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2更

“煜王爷经天纬地、博闻强识, 连帝师衡辉都言再无学问可以教授于您,太傅吴启亦言其才不及王爷多矣。老朽我又何德何能,能教得了王爷您?”贺学究阴阳怪气地说, 每一根斑白胡须都透着被强权压迫的悲愤。

煜王楚韶曜,是天下有识文人共同声讨的佞王。

尽管此前齐郡王楚席昂倒台之始的城门辩驳上,有刑部官员郦峰抽丝剥茧地公开举证和张目,替煜王洗清了不少污名。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冰化冻也不是一日之功。累累成见一旦铸成,想要连根拔起谈起容易。起码贺学究自问,他始终无法将煜王楚韶曜视作寻常的普通王侯。更何况,煜王本就是冤孽滔天的残暴权王。

“本王说你能教, 你便能教。”楚韶曜淡淡道。

“老朽只会教人忠君直孝,怕是不合煜王爷心意。”贺学究讽刺地说。

赵鸿德来回看着两人, 不停地在额头擦着汗。

“煜王爷!”陈钦舟眼睛一亮, 几步就上了前去, 规规矩矩地给楚韶曜行了一个跪叩大礼:“臣安盛侯世子陈钦舟,见过煜王爷。”

“起吧。”楚韶曜说, 慈爱地用两根手指朝陈钦舟方向点了一下,老人家似的道:“你不错。”

“是。”陈钦舟站了起来,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此般情景看在赵若歆眼里格外怪异。因为楚韶曜也就比陈钦舟大上两岁而已,可楚韶曜就是父辈般慈蔼欣赏地望着陈钦舟,像是看着什么合乎心意的邻家子侄,而陈钦舟也自动自觉地将自己摆在小辈位置。明明两人光看脸, 根本看不出谁长谁幼。

赵若歆暗笑一声。笑自己当楚韶曜的腿儿久了,就自动忽略了楚韶曜的威严,当面见着楚韶曜竟也生不出什么敬畏来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大字都练好了么?”贺学究怒其不争地望向陈钦舟, 目光愤然,不满陈钦舟对楚韶曜流露出的仰慕。

“五十篇大字,昨日在家时就练好了。”陈钦舟回答。

“那就再去练五十篇!”贺学究呵斥道,“去把明治通鉴里的雍毅篇抄写五十遍!”

雍毅是泓朝的一位名臣。他忠君报国、智勇双绝,掰倒并杀死了当时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将权力重新归结于皇帝之手,最后辅佐皇帝开辟了太平盛世。

楚韶曜笑笑,不以为意。

但他想起了竺右汇报的老学究惯爱针对陈钦舟,便开口道:“陈世子年岁尚小,不过是个幼小的孩子,先生何必对他如此苛责?那大字,练五篇也就得了,练五十篇,写来当饭吃么。”

赵若歆:……

贺学究将赵若歆心里的嘀咕杠了出来,他讥讽道:“十八岁还是幼小的孩子,那您二十岁是什么?”

“与你一样,成熟的长者。”楚韶曜面不改色。

贺学究被气乐了,挥袖道:“既然如此,老朽也只配当幼童的启蒙老师,当不了长者的授业先生。煜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陈钦舟见势不对,率先告辞前往学堂练字去了。

赵鸿德拉着贺学究的袖子,低声劝阻道:“恩师,煜王爷也是诚心来向您讨教学问。您看煜王爷丑时刚过、寅时之初就来了府中学堂,可见他求学之诚。恩师您诲人不倦、桃李满园,素来也最欣赏勤奋好学之人,就给王爷一次交流讨教的机会。”

贺学究看了赵鸿德一眼,拂袖恨声道:“他半夜三更明月高悬时就跑学堂来,这是勤奋吗,这是在折腾你我!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竟也陪着他在这竹林里站了大半宿。我看他不是求学之心诚,他是害我之心毒!”

