来的礼物。

她人缘不错,许多贵女都结伴前来观典,赵鸿德的同僚们亦都带着夫人过来恭贺。凑在一起的礼物汇成一张单子,数目可观,当众奏读起来也分外有脸面。

好不容易礼单念完,沐浴熏香,祭告先祖,拜见四方来宾,正式进入加笄环节。

淙淙筝乐响起,宁氏高呼了一声“礼始”。四周安静下来,窃窃私语地声音停止,只有清越鸟啼和潺潺流水在伴着筝乐合鸣。

赵若歆突然开始紧张起来,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快要长大了。

一笄。

贺老妇人走到她的面前,慈蔼地抚着赵若歆的面庞。她接过婢女手中的梳子,挽住赵若歆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一下一下地缓缓梳着,口中用吴语雅言好听地吟诵着小调。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贺老妇人轻轻地为赵若歆插上了第一枚冠笄,乃是清新淡雅的碎珠玉簪。贺老妇人眼里噙着泪:“歆丫头,祝你万事胜意。”

赵若歆也噙着泪,她朝贺老妇人拜了拜,又朝正首的父亲赵鸿德与祖母赵老夫人拜了拜。赵老夫人摩挲着赵若歆的头,含泪道:“好孩子,祖母愿你岁岁无忧,你前程似锦。”

二笄。

陈侯夫人走到了赵若歆身边,轻轻梳起赵若歆的秀发,为她插上第二枚冠笄,乃是赤金的玲珑如意簪。通体饰着福禄与喜字,簪首垂下一串雕琢石榴,象征多子多福与如意双全。

“旨酒既清,嘉荐伊脯。乃申尔服,礼仪有序。歆丫头,祝好。”

赵若歆朝陈侯夫人拜了拜,又转向师长席的贺学究和贺老妇人,对着二人恭敬地拜了下去。贺学究拉着赵若歆的手,连声叹好。

三笄,也是最后一笄。

由贺老妇人和陈侯夫人一同上前,为赵若歆戴上最后一枚发簪。而后敬告四方宾朋,宣布赵府四姑娘正式礼毕成人。

本该如此进行,可就在宁氏准备高呼三笄时,门庭处传来嘈杂声响。

“等一下!烦请暂时中断笄礼!”

有尖利嗓音气喘吁吁地高喝道。

观礼的人群里交头接耳地响起窃窃私语,里面的人纷纷踮起脚尖往外张望,紧接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吸气声响起。不多时,人群里便让出了一条道来,尖利嗓音由外而内地迭声高呼道:

“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陈侯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在场众人无不惊慌失措,顷刻就乌拉拉地跪倒了一大片,仓促之间互相拽得东倒西歪。赵鸿德慌忙从高座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急走到亭外跪下,给缓缓走过来的太后娘娘恭敬叩头道:“微、微臣惶恐,不、不知太后娘娘凤驾光临,未能及时相迎。”

赵若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见来人竟然真得是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今日穿戴了一身庄贵华美的绛紫凤袍,眉间威仪赫赫之余,多了几分和睦与亲切,不似平时那般的凌厉与冷艳。

一走至河畔凉亭,她便笑意盈盈地朝赵若歆点了点头。

赵若歆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划过她的脑海,又倏忽而过,抓不到真切。

“赵卿家,哀家听闻你身体抱恙不能上朝。如今看你气色,你应是已经好了?”太后娘娘看向赵鸿德,语气嘲讽。

“微臣谢过太后娘娘挂怀。”赵鸿德说,额间有冷汗落下:“回娘娘的话,微臣已经大好了。”

“既然好了,明日就去上朝吧,别老叫皇上惦记着你。”太后娘娘不咸不淡地说。

“是。”赵鸿德声音发颤。

“说起来哀家不请自来,扰乱了令嫒的及笄大礼。”太后换了一副口吻,突然亲昵道:“还望赵卿家莫要怪罪。”

“微臣不敢!”赵鸿德连忙叩首,“太后娘娘凤驾莅临,乃是微臣和小女的无上荣耀,微臣和小女感激涕零、无以言表,万不敢怪罪。”

“那就好,都起来吧。”太后娘娘挥手,示意赵鸿德和在场众人起身。

众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

太后娘娘宝相庄严地走到高案,在原本属于赵鸿德的座椅前坐下,而后像是刚看见陈侯夫人一般,诧异地笑道:“陈氏也来了?真巧。”

“臣妇见过太后娘娘。”陈侯夫人屈膝行了个礼。

“陈氏不必多礼。眼下是在宫外,你我君臣不必拘礼。”太后娘娘笑吟吟地说,又对众人道:“都不必拘束,哀家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歆丫头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素来疼爱她得紧。听闻今日她及笄,哀家想着怎么也不能错过了去。目下进行到哪一步了?”

