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右看书识字的能力是自家主子煜王爷教的, 他们煜王府暗卫们的文化课都是煜王爷手把手教授。当年先帝去的早,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交待清楚,包括对他们这些东宫暗卫的安顿。
当时他们当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 刚被选出来没多久,选拔他们的先帝就撒手人寰了,就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给他们。
那会儿除了被安排在两岁主子爷身边当陪玩的栾肃,其他暗卫们都是被藏起来特训的,从未暴露于人前。毕竟他们当的是暗卫,都显露出来了还叫什么暗卫。
先帝驾崩那些天,整个晋国的政治体系都濒临崩溃,皇城内外乱成一团。主子爷小太子被挑断腿筋, 双腿中了十几刀,差点就跟随先帝而去, 场面混乱异常, 哪还有人记得他们几个被先帝藏匿起来的东宫暗卫预备役。
几人都是百里挑一从猛兽口中厮杀出来的少年孩童, 出来斗兽场后训练的第一项要务就是服从,坚决绝对的服从主子爷及上峰的指示。
当时他们接受的要求是, 死也不能踏出那个生活居住的小院。
于是几个人绝对服从地蹲在院子里许多天,差点没被活活饿死。
三月后先帝跟前的老太监,也就是当今御前大太监钟四喜他师父,那个把排队等候宫刑的栾肃丢进斗兽场的老变态。才终于找着机会来到宫外的小院,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那会儿,他们已经开始吃土啃树皮了。
老太监来后, 他们才知道陛下已薨,只见过一面的婴幼儿主子爷成了残废。
前途无亮。
老太监看着满院吃土啃树皮的半大小子少年孩童,略有愧疚。
解释说并不是因为忘了他们才那么迟的来,实在是新登基的皇上总是缠着他问虎符问账本, 问东问西问各种东西的下落,生怕他这个先帝跟前的首领大太监会私眛下什么好东西不上交,足足盯了他三月,把他当太监这么些年攒下的家底都榨光了,才允他告老还乡地交接出宫。就这,他还是一路偷偷摸摸,绕过好些人的监视和窥探,才好不容易绕回这里的。
老太监越说越生气,跺着脚怒骂:“这新帝,实在是抠索!洒家好歹也是首领太监,有身份有地位的,洒家会是那等私眛好处的不明事理之人吗?!”
院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如就散了吧。
皇帝都死了,太子也废了,他们几个还能效忠谁。
结果老太监发出灵魂拷问:“散了以后,你们吃什么住什么?”
几人沉默。
老太监接着得意道:“虽然洒家把自己当太监大半辈子攒的家底,都无私地上交给新帝了。但洒家把先帝当皇帝大半辈子攒下的秘密金库,给偷了钥匙带出来了。所以这东宫暗卫所,不能散!”
就这样,他们哥几个又重新陷入了各种生不如死的特训。
而老太监训练他们的,都是奇门遁甲五毒刀剑这类的奇淫技巧,倒是没好好培养他们的文化水平。导致几年后他们回到小太子,也就是主子爷煜王爷身边,大半都是不识字的草包文盲。
主子爷看不下去了,开始手把手教授他们读书识字。
白日里主子爷跟名师大儒们学过课程,夜晚上就回来复述地将给他们听。名师大儒们教主子爷什么,主子爷就一字不拉地教他们什么,势必要将他们培养得跟他自己一样学富五车。
然而他竺右天生愚钝,脑子不及刘鲜和栾肃他们好使,一急了说话还有点结巴。就十分厌恶主子爷的这份寓教于乐的互动活动。他宁可跑去万人坑里厮杀,也不愿去背一篇万字的华章墨经。他多少次都控制不住的想要呐喊——学你麻痹学,读你麻痹读!老子就是不爱读书写文章!