“恩师,慎言!”赵鸿德猛得截住贺学究话语,楚韶曜泰然自若。

贺学究哼了一声,最终悲愤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煜王来此求学的事实:“罢了,我也不敢反抗他,由着他来上学吧。我倒要看看,他煜王爷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栾肃拎着两个巨大食匣挤了上来:“王爷,小的回府里把早食取来了。”

话音刚落,赵鸿德的肚子里响起了空腹咕咕的声音,贺学究也满脸饥饿倦意。

“行了,你二人也退下用饭吧,不要打扰本王。”楚韶曜挥手。

赵鸿德连忙拽着贺学究离开,不敢和楚韶曜多说。

赵若歆见状,跟着屈膝告辞。

“本王早食备得有些多。”楚韶曜说,指着栾肃手里的巨大食匣,“赵姑娘若是不急,不如陪本王再用一些?”

煜王爷相邀,不好拒绝。早饭多食用一些也不要紧,赵若歆便点头答应了。

“劳驾青桔姑娘帮我看一下。”栾肃将食匣放在地上,随即风一样地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扛了一张华丽的红木桌案外加两副雕花椅子回来。

赵若歆看了看,那桌椅似乎是赵鸿德新从古玩市场淘来的,宝贝得很,平时都只细心保养而不舍得就坐。

栾肃咣当地将桌椅砸在竹林空地上,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毛巾脸盆等物,伺候楚韶曜洗漱。紧接着又掏出了抹布等物开始擦拭桌子。

赵若歆朝身后青桔示意了下。

青桔放下手中书箱,走上前去低声道:“栾总管,奴婢来帮您。”

“多谢青桔姑娘!”栾肃憨厚地笑笑,抖出一张价值连城的极品金蚕丝缎布,还是漂亮的亮粉色的,塞了一角在青桔手里,“麻烦你和我一起铺下桌布。”

青桔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两下光滑水腻的粉色金蚕丝,心内咋舌煜王府的奢靡。而后利落地和栾肃一起干起活来。

不多时,餐食就摆好了。

八样粥饭,八样糕点,八样菜肴,外加两副金玉碗筷。

在葱郁婆娑的竹林间,耳听竹叶莎莎,伴随微风习习,间有晨曦鸟鸣啾啾响起,竟是比在房间里用饭更添了几分意趣。也让赵若歆想起在奉河围场时,与楚韶曜在山洞里野炊的场景。

楚韶曜从卧石上站起来,伸手道:“赵姑娘,请。”

“家君邀请,却之不恭。”赵若歆缓步上前,就了座。

楚韶曜绝不可能因为仰慕贺先生的才华而来赵府求学,他若真有心向贺先生讨教,早几年前就会来了。联想到楚韶曜在朝堂之上,当中称要代赵鸿德做她这位赵府嫡女的家主,赵若歆有理由认为,楚韶曜这是听说陈钦舟在此,就跑来替她相看考校人品来了。

没瞧见楚韶曜方才看着陈钦舟的眼神,都充满了长辈般的和蔼慈爱么。

狗芍药确实人品高洁啊。

狗芍药从不以貌取人,纵使心底再厌恶她的相貌,可行动上却仍然因为她在奉河的恩情而尽力回报庇护于她。甚至还极力压抑审美,邀她同桌共食,亲自来赵府替她相看夫婿。

赵若歆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她自己是绝不会有耐心和看了就想吐的人,大清早得就同桌共食的。狗芍药,当真高洁!