“回太后娘娘,四丫头已经行了两笄礼,只剩最后一道笄礼没有举行了。”赵老夫人恭敬的回复介绍道:“前两道冠笄,分别是贺夫人和陈侯夫人替四丫头簪的。最后一道,由她两位共同来为四丫头簪上。”

“既然如此,最后一道笄礼便由哀家来替歆丫头行吧。”太后娘娘说。

赵老夫人喜出望外,行礼道:“老身代四丫头谢过太后娘娘。”

陈侯夫人面色愈发难看。

三笄。

太后娘娘握起赵若歆的秀发,笑道:“歆丫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哀家只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她拿起梳子,轻轻柔柔地替赵若歆梳起来,口中哼唱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唱毕,太后娘娘并未似贺夫人和陈侯夫人那般,拿出一枚事先放在匣里准备好的发簪。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自己珠翠环绕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枚镂花甸缠金丝的凤簪,缓缓插入赵若歆的鬓间。

“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承天之祜,旨酒令芳。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歆丫头,这是哀家最爱的一支凤钗,乃是先帝赠予哀家之物。哀家今日将它赐予于你,愿你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举世皆惊,满室皆惊。

良久,赵若歆叩首恭顺道:“臣女赵若歆谢过太后娘娘,愿娘娘福顺安康、千秋永寿。”

及笄礼毕,太后回宫。

翰林赵府于花园设下宴席,款待诸位亲朋来宾。

作为宴会主角的赵若歆没有参席。她提着轻绢糯裙翩然而出,裙上金银丝线绣着的大朵绯红芍药含苞欲放,如云霞一般璀璨。她逶迤向前,满头灿烂流苏绾起青丝参差,如明月一般飘逸轻盈。

“青桔,将煜王爷送来的及笄礼拿过来。”一踏进院子,她便娇声呼唤自己的婢女。

“煜王爷送来了好些及笄礼,您要看哪一个?”青桔说,指着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挪不开缝隙的箱子,“喏,这些都是煜王爷一早儿就命人送过来的。太多了,奴婢到现在都还没归整完,不知道您要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

赵若歆提着裙摆在这些箱子中间来回穿梭,而后停在了右侧一个刻着食铁兽图案的梨花木箱前。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青桔。”她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颤抖:“将这个箱子打开。”

“是。”

青桔上前,轻轻打开了这个梨花木箱子。

流光溢彩,粉霞缭绕。

梨花木箱子里,赫然摆放着尼罗国去岁进贡的国宝,桃粉羊裘。

“好漂亮的裘衣!”青桔惊叹出声,“小姐,这是神仙穿的衣裳吗?好漂亮啊!”

她的小姐没有回答。

赵若歆已经提着裙摆转身,弯眸里盛着欢愉的笑意。她轻盈地像只灵巧飞翔的莺鸟,飞奔出了自己的小院。

她要去一个地方,她知道那个人会在那里。

他一定会在那里。

赵若歆拎着裙裾,穿过檐廊与假山,绕过竹林和水榭,飞奔向赵府学堂,沿路足尖轻盈掠过青青草尖,裙摆上大朵大朵的绯红芍药肆意绽放。

赵若歆穿过鹅卵石小径,停在赵府学堂的门口。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推开学堂院落紧闭的朱红大门,缓缓走了进去。

金灿灿的阳光自蓬勃葱郁的榕树枝梢间流淌而下,微风带起湿润香甜的水汽,纷纷繁花与雪白绒絮纠缠飞舞。

那人一袭月白华衫,清瘦矜贵似是画中谪仙站在墨绿的树荫下。听见她来,他抬起狭长风情的凤眸,蕴满星辰的桃花眼温柔专注地看向她:

“歆歆,”他说:“本王不想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