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楚韶曜的这段剖白, 赵若歆感动了好一阵子,为楚韶曜对她蹴鞠的理解,以及楚韶曜对女子锻身健体的支持。
赵若歆虽是长在深闺的贵族仕女, 可她时常进宫,十岁前也时常会在皇子授课的仪元殿里陪同楚席轩一道儿上课。打小见过的各式男子其实相对不算少,当中不乏诸多名士大儒与文坛泰斗。便是同龄的,她也见过不少皇子宗亲与作为皇子伴读的世家公子,以及许多爱好蹴鞠的平民男子。
可当中,还真没有其他哪个人似楚韶曜一般,对女子蹴鞠或是其他体育项目抱有如此宽容态度的。
当真难得。
尤其是楚韶曜本身,在民间隐隐有厌女杀女传闻的。就连她赵若歆自己, 也都怀疑过楚韶曜是不是就天然的瞧不起女子。
可没想到,到头来最尊重和支持女子的, 竟然也是煜王爷。
看似寻常却十分有力的话语似是一股暖流, 缓缓流淌进赵若歆的心里, 冲散了她心里长期以来一直隐隐存在的自责和愧疚。
一直以来,赵若歆虽然私下里坚持自己的蹴鞠爱好。可她也不是就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眼光和评价的, 否则她也不会特地女扮男妆地装成一个麻子去踢球。她天性喜动也爱闹,小时候总被祖母骂成是假小子。可世道就是要求女子必须千篇一律地保持娴静,赵若歆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天性。
就包括蹴鞠,她原先也是打算成亲后再也不碰的。
踢野球被安盛侯府小侯爷给挑衅,而后在鸿福客栈楼上围观到楚韶曜车驾那次,的确是她原本打算里的最后一次蹴鞠。
只是没想到, 在那之后她赵若歆就穿成了煜王爷的腿儿。
说白了,赵若歆并不能坚信自己就是正确的,她偶尔也会为着自己不符女戒的真性情而自责羞愧。从两三岁起,父亲和祖母就教导她要仪容恭婉、淑德行嘉, 贤妃娘娘更是耳提面命地教授她贞德戒仪,可最终她也没能真正长成世人所期盼的模样。赵若歆自己对此,不是没有过懊恼。
可今日楚韶曜的一番话,坚定了赵若歆的信念。让她知道,她并没有错。
然而感动之后,便是慌乱。
楚韶曜的话语强势有力地冲走了赵若歆内心的迷茫,简单和直爽得有些霸道,却又不失温柔。似是一股暖流汩汩流过心田,于刹那间草长莺飞。
可草长莺飞过后,仿佛又有三两灵巧的雀鸟儿,从天边衔了几粒不知名的种子扔进她刚被温暖过的心田,生机勃勃地带来了破土萌发的酸涩与无措。
“本王就是喜欢相貌奇特的女子。”
“若是本王遇到一个相貌比崔白她们还要奇特的女子,那女子又正巧未婚,本王兴许会对她一见钟情。”
“本王最讨厌世家贵女,若此女的身份还是平民奴隶,那就更好了。”
……
昔日楚韶曜说过的话,一一在赵若歆的耳边回响。
楚韶曜知晓她是女子。
楚韶曜知晓赵麻子是女子。
再加上楚韶曜表露出来的包容与体贴,赵若歆有理由怀疑,楚韶曜喜欢上了自己。
美丽的少女呀,如今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你想听的,是这个好消息呢,还是这个坏消息?
好消息,大晋煜王爷取向正常,并没有断袖之癖。
坏消息,大晋煜王爷,好像喜欢上了她,喜欢上了由她赵若歆假扮的,赵麻子。
“年少的时候,本王也曾想过要孤寂一生终身不娶。”
“可现在,本王觉得世间美好,想要寻觅一人携手共度余生,与之白头偕老、相濡以沫。”
“本王一定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小仙女,请她做本王唯一的王妃。”
……
真不是她赵若歆自作多情。如今再回想,楚韶曜说过的这些话几乎就是在告白。那个时候,他就是在明晃晃地向着他心爱的赵麻子示爱!