可惜他是个小结巴,根本没法畅快淋漓地喊出话来。
而且他不能也不敢,驳了主子爷的好意。就只能委委屈屈地跟着一道儿学文化,最多也就时不时的在心里抱怨一句:
“老子是个暗卫,暗卫!老子只需要会杀人放火就行了,做什么要背这些四书五经?居然还要写策论。笑死!老子又不用考科举。”
然后继续委委屈屈地背文章诵五经。
但他有个优点,那就是不懂装懂。
他竺右因为说话有些结巴,就干脆沉默寡言,从不多与人交谈。久而久之,就塑造出了一份高人形象。面对主子爷的文化课,他也沉默寡言,在主子爷问他听懂了么学会了没时,他也面无表情的一言不发,只睿智地点头,便会迎来弟兄们崇拜的目光。
而在交作业的时候,他便趁着众人熟睡,半夜爬起来悄悄拿过其他兄弟们的文章,博采众长的拼凑成一篇自己的作业。因他天赋异禀的擅长隐匿,三五年都没被人给发现。
就这样,他默默成为了暗卫里公认的最有才学那一个。
直到后来,主子爷要派一人去往辽地辅佐楚席仇,看中了足智多谋与满腹诗书的他。他惊恐地三连拒绝,这才暴露出他这些年的睿智名号,竟然全都来自抄作业。
他记得主子爷沉默半晌,评价了一句:
“能从那么多稀烂的文章中拼凑出一篇完整的精华,你这也是一份本事。”
他虚心笑纳了,但仍旧坚决不同意去往辽地辅佐。
除非主子爷允他把整个暗卫所都带过去,让他能在楚席仇问计时继续抄作业。
于是去往辽地的人换成了真正有谋略的杜凌。
那个计谋才学方面每每屈他之下排名第二的哥们儿,时常叫嚣着既生竺右何生杜凌的大才子。
杜凌后来再也不这么叫嚣了。
还放下对他的敌视,与他握手言和。
他竺右也放下心中虚担盛名的愧疚,专心地当起一个莫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可以说竺右最讨厌上学了,也最讨厌文绉绉的名师大儒。他对底下这个跟他一样厌恶学堂的陈小侯爷挺有好感,何况陈小侯爷还在奉河春狩的时候,装疯卖傻的冲进他们煜王府营帐,悄声告知了主子爷和栾肃在围场里遭受堵截追杀的情报。
所以他才会在每日记录里,暗搓搓的加上这么一句:
“安盛侯世子被老学究针对。”
原本他只需要记录赵府嫡女的日常行迹,但因为对着陈小侯爷的这份同病相怜的偏爱,他竺右才会机智地在赵府嫡女的行迹汇报里插入这么一句。
但愿主子爷看到以后,能够对陈小侯爷伸出一二援手吧。
瞧这学堂把孩子给累的,救救孩子吧!
好好的一个小侯爷,放着斗鸡捉狗的正事儿不干,跑来不务正业的练什么文武双全。清晨就跑圈朗读,有意思么,这年头连世子都要如此努力了?内卷内卷,卷到何时是个头!
竺右打了个哈欠,收起小本子,继续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上隐匿。
赵若歆看着疯狂跑圈的陈侯世子,想到自己去岁扮成赵麻子在城南蹴鞠时和对方的交手。那会儿对方就足下没什么力量,场场蹴鞠都输给于她。想着这到底是母亲手帕交家的儿子,能趁此机会让对方学学长进也好,否则对方真就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天真小侯爷,将来没得还堕落了安盛侯府的门楣。
赵若歆不再多管陈钦舟的事,自己搀着贺老先生回了学堂教房。
回了坐席,赵若歆望向两手边的空位,隐隐有些出神。
讲席下第一排统共有三个座位,赵若歆的坐席居中。而她左手边暂时被陈小侯爷占据的坐席,一直都是由她的前未婚夫楚席轩坐着的。
楚席轩是皇子,本身在皇宫仪元殿里读书。但他每个月都会抽出几天,来赵府学堂,坐在赵若歆旁边,陪她一道儿上学。就如同赵若歆十岁以前,也时常会去仪元殿陪伴他一样。不管是在仪元殿还是在赵府学堂,两人坐席始终邻着,只隔着一条小小走道,时常头挨头的靠在一起看书作画。至今左手边坐席的桌案上,还刻着楚席轩从前画的一只小兔。
而右手边的坐席,就不是固定由谁所属了。一般如果纪静涵来了,就由纪静涵坐。如果纪静涵不到,便由三姐赵若月坐。安平郡主和赵府庶女三姑娘,也是因着谦让这个第一排右手边的坐席,而结成了手帕交。
每每赵若歆和楚席轩说悄悄话的时候,纪静涵就会故意踢踏桌子发出声响。有时干脆就搬着椅子坐到楚席轩和赵若歆中间的走道上,一副不将两人隔开就不肯罢休的架势。而那时暂居后排的赵若月,就会抿着嘴偷笑。
如今赵若歆独自一人坐在这里,不免感慨物是人非。
正怅惘着,房帘被人猛得掀开,跑完圈的陈小侯爷满头大汗地走进来了,风风火火地朝她左手边原本属于楚席轩的坐席一坐,就掏出水囊开始大口饮水,闹出好大一阵的动静。
旧人不去,新人不来。
能携手度过一生的人终归是少。这一路谁都是走走停停,遇见新的人,结交新的人,再忘却新的人,转而投向下一个旅程。赵若歆看着陈小侯爷,笑着摇了摇头,将心头的那点子怅惘给抛诸脑后。
见赵府嫡女瞥过来还摇头,陈小侯爷以为对方是在笑话自己,他脸颊通红,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跑步给累得,口中怒道:“看什么看!”
