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 恩师!”赵鸿德连忙死死地抱住贺学究,“莫要冲动!莫要冲动!”
“那可是你闺女!”贺学究高举着手臂粗的木棍,气喘吁吁, 下巴上长长的雪白胡须因为愤怒而根根倒竖,快要飘到了天上去。
“那可是煜王爷!”赵鸿德喝道,他苦不堪言地抱住贺学究的腰部往后扯,保养得宜的儒雅面庞急得通红,压低声音小声地劝阻道:“煜王爷生起气来,我与您老都担待不起。到时您若出了事,我该如何去向师母交待?”
“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东西!”贺学究又气又怒,一手往下扒拉着碍事的不孝徒弟赵鸿德, 一手举着长条木棍指向竹林里的楚韶曜破口大骂道:“佞王,老朽今日非剥了你的皮!”
闹出的动静吸引了赵若歆的注意, 她一回头, 就看见贺学究怒发冲冠地举着根手臂粗的大木棍直指楚韶曜。
“这是怎么了?”赵若歆骇了一跳。
“大胆!”同时栾肃一个箭步就闪到贺学究面前, 亮出腰间佩剑。
“栾肃不要!”赵若歆骇然喊道,她匆匆忙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飞奔到鹅卵石小径挡在贺学究面前:“许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是啊,误会误会。”赵鸿德松开手,擦着额间冷汗,赔笑道:“都是误会。”
“走狗!鹰犬!”贺学究仍未息怒,对着栾肃就一顿唾弃。
栾肃看了一眼赵若歆,又看了一眼戟指怒目的贺学究, 收回已经亮出白刃的佩剑。低头朝赵若歆抱拳行了一个礼,退回竹林站到了楚韶曜的身后。
楚韶曜轻笑一声,伸手将桌案上的白玉杯扶正。
方才赵若歆起得太急,长长裙裾翩翩摇曳, 广阔袍袖随风飘扬,带歪了坐下的红木椅,也打翻了案前的白玉杯。
“阿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若歆接过贺学究手里的木棍扔在地上,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您为何突然对煜王爷动那么大的怒气?”
“你!你啊!”贺学究指了赵若歆眉心一下,拂袖叹气。
赵鸿德亦是惊疑不定。
煜王楚韶曜来府内求学的行径实在反常。昨夜他与贺学究二人丑时就被煜王府人唤醒,双双被强迫着收下煜王爷的束脩。可要知道,煜王师自幼便接受无数名师大儒的一对一教导。就连他赵鸿德,也曾奉旨给煜王爷做过几天启蒙。
且煜王素来早慧。
世人只知煜王年少暴戾、喜怒无常,三天两头就要更换一批授课先生,却不知那篇惊才绝艳的和岐赋就是由煜王幼年时写就。太傅吴启和帝师衡辉当众宣称的无可再教,并不是因着煜王不尊师长和不敬文人,而是他们当真没有东西可以再教给年轻的煜王爷了。
毕竟煜王学得是经仕之道和太宰之术,你不可能当真以学术大师的标准去培养一个王爷,又遑论煜王于国学一道早已不亚于名家的造诣。
无论如何,煜王都不该屈尊降贵地来小小的赵府学堂求学。
他若是真仰慕恩师贺学究的才华,直接传唤了恩师去他王府讲学就好,又何必大费周章地亲来赵府学堂。别说煜王爷是尊重贺先生所以亲自前来,煜王都干出半夜强绑贺先生来学堂的事情了,还谈什么尊师重道。
赵鸿德陪着沉默寡言的煜王爷恭敬站了半宿,脑子里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楚韶曜绝对是冲着他的嫡女赵若歆而来。
嫡女在奉河围场救过煜王。
那次魏国使者替魏帝求娶他家嫡女,煜王就披甲执剑地上朝,指着魏人的鼻子拒了这场和亲。还当众宣称,要代他赵鸿德做歆丫头的家君。
打那以后,他便一直以为煜王爷是认了歆丫头做干闺女。
今次会半夜发神经地来赵府学堂,多半也是心血来潮地想来替干闺女考察一下未来夫婿,顺带敲打敲打他赵鸿德注意给歆丫头提供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环境。
但赵鸿德万万没想到,他会看见刚刚那一幕。
毕竟是煜王爷亲自造访,他与恩师纵是站了半宿身心疲惫,也不敢真就下去尽情酣睡休息了。两人匆匆用了些点心,稍作梳洗,就又相携着返回学堂。不敢让煜王爷多等。
这一路,他赵鸿德还尽力详尽地向恩师贺学究,简单讲述了他家嫡女和煜王爷在奉河围场结下的渊源,包括朝堂和亲的那次撑腰。告诉了恩师,煜王是难得的善意,将他家歆丫头给当成了晚辈子侄,特地来府里学堂替歆丫头考察陈小侯爷来了。
然后他和恩师贺学究便双双看见,煜王爷在竹林摆了桌椅,拉着歆丫头一道用膳。
这没啥要紧的。
要紧的是煜王爷一看见他们,就停下了手中的用膳动作,突然欺身上前地亲了歆丫头!