问题是,赵麻子根本就不存在啊!
赵若歆内心一团乱麻,完全不知所措。
若是楚韶曜当真有断袖之癖,喜欢的是男性赵麻子,那其实倒还好办。
好南风之事在当今世道终究还是摆不上台面,大晋煜王爷总不至于冒天下大不韪地去娶一个男人,以楚韶曜的人品应当也不会做出强取豪夺的事情。所以若楚韶曜当真好南风,最后也只会把这段感情深埋心底、永不现世。
可若楚韶曜喜欢的女性赵麻子,这,这,这楚韶曜完全可能想要迎娶赵麻子啊!
楚韶曜之前都说了,他会请那个一见钟情的“她”做王妃。
关键真实存在的,是虞氏遗孤,是翰林大学士家的嫡女,是她赵若歆。她从小到大也都是众人盛赞的漂亮,从来都不是楚韶曜喜欢的奇葩长相。满脸麻子的平民女赵嗣,根本就是她这个容貌姣好的贵族少女假扮出来的啊!
头秃。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想什么?”久久未得到回应,楚韶曜问:“你还在想着张屠夫?”
赵若歆:……
完了,这差不多实锤了吧。
此前蹴鞠联赛的时候,她让府里丫鬟做了一双鞋带给张屠夫,用以确保他能在比赛里发挥出水平。可依着世俗人情,未婚女子送鞋给男子的确过分亲密,正常人都会因此联想成那女子对男子心含倾慕。
她赵若歆当然不会倾慕张屠夫。
她送鞋子也完全是以性别为男的蹴鞠队友赵麻子身份,这举动在城南蹴鞠圈里也正常,大家都送过鞋子给张屠夫。
可把赵麻子看成女子的楚韶曜不会这么认为啊!
楚韶曜定然是以为赵麻子倾慕张屠夫,所以才会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吧。
她就说,煜王爷何必要如此拉踩人家张屠夫。堂堂一代权王,非要斤斤计较地说人家张屠夫是卑劣之人。却原来,都是出于爱情啊!
糟心。
“对,我在想着张屠夫。”赵若歆自暴自弃地回答。
她脑袋里一团浆糊,一会儿考虑以后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楚韶曜,一会儿在想楚韶曜究竟为何审美如此异常,思绪乱得很。
“张屠夫就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想的。”楚韶曜酸溜溜地说,“他不就是会蹴鞠么,等本王双腿完全康复了,本王也可以陪你蹴鞠。”
“不一样!张屠夫没你说得这么浅薄。”赵若歆下意识地反驳。屠夫张今年三十来岁,年富力强,才不是您说得糟老头子好么。
“哦?”楚韶曜抬眉,冷笑道:“他深刻在哪,在他年纪大还在他卖猪肉掺水?”
“你别看老张抠抠索索地卖掺水肉,他还收养了四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婴。人品上他虽有小瑕,但也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赵若歆说,“当然,他最大的魅力点不在于此。”
“在于哪?”
“当然在于他实现了猪肉自由!”赵若歆说,“老张家的媳妇儿,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幸福得不得了。”
楚韶曜:……
“本王的媳妇、咳咳,本王府邸的女子,也都想吃多少肉,就能吃多少肉。”楚韶曜不服气地说。
赵若歆沉默。
行吧,这番试探下来她彻底确定了,楚韶曜就是喜欢赵麻子。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种尴尬的气息,二人就这么沉默下来。
“赵嗣。”良久,楚韶曜突然轻声道,狭长肆意的桃花眼里满是温柔,佚丽绝艳的面庞上又带着隐忍:“本王从前的确千疮百孔,一身的缺点。甚至时常还会似你最厌恶的那般自残自虐,但本王如今都改了。本王也在,努力变好的。”
所以你能不能,多把目光停留在本王身上?
