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使臣离开京畿前, 赵若歆又去了怡红院。
她从赵若月的来信上得知,对方准备去往魏国,以安平公主楚静涵的陪嫁丫头身份。
“魏庭凶猛, 此去又山高水阔,路途遥远。一别经年,未有归期,你竟也肯?”怡红院月婼姑娘的闺房内,赵若歆研磨着茶盏上的杯盖,轻轻吹了口气。
“有什么不肯?”月婼姑娘快活笑着,指甲上艳俗妖娆的鲜红颜色消失不见,改用回了少女时俏嫩亲切的粉色:“我在这京畿, 又还剩下什么呢。不如就去那魏国,好好地争上一争, 斗上一斗。魏国国师姜硕, 也承诺会助我。”
“姜硕助你?”赵若歆手中动作顿了顿。
“不错, 他会助我。”月婼姑娘笑起来,毫不在意地道:“做什么表现得这般意外, 你不早就知道他会助我了?那日城门辩驳,还是你让我命他紧随在郦大人之后,上前去以魏国使者的身份痛斥楚席昂在魏国布下的暗网。”
“我只是感慨他的确对你用心很深。”赵若歆说,放下手中杯盏:“那日早朝,姜国师代表魏庭指我和亲。虽也言辞激烈,却并不见其多出几分力气, 好似只是走个流程一般。我初时奇怪,如今见了你后才恍然大悟,许是姜国师为了给你铺路,内心并不希望真由我去和亲。”
“不错, 姜硕确实不愿由四妹妹你做那和亲公主。他说魏帝对你一见钟情,若你前往魏庭和亲,到时势必不会再有我的位置。”赵若月幽幽看着自己的嫡妹:“四妹妹,我是真心羡慕你。你总能轻而易举便得到最好的,而后再弃若蔽履。据说魏帝拿了四妃之位迎你,你竟都不愿。”
“换你是我,你愿意么?”赵若歆漫不经心地抬眉。
赵若月哑然,俄顷才轻笑道:“那自是不愿的。毕竟你是嫡女,有着更好的选择,不必要背井离乡。”
赵若歆没理会庶姐口中的更好选择,转而道:“那魏帝在蹴鞠联赛的时候,统共也就跟我见过两回。第一回 是他踢了蹴鞠到看台上,第二回便是三姐姐也在场的兰漪殿那次了。说他对我一见钟情,三姐姐觉得可能么?”
“你是说魏帝并不喜欢你?”
“统共也没见过两面的人,谈什么喜欢呢?”赵若歆轻笑,眸间流露过讥讽:“他看我的眼神饱含嫌恶,可不像是一个对着喜爱之人才会有的眼神。我看他指我和亲,多半也是为了拽我去魏国吃苦受罪,以报蹴鞠联赛上的一脚之仇。”
赵若歆对魏帝喻悦泽深深厌恶,不止是因为蹴鞠联赛上踢向观众席的那一球。还因为她附身楚韶曜腿儿时,和扮作领队的喻悦泽亲自交手过,感受过喻悦泽残忍恶毒的足下技法。
以及更因为,在奉河春狩里,射在楚韶曜脊背的带毒一箭,就是出自喻悦泽之手。若不是因此,喻悦泽也不会在春狩结束,就匆匆忙忙地离开晋国。他就是为了躲避楚韶曜康复之后的报复。
“魏帝性格如此睚眦必报,可见其心胸之狭窄,”赵若歆看向眼前已经完全抛却过往的庶姐,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此去魏庭,定要多加小心。”
“四妹妹。”赵若月也有些动容,“从前是我对不住——”
“月婼姑娘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那过去的事情就不必要再提了。”赵若歆摆手,阻断了赵若月的话。
“也对。”赵若月自嘲一笑,“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该凡事往前看。”顿了顿,她疑惑地沉吟道:“听四妹妹方才话里的意思,魏帝对你并不是一见钟情?”