“看你好看。”赵若歆下意识地说。
放下心中那子虚乌有的指腹为婚成见,赵若歆对待这位一起蹴过鞠的小侯爷很难生出什么厌恶,况且对方还在奉河春狩里告知过煜王府情报,算是友军。她不自觉地就拿出当初城南扮成赵麻子的那副口吻,熟稔地同陈小侯爷开起了玩笑。
陈钦舟:……
陈钦舟转过头,脸颊越发涨红,嘴里嘀咕了一句“不能跟女子计较”,继续大口仰头灌水了。只是脊背却不自觉地挺直了。
不多时,贺学究开始讲课。
带着大家摇头晃脑地读了会儿左传春秋,讲解的段落俱都是关于那些大器晚成,或者少时了了后来悔过终成君子的事迹。因着陈钦舟总是瞌睡,贺学究还走下了讲席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就拿竹板敲打陈钦舟几下,到后来干脆就让陈钦舟站着听课。
一堂课讲了足足两个时辰,只在中途休息了一小会儿。贺学究全程都在不间断的讲授,只稍稍抿上几口茶水润嗓。
赵若歆许久不曾看见贺学究这般卖力讲课了。老先生毕竟年龄已高,精力不似从前,授课方式早就转成了答疑为主、讲授为辅,哪像今日这般滔滔不绝的。
课下赵若歆唤了彦文和彦武出去。一打听,说是老先生打安盛府小侯爷来了以后就变成今日这般授课模式了。每日里都要讲上许多篇章义,恨不得把各种知识点都揉碎了一股脑儿地灌进他们脑子里。听得那些借读过来的旁听生们如痴如醉,动辄两眼放光惊叹喝彩,可苦了他们这些只想混日子的小辈了。
“什么混日子!”赵若歆敲上彦文彦武的头,正色道:“你们真当自己还小么?我可是听说了,府上住着的那位五叔老爷家的赵荣表哥,他考中童生的时候也没比你们现在大多少。不求你们跟父亲当初比,你们竟然连老家亲戚都比不过么?”
彦文彦武捂着被捶的头,讷讷地不说话。
赵若歆看了看双胞胎身上的衣裳,袖子明显短了一截。俩男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时不时地就会窜一下。可这衣裳,看起来还是去年这时候缝的。
“陈姨娘没给你们做新衣么?”赵若歆拽着彦文的袖子细细打量,好家伙,袖口都磨出白边儿来了。
“四姐姐。”彦武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我跟彦文都好久没见过姨娘了。”
“姨娘呢?”赵若歆一怔,“她不在府上?”
