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赵若歆第一次“踏入”煜王府的后厨, 对室内景象也并不熟悉。若不是瞧见窗外煜王府特有的亭台楼阁与水榭花架,她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王府后厨不同于赵若歆自己嫡女小院里搭建的小厨房,这里窗明几净空间很大, 有好多张案板与灶位,足够百名帮厨在此地施展手艺,随时都可以整饬出一场不亚于宫廷御宴的盛大宴席。
眼下后厨正中最大的灶台上滚滚烧着沸水,除了那名从皇宫御膳房里退下来的主厨大师傅,并不见其他任何一个小厮。偌大的后厨里,就只有慈爱的主厨大师傅,坐在小板凳上添柴烧火的栾总管,外加系着围裙和面的煜王爷。
围裙, 好吧。赵若歆庆幸自己又变成了腿儿,否则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那日金銮殿早朝会上, 煜王爷一袭银甲戎装逆光出现, 俊美非凡的面容让她心跳都漏了几拍。可如今, 满身玄衣的煜王爷突兀的绑着一条洁白围裙,看起来当真好笑。
尤其是这洁白围裙上, 还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黑白胖子。
房间里粉尘飞扬,空气里飘着香甜的味道,细腻的白面到处都是,案板上堆着小山似的鸡蛋壳,几个大瓷盆里烂糊糊似的东西似乎是草莓牛乳豁在一起的果酱。
所以楚韶曜这是在跟大师傅学做饭?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大晋煜王爷这么的有童趣呢?
赵若歆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她突兀地穿回腿儿前,刚在小巷里经历了一场和魏国军士的追堵, 又亲眼目睹了江湖侠士杀人挪尸的场景,心间委实还有些紧张刺激的。即便是有席公子骤然出现,温声安抚地闲话于她,她也未能完全放下紧绷心弦。如今乍然穿回腿儿, 瞅见后厨温馨场景,倒是让赵若歆彻底放松开来。
难以想象,她赵若歆有朝一日也会觉得阴森可怖的煜王府温馨美好了。
栾肃不愧是当上贴身小厮的暗卫头子。
楚韶曜对回归废腿的问候甫一出口,他就知情识趣地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拽着莫名所以的大师傅离开了后厨,还贴心的将厨房的大门给带了起来。
不过几息,紫金煊铁的沙盘就被送了过来。
“不都说君子远庖厨么。你一个大男人,在厨房里做什么?”赵若歆好笑地问。
“君子远庖厨,本意说的是君子不应杀害有血气的东西,要少做杀孽。是孟子用来劝诫宣王实行仁术的。也就在近百年,才被某些迂腐文人给曲解成男儿不应下厨。”
楚韶曜一本正经地解释,耳尖微微泛红。
“可本王一来早就杀孽滔天,二来也不是君子。所以本王就是可以在厨房里面随心所欲!”
赵若歆:……
赵若歆环顾四周狼藉的面粉和鸡蛋壳,心说您的确是够随心所欲的。这不就是和个面么,怎么又扯上你那恶贯满盈的杀孽了。你在厨房里杀什么,杀鸡蛋么。
“是,您是可以随心所欲。”赵若歆说,“您这随心所欲地是准备做什么?”
当然是甜品了。
改了姓也没能改成好姓的纪外甥女说,赵府嫡女最爱吃甜点。那日香山偶遇,胖丫头也吃了他马车食匣里的许多甜品零食,还对他府上大师傅的手艺赞不绝口。楚韶曜便想,亲手做出能让胖丫头喜爱的甜品来。
让他一个王爷转职成屠夫暂时是比较困难,可让他做个甜品那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么。他楚韶曜自出生以来,学什么都极易上手。哪怕托着残疾之身练武,也照样能够臻至化境。做个小小的甜品而已,易如反掌。
然后他便废了二百斤的面粉和七十斤的鸡蛋,外加六十斤的蜂蜜。
小小后厨,蕴含春秋。
一葱一世界,一蒜一菩提。酸甜苦辣,皆是人生。
太难了。
手艺大成之前,楚韶曜不愿提前炫耀,以免戳破心爱之人收到他亲手所做甜品时的期待值。他望着狼藉满地的厨房,咳嗽了一声,恢复煜王爷的威严,冷淡道:“你误会了,本王不过是在练拳。”
“你在什么?”
“练拳。”
赵若歆:……
怪她见识少,她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通过和面来练拳的。不过人煜王爷的武师傅都是实打实的天下名师,不像她只跟着府里的护卫们学几招花架子。许是和面就是名师授下的特有练武心法呢?