而今,安平郡主纪静涵已经改为楚姓,划归到陛下楚韶驰膝下。算是彻底与过去,与长公主府邸一脉隔绝开来。从此世上没有罪逆之女纪静涵,只有大晋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奉旨和亲魏国,缔结两国盟好。
包括陛下楚韶驰在内的晋庭之人,都以为楚静涵是为大晋公主,到了魏庭之后也会受封四妃之位。
但昨日姜硕已经来怡红院告诉她,楚静涵到了魏国,至多也就是个嫔位。
晋国和魏国从来都不是交好的同盟国,两国根本是相互倾轧纷争了上千年的世仇,谈何交好盟约。之前的那场衡东之盟,不过是魏国在被煜王打怕之后的虚与委蛇产物。
魏人好战,整个魏国也都在厉兵秣马地想要报仇。加之魏国境内又出现了拐卖人口一事,以及损坏经济民生的巨大暗网,所有矛头都指向世敌晋国。魏人会喜欢晋国公主就怪了。
姜硕说,魏帝喻悦泽在蹴鞠联赛时便对楚静涵很看不惯。
再加上魏帝对晋庭的仇恨,他能封楚静涵一个嫔位已经是给予晋帝莫大的脸面。
至于承诺过赵府嫡女的四妃之位,那是因为魏帝对四妹妹一见钟情,所以不惜以四妃之位,甚至是日后的皇后之位,来相迎她。
但楚静涵,魏帝对她没有半分好感。
姜硕说,原本魏帝已经来信,说他的后宫不愿接纳这位镶了凤毛的麻雀,尤其这麻雀还是掠夺他们魏国妇女的晋长公主之女。让楚静涵有多远就滚多远,他喻悦泽不接受和亲了。
是姜硕说服了魏帝接纳楚静涵。
姜硕告诉她,楚静涵必须联姻魏国。
只有这样,她月婼姑娘才能跟着和亲车队,顺理成章地入驻魏国宫廷。
所以安平公主楚静涵的和亲路,从头到尾都是她月婼姑娘去往魏帝身边的幌子。
赵若月低头,心绪起伏。
魏国姜硕出身玄门,有识人之能。作为恩客的他来到怡红院,成为她月婼姑娘的裙下之臣。从此答应带她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展开全新生活。
那会儿她并不知道姜硕乃是国师,只是猜测到对方可能不只是个小小使臣,更是魏国国内的上品大官。这才会对姜硕小意殷勤、格外体贴,想让姜硕带她这个已经在晋国沦落风尘的女子,去往魏国做那一品诰命夫人。
不曾想,姜硕竟然是魏国国师。
还告诉她,她赵若月身怀凤命,未来有皇后之能。
所以已经为她沦陷的姜硕才打算送她入宫,还承诺要一力保她上魏国皇后之位。
那四妹妹呢?
如果魏帝喻悦泽当真并不是对四妹妹一见钟情,他又为何非要迎娶四妹妹,还出手便是四妃之位以待?
姜硕又为何如此忌惮四妹妹,并不想让四妹妹去往魏国?果真就是像他说得那样,因为四妹妹是嫡女,又是魏帝心爱之人,到了魏国后势必会狠狠压住她月婼姑娘,让她月婼姑娘难以前进和翻身?
“若是那魏帝性喜虐待,那他倒是可能对我一见钟情。”赵若歆回忆着魏国领队那双明明十分憎恶,却硬是装成友好亲昵的眼睛,冷笑道:“当然,这世上变态何其多也。魏帝说不定也是一个,惯会拿厌恶充做喜爱。”
“四妹妹。”赵若月笑起来,娇俏地扶着发髻:“你说父亲上辈子是修了多大的福气,这辈子才会接连生下我们两个女儿?”
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嫡妹也同样被姜朔算出特殊命格。
“嗯?”赵若歆抬眸,“没头没尾的,怎么突然提起了父亲?”