“姨娘还在她的小院里。”彦文说,也拿手背抹起了眼泪,抽抽嗒嗒的道:“是我和彦武不住府里了。我和彦武现在住隔壁大伯的府上,和几个堂哥住在一道儿。父亲和祖母不许我们去见姨娘,一靠近院子就被拦下来。”
“是啊,四姐姐。”彦武哭着告状,“大伯和大伯娘对我们一点都不好。大伯娘说三姐姐欠了他们银子不还,然后她还要供我们吃穿,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她平时给我们的吃食里都没有荤腥,连食盒都是和堂哥他们分开来的。你瞧,”他把自己肉嘟嘟的胖胳膊伸出来,委屈道:“我都瘦成这样了。”
“我也是!”彦文不甘示弱地也伸出自己的胖胳膊。
赵若歆伸出食指和拇指,捏着把双胞胎衣袖,把他俩的手臂拎来仔细观看:“是清减了不少,但还是胖的。”
彦文彦武低头哭着哽咽,跟小猪崽似的委屈得直打鸣。
赵若歆看着他俩埋头啜泣的模样,感觉一阵子不见,双胞胎气质上瑟缩了不少。两人唯唯诺诺的,说话时也细声细气,哪儿还像当初耀武扬威小霸王的模样。
彦文彦武虽是庶子,却一直是被充做嫡子养的。父亲赵鸿德不止一次地说过,说他二房的门楣将来就指望彦文和彦武顶了。可如今,被充做嫡子悉心娇养的庶子,就这么跟累赘似的扔进了大房府邸。连五叔老爷家的表哥儿都住在翰林赵府,结果娇宠疼爱的双胞胎却客居在隔壁长房。
她父亲赵鸿德,向来很会断舍离的。
“四姐姐,你说父亲是不是不要我和彦文了?”彦武讷讷地,满脸肥肉的脸颊上写满了被家长抛弃后的不安。
彦文钦羡地望着屋子里的人:“父亲现在对周姨娘生的彦彬最好,他是不是改要彦彬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赵若歆说,“你们和彦彬都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从前没有不要彦彬,现在也没有不要你们。”
“可大伯娘说父亲就是不要我们了。”彦武低垂着小脑袋,满身的丧气。
赵若歆深呼吸了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从父亲赵鸿德当初那么干脆地舍弃庶女赵若月看,他还真可能是把彦文彦武也当作垃圾给舍弃了。尤其是齐郡王楚席昂倒台后,皇次子一脉的官员被连根拔起,怡红院月婼姑娘的信息也跟着小范围流传开来。很难说赵鸿德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然后把月婼姑娘视作自己的耻辱,连带着也迁怒于曾经宠在掌心里的双胞胎庶子。
“四姐姐,你还要我们吗?”彦武希冀地抬起头。
“嗯?”
“三姐姐临死前说四姐姐你是我们的靠山,让我和彦文什么都听你的,长大了也给四姐姐你做依仗。”彦武小心地瞄着赵若歆的脸色,讷讷道:“从前父亲也说过,说府里跟我俩最亲的其实不是姨娘和三姐姐,是四姐姐你。因为我俩迟早要改到先夫人名下做嫡子的,到时候四姐姐才是与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赵若歆:……
“父亲还跟你们这么说过?”她冷笑。
彦文和彦武点头,不明白嫡姐笑容中的含义,只觉得阴飕飕的。
“四姐姐,你不会也不想要我们了,想要和彦彬做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吧?”
赵若歆:……
“放心,我不会和彦彬一母同胞的。”赵若歆说。
彦文彦武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雀跃起来。
赵若歆看着双胞胎发白磨边儿的袖口,叹了口气:“你二人今晚就搬回府里住吧,不能总麻烦大伯娘照顾你们。”
彦文彦武欢呼起来,兴高采烈地互相击着掌。
“但是你们不能再住进陈姨娘的小院了。”赵若歆一盆冷水兜下去。
彦文彦武还小,性子还能掰过来。之前有赵鸿德特意充做嫡子的教养,哥儿俩的学识谈吐其实都不算差,同龄人里勉强也算上游。可陈姨娘做为妾室,本身眼界学识都很有限,很难教导出什么大家之气的孩子。加之经历赵若月一事,陈姨娘性情大变,长久闷于小院里难免也会心生怨怼,就很不适宜再去带孩子了。
“为什么啊?”彦文怯怯地问。
“你们翻过春来都十二岁了,还想着住在女子后院么?君子不长于深宅妇人之手,你二人既已失了父亲的宠爱,就更加应该奋发上进。别成天跟着今日一般,光听两节课就开始觉得劳累。”
“我们知道了。”彦文彦武点头,一句也不反驳,乖巧温顺得和从前完全不同。甚至赵若歆明明是训斥的口吻说话,两人听了竟然感动地又抹起了眼泪,一副完全把赵若歆当成主心骨的模样。
“四姐姐。”彦文小声解释,“其实我和彦武不是故意喊累的。就是每天都吃不饱,动不动就饿得慌,实在没精神听先生讲什么。”他脸红地看着赵若歆,充满希冀地问道:“我和彦武今晚能吃肉么?我俩想肉都快想疯了。”
“是啊,我俩每天就只能闻着堂哥们吃肉时飘过来的香气解馋。昨天夜里我睡觉,做梦时差点把彦文的脚丫子当成猪蹄啃了。”
赵若歆:……
赵若歆蓦地想到自己穿成腿儿时,每天净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肉食自己却一口都吃不着的经历。再望向彦文和彦武,她心底不由得多上了几分真心的柔软。
“你们搬到前院,跟彦彬他们一道儿住。彦彬他们每日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可是彦彬他们饭量小,吃得肉食不多的!”彦武急忙喊道。
翰林赵府面积很大,院落也多,可姨娘和庶出子同样很多。不可能让每个妾室都有属于自己的院落,让每个庶子庶女也都单独和生母住在一道。是以赵鸿德只给几个自己宠爱的妾室配了院子。
其余不受宠的小妾,都聚集在一处小院里住着,不受宠的庶女,都丢在另一处小院里养。至于除却双胞胎的以外庶子,又全都安排在前院里合住。然后每人每月只有固定的月例银子用作开支,足够温饱但也别想多富裕。
双胞胎跟在生母身边大鱼大肉惯了,也去前院瞧过其他兄弟的伙食,只能说有荤有素倒也搭配得宜,但远不如他们平日里吃的那般奢靡。
“那就当减肥了!”赵若歆说,捏着彦武肥嘟嘟的脸颊,怒道:“你俩自己瞅瞅,都胖成了个什么球样!”