这么想想,也的确是练拳更能解释得通。
楚韶曜可是煜王呀,煜王。大晋金尊玉贵的煜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恶名远扬,敢于直呛至尊陛下的第一人。
让煜王爷下厨房洗手做羹,传出去有几人会信。不说别的,就说该是多大福气的人才能吃到煜王爷亲手做得食物,吃得时候也不怕会噎着。
正交流着,栾肃敲了敲门:“王爷,宫里又来人了。”
“不见。”楚韶曜头也不抬。
“带了王爷要的裘袄来。”栾肃又说。
楚韶曜环顾了一下厨房,也不愿再继续带着废腿在这混乱的面粉堆里呆着。他拿香薰皂枷净了净手,解开洁白围裙走出了后厨:“抬到本王院子里瞧瞧。”
赵若歆感到奇怪。目下已经是初夏,别说是裘袄了,就连线衣穿着都嫌热。街上那些个混不吝的百姓,干脆都只穿光了膀子的单薄短衫。这初夏烈阳天的,楚韶曜好端端的要裘衣做什么,莫不是脑子又坏掉了?
院子里,宫里的太监带人抬着一只雕花木箱进来了。
赵若歆认得这个太监。他叫何春,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此前时不时地就会带着太后娘娘的赏赐来往煜王府。
“奴才给煜王爷请安。”太监何春说,打开雕花木箱的盖子:“王爷此前要的尼罗国岁礼,娘娘命奴才带过来了。”
繁复华贵的雕花木箱被打开,里面赫然就是一套粉粉嫩嫩的裘衣。里衣外衣夹袄,从毡帽到裘鞋,一应俱全。
赫然就是小粉二号。
“尼罗国一共进贡了两套这样的裘衣,一套给陛下,一套给了王爷。”何春笑着说,“陛下刚收到岁礼时,觉得粉衣裳不适合男子穿戴,就将岁礼转赠给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收到后又觉得粉色太娇嫩了,衬不出雍容华贵的仪表,就将这副岁礼原封不动的保存了起来。后来一听到王爷朝陛下讨要这套岁礼,娘娘赶紧就命奴才将岁礼送过来了。”
楚韶曜点点头,随口吩咐身边小厮:“收起来吧,放到库房好生保管。”
赵若歆在心里叹气。
她已经知道尼罗国经过中原百年熏陶,早已摒弃了王室着粉的风俗。年前送与陛下和楚韶曜小粉,就是在装聋作哑地挑衅晋庭威严,所以楚韶曜那会儿刚收到礼物时,才会大发雷霆。
可如今你瞅瞅,狗芍药还是病得不轻啊。
奉河春狩后,她都快忘记楚韶曜还患上神奇的嗜粉之症了。偶尔想起,也只以为对方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许是已经大好痊愈。然而眼下这般的架势告诉赵若歆,狗芍药还是那个狗芍药,他就从来没好过!
“王爷。”太监何春见着楚韶曜面色稍缓,趁机谄媚讨好地笑道:“自奉河春狩以后,太后娘娘就未曾再见到过王爷。尤其她老人家在春狩里也未能陪着王爷一道儿前往奉河。”
“算算日子加起来,您二位也有两三个月未曾见面了。太后娘娘思念王爷实在思念得很,就特地派了奴才过来。也是想问问王爷,何时才能进宫同她老人家叙叙家常。”
“本王无话可与她叙。”楚韶曜冷漠道。
“王爷。”太监何春堆着笑脸,谄媚地劝说:“太后娘娘未能亲身参加春狩,也不知道春狩里王爷和陛下究竟发生了何种口角,使得两兄弟闹到今天这般别扭模样。此番太后娘娘请王爷进宫,也是想要问个究竟,了解一下奉河发生事由的意思。”
楚韶曜抬了抬眼皮,眉宇间都是厌恶:“她若真心想要了解,直接去问本王的好皇兄便是。”
“不瞒王爷。”太监何春面泛苦涩,半是抱怨半是告状的道:“太后娘娘不仅自春狩后再未能见过王爷,她也好长时间没能接受到皇上的定期问安了。”
楚韶曜面色愈发阴沉。
“此番太后娘娘也是有意做东,想邀请王爷前往宫中赴宴,由她老人家亲自来当这个和事佬,理清王爷和皇上之间的误会。”何春瞅着楚韶曜的脸色,继续说:“太后娘娘说了,王爷和皇上乃是亲兄弟,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是真真正正的血脉相连。血亲之间,没有什么矛盾是化解不开的。”
“好一句血亲之间没有化不开的矛盾。”楚韶曜深邃的眸子里戾气翻滚:“若是本王非要结仇到底呢?”
“王爷!”何春唬了一跳。他猛得跪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诫道:“太后娘娘在宫中生活不易,还请王爷多多体谅娘娘的处境,不要同陛下一般置气。”
“一国太后,集天下供养,再不易又能不易到哪里去?”楚韶曜唇角掠过浓浓的讥讽,他阴骘道:“回去告诉母后,亲子和养子,她只能选一个。”
何春悚然而惊。
“滚吧。”
何春面色发白地退下了,脚步沉滞。
院内氛围凝重,连空气里似乎都四处弥漫着苦大仇深的黏稠因子。楚韶曜伫立在原地,绮丽面庞埋在阴影里,苍白似雪。
赵若歆不喜欢这种压抑氛围。她走向书房内常备的沙盘,足尖点地,故意欢快地写字问道:“你不是已经有了一套小粉了么,怎么又要了一套?”
“给你换着穿。”楚韶曜宠溺地微笑。
赵若歆:……
所以您这位大晋煜王还准备穿粉色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