不要再去注视那些,并不相关的其他人。
“哦。”赵若歆干巴巴地写。
楚韶曜叹了口气,不再多谈。
慢慢来,他告诉自己,再耐心一点。
不等头皮发麻的赵若歆理出个什么应对措施,她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忠心的青桔再一次熟练地将她离了魂魄的身体带回了府邸,并且告诉她,这一次也和春日宴那时一样,依然是好心的席仇公子护送了她们主仆回来。
赵若歆默默在心底感激了热心肠的席公子两下。
便将他抛诸脑后。
她没功夫去想三姐姐的如意郎君,她满脑袋都被楚韶曜或许喜欢赵麻子的惊悚事件给占据了。
究竟是为什么啊!
居然还真有人高尚至此,能够慧眼如炬地透过女子可怖骇人的麻子外表,去喜欢上那麻子有趣的灵魂?且这人还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身份。
不对。
她赵若歆本能得认为麻子皮相甚丑,可在楚韶曜心里麻子外表甚美呀。搞不准人家就是对麻子脸见色起意呢……
崩溃!
她肤白貌美的赵府嫡女,楚韶曜不喜欢。她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样样皆通,楚韶曜不青睐。她端庄贤雅、恪娴内则,楚韶曜不关注。楚韶曜就喜欢她扮成的酷爱蹴鞠赵麻子!
放弃啦不干啦,当个贵女累死啦,天天费劲心思混成京畿顶流到底图个啥。
完蛋啦要死啦,彻底放弃不干啦,明天就和张郎儿子结婚回老家。
煜王啊煜王啊,最后送你一句话,你眼瘸啦!
去岁冬至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如今步入盛夏,赵府学堂早已开学。
赵若歆已经十五。
按着晋国男十八女十六的成年风俗,她会在今秋迎来自己十六周岁的及笄礼,再在冬至那天与楚席轩举行大婚。而从去岁开春起,她就已经不怎么出现在学堂,而是专心地忙碌备嫁了。
谁能想到去岁冬至时,她就穿成了楚韶曜的废腿,紧接着又跟楚席轩解除了婚约呢。
现在赵若歆不必备嫁也无约可守,便打算去学堂听听课,调换一下心情,顺便见一见贺老先生。
为了更好的照顾时不时上门求教的楚席轩,也为了赵氏两府子弟的科举仕途,赵鸿德聘请到府邸的西席也都是名师大儒。贺老先生便是当中最著名的一位。哪怕赵鸿德是探花郎出身的翰林大学士,还担着皇三子授业恩师的名号,他在贺老先生面前也不敢不恭敬。
贺老先生七十余岁了,教出过的进士足有数百,是比赵鸿德更富盛名的儒学泰斗。
昔日赵府老太爷,就是得了贺老先生一二指点,才立志要走科举之路,从寒门农家子一跃成为朝中大员。赵鸿德自己幼年更是就被赵老太爷扔到贺老先生身边当书童,直到乡试才允他回家。十多年的书童生涯成果也很显著,赵鸿德后来高中探花,如今更是翰林大学士和文坛巨匠。
赵老太爷就时常后悔,没能把大儿子也给一道儿扔在贺老先生身边。
不过赵若歆幼时听祖母说,贺老先生收下她父亲赵鸿德的过程中,还有一段“有趣”的奇闻佚事。
说是贺老先生当年脾气古怪,只收农工商的寒门孩子为徒,不收士族官宦子弟。赵老太爷年轻时虽然得到过贺老先生的指点,算是半个徒弟。但赵老太爷毕竟已经通过科举走向仕途,还一路官运亨通做了京官。贺老先生便不再肯教授赵老太爷的儿子了。
赵老太爷当年带着大儿子赵鸿良以及几个庶子礼贤下士的百般恳求,都没能让贺老先生收下他们。
于是在后来嫡次子出生后,赵老太爷干脆在一个雪夜,将年幼的嫡次子赵鸿德扔在贺老先生家门口,让嫡次子装成一个父母抛弃的农家孤儿。