“姨娘说我俩这是婴儿肥,到大了自然就瘦下去了。”彦武委屈道。
赵若歆翻了个白眼儿,愈发确定陈姨娘不会带孩子。
“行了,你俩去大伯家里搬行李吧。现在就搬回自家前院里住,还能赶得上中午饭。”她挥手道。
双胞胎嗷嗷叫着,欢呼着跑远了。
贺学究每日只来学堂里上半天课,下午时会是其他的先生。赵若歆回到自己坐席时,贺学究已经离开,屋内学子们三三两两地也差不多都散了,而安盛府小侯爷还在骂骂咧咧地趴在桌子上抄抄写写。
赵若歆望过去,看他抄写的是早晨新交的策论。
贺学究拿朱笔细细地批注了每一处纰漏,连难以辨认的鬼画符错别字都细心改了出来。最后还在末尾,仿着小侯爷狗屁不通的行文结构,用朱笔写就了一篇满分的华丽范文。
小侯爷此刻抄写的,就是这篇范文。
“什么狗屁大儒!就是在显摆自己的学问呗,自己写的文章,居然好意思叫我抄五十遍背下来,真是为老不尊,羞也不羞!”小侯爷一边抄,一边骂骂咧咧的。
“小侯爷。”赵若歆冷下了脸,弯曲食指轻轻叩了叩陈钦舟的桌子,“你或许不知道贺先生的一篇文章,在外面要卖到多少钱。”
“小爷知道!”陈钦舟不耐烦,笔下蝌蚪一样的飞速连着鬼画符:“儒林泰斗是吧?来之前母亲都与我说过。”心想来了来了,这古板教条的赵府嫡女要开始对他进行劝学了。这还没嫁与他呢,就开始管起他的事来,以后成亲了还得了?
“既然你知道。”赵若歆伸出素手,轻轻拿过案上陈钦舟刚刚挥毫抄就的几页纸,指尖翻动地一张一张地将它们给撕成碎片,“那就请您不要玷污贺先生的文章。”
陈钦舟笔尖顿住,墨水顺着软毫滴下,落在纸面上形成好大一团墨渍。
“你干什么?!”他吼道。
屋内剩下的几个学子脚底抹油地尽数退去,不敢留下来围观陈侯世子和赵府嫡女的冲突。生怕日后会被这二人给迁怒,错失了来此地求学的机会。
“您既然这般不愿来我赵府求学,您何必要每日按时点卯的来此受罪呢?”赵若歆说,“不如您即刻起就离开我赵府,再也不要踏进我赵府学堂一步。”
“你以为我想么?”陈钦舟愤愤道,“还不是父亲和母亲逼着我每日前来。若是能像你说的这样不来上学,我早就溜了。谁愿意每日坐在这里,听这老学究废话和欺负。”
“既然如此,就请您尊重贺先生。外面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得到贺先生指点,却始终寻不到门路。而小侯爷你有贺先生手把手地亲自教授,却不知道感恩。”
“又不是小爷我求他这般手把手教授的!”陈钦舟说,“再说了,小爷我就是天生厌恶读书,能有什么办法?”