“没什么,就是突然感慨。”赵若月说,一时情绪上来,咬牙切齿地道:“他可真是一位顶顶的好父亲。这辈子,我都不欠他什么了。”
想到赵若月当日血淋淋被丢乱葬岗的惨状,赵若歆也是心胸愤懑。她从香包里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推了过去:“此次一别也不知日后还能否再见面。这点银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日后你独自一人在魏国,好好照顾自己。”
赵若月笑着推了回来,眉间有着一丝炫耀:“四妹妹小瞧我了,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自己从小到大也不宽裕,日子过得可怜见的,这么点银子还是收回去吧,别拿出来丢人了。”
“哦,你那些恩客出手都很大方?”赵若歆一言难尽。
“我有姜硕。”赵若月得意。
“行吧。”赵若歆将银子都收回去。
天色不早,赵若歆起身告辞。临走到门前,她驻足回头,轻声问道:“三姐姐,那日在府中你的小院,你交待了我两件事。一是替你厚葬舒草,二是替你寻那席仇公子。”
“那会儿你出血甚多,形容骇然,你自己也以为自己要不好了,才会细心交待我后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那会儿被你提到的席仇公子,乃是你真正放在心里的深爱之人吧?”
深陷风尘的月婼姑娘羞了眉眼,双颊浮起一抹粉色。
赵若歆看着庶姐的神色,认真问道:“你既然喜欢席仇公子,何不让他替你赎身,从此随他远去,做一对和睦幸福的夫妻?你又何必去那魏国凶险的宫廷呢?”
赵若月娇美面颊上掠过温柔,她苦笑道:“世间真心最是难测。以我如今的模样,如何还能配得上阿仇?纵使他对我一往情深,我也不愿就让柴米油盐这些琐事损了他与我之间的情谊。都说距离产生美,倒不如就让他一直触碰不到我,这样才能时时牵挂于我。”
“你怎知道你和席公子之间的情意,就一定会被柴米油盐这样的琐事给消磨呢?”赵若歆问,“我看席公子并不象个家境贫寒的,三姐姐你也莫要太悲观了。知心人难得,你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我不想考验阿仇。”赵若月摇头,轻声笑道:“嫌隙一旦产生,就不可修复了。譬如四妹妹你,纵使你待我之好一如往昔。可数次怡红院的见面,你在我屋里未曾饮用过一口茶水,你说你不是在心底悄悄防备着我?”
“我不想让阿仇也变成这样。”
“我只想让阿仇对我一直保持着赤诚。”
赵若歆无言,拢起披风离开了怡红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对于庶姐赵若月的选择,她不赞同,却也愿意祝福。
祝曾经一起相携着长大的庶姐,能够前路顺遂。
不久魏国使臣的车队离开,百官携家眷十里相送和亲公主。赵若歆在城门口,见到了安平公主楚静涵。
楚静涵从轿子里看到她,挥停了车队,唤她到轿子前讲话。一如当初嫡公主楚怡愉出嫁时的场景。
“赵四,我真羡慕你。”楚静涵说。
“我知道。”赵若歆点头,有些麻木。这场景似曾相识,嫡公主楚怡愉出嫁时也这么说。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楚静涵又说。
“嗯。”赵若歆再次点头,仿佛回到当初送嫁楚怡愉的时候。
“你没我聪明,没我漂亮,也没我出身好。凭什么比我受欢迎?”纪静涵哭哭啼啼的。
赵若歆:……
“你聪明又漂亮,还是咱们大晋的公主。”赵若歆轻声安慰她,“你到了魏国以后,肯定会很受欢迎。”
“我不管!你又笨又呆的,居然就入了煜王舅的眼,我真不服!”纪静涵哽咽。
如果没有煜王做保,和亲的或许就会是赵若歆。
但,这或许就是她纪静涵的命吧。
“是啊,我又笨又呆。”赵若歆附和着,规劝道:“可魏国人必定不似我这般呆笨。纪静涵,”她没有唤安平公主的楚姓,而是叫了安平从前的名字:“你到了魏国,一定要比魏人更精明。”
“我会的。”纪静涵说,她猛得攥住赵若歆的手,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让煜王舅早点打去魏国。就说,就说不孝外甥女安平,会一直等着他的王师攻占魏庭。”
“山高路远,你多珍重。”赵若歆抱了抱她,却没有轻易替楚韶曜应承下这场战事。
“赵若歆!”纪静涵哭哭啼啼地坐回轿子里,突然又掀开帘子对赵若歆大喊:“你不要忘记我!我也是公主,除了楚怡愉,我也算是你的手帕交!”
“好,我不会忘!”赵若歆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