狗不嫌家贫,父不嫌女丑。

狗芍药,这是真把她赵若歆当女儿养了啊。所以才会当众自称她的家君吧。

感动。

一个感动之下,赵若歆便俏皮地对着老父亲狗芍药喊出了那句“家君”。

楚韶曜双手一顿,耳朵微红。

家君,指一家之主。晋朝以前的前朝历代多用家君来指代父亲,但本朝起逐渐演化成家中顶梁柱的意思。家君,家中君者,晋朝民间不单以这个称呼来指父亲,还可指撑起家庭的其他男人。可为父,可为兄,亦可为,夫。

当日他在朝堂上说出这个词,就是想占胖丫头的便宜。如今亲耳听到赵若歆称他为家君丈夫,楚韶曜心里就像是连灌下了十樽甘霖,酥酥麻麻齁甜的不得了。

“用膳吧。”他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雀跃。

同时心中也有些小期盼。

话本子里说,男女之间的不正当关系都是从认干哥哥干妹妹开始的。他自称家君,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也想先以胖丫头的兄长自居,以此来和胖丫头发展出一段长长久久的幸福不正当关系。

但,万一胖丫头方才喊出的那声家君,本就不止包含了妹妹对兄长的呼唤,还包含了妻子对夫君的情丝呢?

越想,楚韶曜的耳朵越是红。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碟樱桃牛乳蛋糕推到赵若歆面前:“尝尝,很甜。”

蛋糕圆圆胖胖的,外层裹着厚厚的纯白奶油沫,点缀以一颗颗时令最新鲜的紫红饱满樱桃,憨态可掬的分外喜人。

樱桃蛋糕足有成人两手大,一整块的盛在碟子里尚未分割。侍立在赵若歆身后的青桔下意识上前伺候,想要帮忙切割蛋糕。

“青桔姑娘,我也还没有用早饭,你陪我用一点吧。”栾肃拉过她,敦厚地咧开嘴笑:“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吃着不香。”

“这。”青桔犹豫。

“你去陪栾总管吃一点。”赵若歆说。栾肃确实喜欢热闹着吃饭,她也向来对这只助她良多的煜王府大狗勾有求必应。

青桔点头。

栾肃哗啦啦抖开一张比桌案上那张还要宽大的同品质金蚕丝缎布,就地铺在赵若歆他们旁边。而后拎过另一只巨大食匣,从中掏出六样粥饭,六样糕点,六样菜肴摆在餐布上,外加两副精致的银碗筷。

赵若歆望了望栾肃铺在地上的那张与竹林辉映成趣的青黛色餐布,又望了望自己和楚韶曜面前的这张虽漂亮却不甚衬景的亮瞎人眼粉桌布,突然觉得手上的蛋糕不香了。

仆役们用饭没那么多讲究,忙起来蹲着吃饭是时有的事情。青桔虽是赵若歆跟前最有脸面的大丫鬟,不似寻常仆役那般没个正形,但她扮成桔大痣的时候,也时常会跟着赵若歆一起蹲在马路伢子上手捧大碗用饭的。

当下里,青桔也不扭捏,跟着栾肃就习地盘腿的坐了下来。

反正下面是一寸一金的昂贵布匹,怎么坐也不会委屈了她。

“青桔姑娘,你尝尝。”那头栾肃也把一碟圆圆胖胖的樱桃牛乳蛋糕推给她,“这是我亲手做的。”

青桔诧异:“煜王爷的饭食,都是栾总管您亲自备的吗?”这碟蛋糕和方才小姐跟前那碟模样相似,看起来就是出自同一个炉子。

“那哪儿能啊。”栾肃耿直地说,“若是王爷的饭食全都由我来备,王爷早就毒死了。”

青桔:……

“不过你放心,我做甜品还是蛮有一套的。”栾肃补充道:“我跟着王爷练了很久的甜品手艺。”他抬高音调,朗声道:“像这个樱桃牛乳蛋糕,就是我和王爷昨儿连夜做的。一人做了一个,都拿过来了,青桔姑娘快尝尝。”

赵若歆手中的玉匙一顿,她抬眸浅笑道:“这是王爷亲手做的蛋糕?”

“唔,本王昨夜闲着无聊,就随手做了一个打发时间。”楚韶曜说,脊背挺得笔直:“你快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