亲了歆丫头!
亲了,歆丫头。
他赵鸿德两只眼睛看得真真的。
歆丫头背对着他们,煜王爷原本好好用着膳,同时好似在和歆丫头说些什么。结果远远地一瞧见他们,那阴鸷暴戾、残酷不仁的煜王爷就停下手中动作,而后一手抚上歆丫头的脸,倾身上前低头亲了下去!
亲了下去!
亲完还对着他们邪笑了一下!
邪笑了一下!
那笑容要有多放肆就有多放肆,要有多挑衅就有多挑衅!
“我怎么了?”赵若歆揉着被贺学究戳得有些稍痛的眉心,一脸茫然。
这下连赵鸿德都看不下去了,低声斥问道:“歆丫头,你老实告诉为父,你何时与煜王爷关系这般、这般好了?”
他可是听见了,嫡女方才情急之下可是直呼栾肃名字的。就连他赵鸿德,也不敢当面对着这个煜王府头号属官直呼姓名,可嫡女就是脱口而出地叫了一声栾肃,可见嫡女私下里与煜王府私交之深。
“我与煜王爷在奉河有过一次互助,以及开,祖母带我们去香山礼佛那次,是煜王爷从山匪手中救了我们。这些,您不都知道么?”赵若歆说。
“你啊!”贺学究听不下去,又气又急地道:“他方才如此轻薄于你,你都不在意的么?”
“轻薄?”赵若歆红了脸,知道应是楚韶曜方才替她擦奶油的动作,叫贺学究看了去。“您误会了,煜王爷没有轻薄我。”
狗芍药对她只有一片慈父的拳拳爱子之心,哪来的轻薄。
不提狗芍药奇葩的审美根本看不上她,就说狗芍药确实从来都是个正人君子,去了怡红院那等地方都能坐怀不乱,看几个美丽姑娘都要回去洗上老半天的眼睛。怎么可能对她这个赵府嫡女心怀轻薄之意。
狗芍药他,就是个在情爱方面高洁无比的圣人啊!
他虽然年轻,可实际就是个迂腐古板的老古董。时刻都将“万恶淫为首”挂在嘴边,府内女佣统统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佣,还是她极力争取的结果。昔日怕她小小年纪耽溺女色,讲了成千上万的大道理来劝她迷途知返。
这样的狗芍药,就差没把断情绝爱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就连好不容易喜欢个女子,狗芍药都只会喜欢赵麻子那等附在腿儿中,只能依靠写字交流的灵异腿精。将狗芍药和世俗的男女之事扯到一起,那是玷污了他。狗芍药,追求的从来都是奇葩的精神交流。
这样的狗芍药,如何会对她产生轻薄之意。
适才令她脸红心跳的伸手按唇角举动,换做其他男子来做,定然会是对她抱有暧昧心思。可对于狗芍药这等坦坦荡荡的君子来说,他就只会是单纯的想要替她擦个奶油而已。
他狗芍药,就是这般的正气与高洁!
“他那还不叫轻薄于你?”贺学究年迈的身躯气得直哆嗦,他怒其不争地望着赵若歆,呵斥道:“他都对你那样了!”
楚韶曜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径上的几人,最终视线停留在赵若歆搀扶着贺学究的手上。
方才见着栾肃对贺学究刀剑相向,向来滴水不漏的胖丫头都急得对着栾肃直呼其名了,匆忙起身之际把桌椅都给带歪倒了。深怕一个赶不上,栾肃就会真的对着老学究动手。如此慌乱的反应,可见那老学究在她心中的地位之重。
不枉他欺身上前,表演了一场借位亲吻。
他就是要告诫赵鸿德,别老想着将嫡女嫁给这个皇子那个侯爷的。翰林赵府的嫡女,由他楚韶曜定下了!以及他就是要让那老学究亲眼见识到,他楚韶曜才是赵若歆最亲密之人。
“阿翁误会了,王爷只是见我唇角沾了东西,就替我擦拭了一下。”赵若歆红着脸低声地说。
“有这么擦唇角的么?”贺学究冷笑。拿嘴擦是吧?