赵若歆定定地看着陈小侯爷,想到对方蹴鞠场上的那股子好斗韧劲,开口道:“这样吧,小侯爷不妨和我比试一场。小侯爷若是赢了,我再也不管你在学堂的顽劣表现,甚至还会帮你去和先生们求情。”
陈钦舟眼睛一亮。
“可若你输了。”赵若歆继续道,“你须得认真听取贺先生的授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侯爷若是输了,须得像尊敬侯爷一般,恭恭敬敬地尊敬贺先生。”
“比什么?”陈钦舟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你若是拿做文章或者绣花,这样的我原不擅长的项目来比,我不是天然就吃亏?”
“就比小侯爷擅长的。”赵若歆胸有成竹地道,“听闻小侯爷想做大将军,想必骑马射箭等十八般武艺尽皆在行,就由小侯爷挑一样自己最擅长的来比。”
陈钦舟乐了。
他上下打量赵若歆,笑道:“不必这般麻烦,传出去别人还说我欺负你。这样吧,你就地来跟我掰个手腕吧,回头你去跟那老学究讲,让他允我坐到最后一排每日睡觉。”
“好。”赵若歆轻声说。
陈钦舟一撩衣摆,走到一张空桌前大马金刀地坐下,伸出手臂垫在桌案上摆好姿势:“来吧。你是女子,小爷我不占你的便宜,用左手与你比试。”
“多谢小侯爷。”赵若歆浅笑。
她提起花瓣似层层叠叠的裙裾,碎步走到空桌前,新剥菱藕似的纤纤素手轻轻握上陈钦舟的手。
女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上来,传来从未有过的柔软触感,滑滑的很温暖。陈钦舟一时迟滞了一秒。
“没什么,”他红着脸说,“我毕竟是个男——”
“咔嚓!”
骨折断裂声响起,连通心肺的痛意传来,痛彻心扉。
他的手腕,错位骨折了。
“承让了,小侯爷。”赵府嫡女温柔淑雅地朝着他浅浅微笑,口中关切道:“哎呀,不小心把您手腕掰折了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明日起您可以在侯府好好养伤,不必来此地学堂吃苦受罪了。”
陈钦舟:……
陈钦舟自小顽皮,还在军营里呆过。无论是他蹴鞠,还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都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小小脱臼骨折,于他而言算是家常便饭,将养一两个月便也好了。他早就畅想过自己在当将军的过程中,会受各种伤、历诸多劫。
但他从未想过,他会跟人掰手腕受伤。
还是跟女子掰手腕受伤。
他一时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小侯爷。”赵若歆站起了身,冷漠道:“这场比试是我赢了,望你遵守约定。稍后赔偿的医诊费,我会命人送去侯府。方才多有冒犯,对不住。”
“不必。”陈钦舟唇色发白,额头冷汗因痛意而涔涔落下。
“嗯?”
“你不必赔偿,是我自己不小心。”陈钦舟说。方才若不是他自己反应不及时,也不至于会被生生掰折手腕。
赵若歆点头:“那便谢过小侯爷了。”
赵若歆走后,书童慌里慌张地上前,心疼地看着陈钦舟的手腕,跺脚咒骂道:“这赵家嫡女也忒不像话!世子爷,咱们赶紧回家看大夫。奴才定然把今日这事如实禀报侯爷和夫人,让他们两位打消您和赵家女结亲的念头!”
“闭嘴!”陈钦舟呵斥道。
他忍着痛意摊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握着毛笔认真地抄写起来,勾横撇捺,字迹工整。一笔一画,规规矩矩,与之前狗爬似的鬼画符完全不同。虽字迹质朴不甚美观,却于一撇一捺中得见运笔用心。
“世子爷,咱们不回么?”书童疑惑问道。
陈钦舟咬牙忍着痛意:“抄完这五十篇大字,爷再回去。”
当晚,一只灰鸽子扑棱着翅膀掠过房檐楼宇和树梢枝头,盘旋着飞到煜王府上空,从煜王府书房的窗棱空隙里钻进去,稳当当落到楚韶曜的桌案上。
楚韶曜从案几小碟盏里捏起几粒黄豆,放在手心喂了肥肥的灰鸽子。而后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细小竹管。
竹管里面,照例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上面细细记载着他衷心的暗卫们,从四处替他搜集而来的重要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