果然,贺老先生收下了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幼年赵鸿德。
不止如此,他还将这个皓齿朱唇的可爱男童当成了自己儿子,悉心地抚养长大,毫无保留地倾囊以授。
赵鸿德差一点就要改姓贺了。
他十几岁时准备考科举,需要路引和户籍,贺老先生便打算祭拜家祖、盛告乡邻,让赵鸿德真正上了他贺氏的家谱。结果赵鸿德说,不必这么麻烦,他本是京城工部员外郎家的嫡次子,本就拥有自己的路引户籍。
气得贺老先生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后来赵鸿德高中探花,迎娶虞将军嫡女,当上翰林大学士,官至吏部正三品大员,贺老先生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直到赵鸿德被圣上指为皇三子楚席轩的授业恩师。
赵鸿德担心自己教不好皇子,便跪在贺老先生家门口,请恩师贺老先生出山。
这么多年过去,贺老先生的气也消了。而且他虽桃李遍天下,却一生无子。当初收养赵鸿德,也是真心把赵鸿德当成自己儿子,想要有个人替他养老送终的。在赵鸿德三顾茅庐的百般哀求之下,贺老先生收拾了行礼,带着老妻跟赵鸿德一道儿从邓州来到了京城。
然后赵府学堂便这么开办了起来。
赵鸿德也是个机灵的,想着名师不能就这么浪费。干脆不拘嫡庶的,把两府的哥儿姐儿全都扔进学堂里听受贺老先生教导。
赵若歆便是沾了这份福气。
她对自己已经故去的嫡亲祖父赵老太爷没什么感情,却是实打实的把贺老先生当成了自己的亲祖父。好在赵鸿德对此也乐见其成。
去岁冬至起因着闭门装病,赵若歆已经很久没去探望过贺老先生了。如今楚韶曜双腿趋近康健,她也不会时不时就在人前骤然晕倒,赵若歆便大着胆子去往了自家学堂。
一进学堂,便看见几个生面孔。
这不奇怪,无论是贺老先生还是赵鸿德,都声名显赫,京畿里那些想要走科举仕途的人家,都削尖了脑袋地想把子弟送往这里上学。
晨曦尚早,贺老先生尚未到来。赵若歆走到自己专属的座位坐下,铺开笔墨,静静地等候学堂开课。
“喂!你占了小爷的位子!”不多时,一道隐含不耐的男声响起。
赵若歆抬头,看到安盛侯府家的小侯爷正一脸不耐烦地望着她。
“四姑娘?”陈钦舟惊讶道,他面色红了红,挠着脑勺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位置是贺先生让我坐的。”
“贺先生让你坐这个位置?”赵若歆惊讶。
“没错。”陈钦舟说,“我一来,他就让我坐到这里,不许我再更换其他位置。那老学究,就是想让我坐他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
赵若歆沉默。
“还劳烦四姑娘起身,另换一个座位。”陈钦舟说,一手指向旁边楚席轩的固定坐席:“这个位置好像一直空着没人坐,四姑娘可以坐到这里。”
身侧的书童悄悄拉了拉陈钦舟的袖子,悄声道:“世子爷,不如咱们去坐那个空位置吧。您别忘了侯爷和夫人让您来赵府学堂,不是真让您上课来的。咱们功勋世家,又不用去考那劳什子科举,您赶紧和赵姑娘培养感情才是真。”
赵若歆:……
你说的悄悄话,声音还可以再大一些。
陈钦舟看了赵若歆一眼,面色白了白,突然就吊儿郎当起来。他一脚踩在赵若歆的桌子上,流里流气地跋扈道:“这位置,小爷我坐定了!劳驾四姑娘起身换个坐席,小爷我不想动手打女人。”
赵若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