倒是赵鸿德在脑子里仔细回放了一下刚才见到的画面,男女经验丰富的他意识到自己和贺学究许是误会煜王爷了。确实当两个人的脸挨近时,只要变换角度,就可以使得他人从后侧方看到亲吻的效果。
可,即便煜王只是用手擦拭了嫡女的唇角,那也还是轻薄啊!
非亲非故的男人,突然亲昵抚上你的脸,还是抚的你唇角,这不叫轻薄叫什么?恩师骂的没错,煜王爷就是一个登徒子,洗不清的。
奇怪的是他的嫡女,他家四丫头一向于男女之事谨慎小心,昔日对待订了婚的楚席轩都不曾有过纵容。怎么今日她偏就看不出煜王的昭昭小人行径?都被这般轻薄了,她都丝毫不见动怒,还在维护着那煜王的清白。
“煜王爷和阿翁一样,只是把歆儿当成了小辈,所以才会替歆儿擦拭嘴角。”赵若歆解释,“他虽然年纪小,但心里断不会存着孟浪心思的。”
“老夫和他不一样!”贺学究愤怒拂袖,高声叱骂道:“老夫和这等奸佞之人从来都不是同道!”
几人争论之际,那头的楚韶曜已经津津有味地用完早膳。
他淡定地拿着绢帕擦了擦手,而后起身,闲庭自若地走出竹林,踱步到鹅卵石小径旁的几人身边。仗着赵若歆此刻背对着自己,就对着怒目瞪视着他的贺学究恶劣一笑。
“佞王!”贺学究气得发抖。
“王爷。”还在劝慰着贺学究的赵若歆回头,转身朝着楚韶曜行了一个礼,随后微微侧身挡在贺学究的身前。
方才贺学究刚刚高声痛骂过楚韶曜,她有些担心楚韶曜一个发怒,会对着贺学究施以惩戒。贺学究七十岁了,担待不起楚韶曜的责罚。
楚韶曜注视着赵若歆缓缓上前一步,以守护姿态不经意地挡在贺学究面前的动作,墨染的双眉微微皱起,深邃的黑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光。
“嗟夫!”
楚韶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俊美白皙的面庞上写满了落寞,清瘦挺拔的身躯看起来充满了孤独的萧索。他敛眸垂目,长长睫毛下的狭长桃花眼里流露出浓得快要化出来的痛楚与无奈。
“不想贺大儒对本王的成见竟然如此之深。”他说。
楚韶曜修长手指微微握起,虚弱的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叹息道:“世间百姓深恨本王,认为本王是个无恶不作的歹人。本王虽笃信清者自清,从不屑于辩解,可听多了心内还是会伤心和难过。”
“但本王从来都以为贺大儒与旁人不同。本王以为贺大儒一生清贵、桃李天下,遇着街边乞儿与行路盗贼,都会认真劝其向善读书,必定也会平等对待本王,理解本王的难处和苦衷。”
“可本王没想到,贺大儒竟比世间之人还要深恨本王。甫一见面,就对着本王喊打喊杀。本王实在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贺大儒如此讨厌。”
他捂着心口,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沉痛道:“罢了罢了,本王已经习惯别人的冷眼和误解。不管贺大儒对待本王如何偏见,本王对您都始终是仰慕和敬重的。”
“你!”
贺学究哆哆嗦嗦地拿手指着楚韶曜,斑白胡须气得根根竖起。
赵若歆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回过身子一手拉下贺学究愤怒戳着楚韶曜鼻梁的手,扯着贺学究的袖子哀求道:“阿翁,煜王爷真的是个好人,您不要这么对他。”
被她背对着的楚韶曜习惯性地朝贺学究抛了个得意邪笑,而后微微怔住,面无表情地沉声道:“你刚刚唤他什么?本王没听清。”
远处屋顶上的竺右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小本子,一笔一画地写道:
【二十三日,大雨。
赵府嫡女与老学究乃为祖孙关系。
备注:当年赵鸿德寄住老学究家中,名为师徒,实为父子。赵氏一族愧对老学究,故而整座赵府对其关系暧昧。】
写完,竺右从小本子上撕下这一页纸,塞进竹筒里。而后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一只灰鸽子,将竹筒绑在灰鸽子的腿儿上。嘴里打着哈气地念叨道:
“属下可是二、二十三日,也就是第、第二天就把赵姑娘和老学究的真实关系禀报上去了。都怪杜陵训出的鸽子雨天迷路,延、延误了消息。这才逼得王爷亲身出动来到赵府求学。”
嘀咕完,他随手把灰鸽子往外一抛,翻了个身继续小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