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2更

暮春阳光自透明的窗纱透进泉露殿里, 悠悠照在桌案青瓷美人觚里盛着的数枝蔷薇花上,鲜红色泽衬得满殿金碧辉煌。

泉露殿是贵妃的寝宫,如今是安平郡主纪静涵的处所。

殿内紫檀香木作梁, 翡翠玛瑙为灯,珊瑚为帘幕,珍珠为柱石。九尺长的浮幽木阔床边悬着鲛绡蝉翼帐,帐上遍绣滚露丝线蔷薇花,风起帘动,如云遮雾绕一般。

可见陛下对外甥女的宠爱。

二皇子楚席昂覆灭后,贵妃一族也跟着覆灭。贵妃本人被打入了冷宫,不日后自裁谢罪。

安平郡主纪静涵作为长公主之女, 本应同贵妃一样遭受牵连责罚,但陛下怜她年幼, 未曾褫夺她的封号, 亦未降罪责罚于她。还将她这名孤女接至宫中, 好生抚养。

自此空出的泉露殿,便成了安平郡主纪静涵的处所。

“涵儿。”皇帝下了朝, 来泉露殿看望自己的外甥女:“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都习惯的。”纪静涵乖巧地行礼。

“习惯就好。”皇帝坐在泉露殿里,饮着茶水,目光怀念地看向殿外茂密葱郁的香樟树:“昔年你母亲也似你这般大,在这宫里跟你一样的文静内敛,不爱说话。她与朕虽非同胞所出,却最是关系亲密, 朕幼时受她恩惠颇多。”

纪静涵眼里噙着泪,点头道:“母亲也时常跟涵儿提起,说她幼时在宫里不受宠爱,时常受其他皇女们欺负, 多亏了大舅舅时常救济于她。”

“是啊,当年朕和你母亲都是宫女所出,不受你皇爷爷喜爱。”皇帝眼眶里也浮现出泪花,他伸手拿袖子擦了擦泪,怀念道:“你皇爷爷是个俭朴严格的人,最不喜人溺爱子女,那会儿朕和你母亲每月的例钱用度,尚且比不上宫女太监。”

“朕生母早逝,每月靠皇子的那点例钱根本难以饱腹。你母亲稍微好点,她生母故惠太妃位份虽低,可到底也是个才人,靠着月例银子,再做些针线贴补,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也能够养活她自己和你的母亲。”

“于是你母亲就时常接济朕一些吃食。而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朕亦会替她出头。我们兄妹二人,就这么相扶相持地在这后宫里生存下来。”

“难怪母亲和陛下关系这般的好。”纪静涵啜泣地说,“那日公主府被抄没,母亲在分别前就叮嘱涵儿,让涵儿一定要听大舅舅的话。”

“你母亲果真这般叮嘱你么?”皇帝目光慈蔼。

纪静涵哽咽地点头。

“好孩子。”皇帝摩挲着外甥女的头,怜爱道:“大舅舅保证,涵儿你这一生定会平安无虞、富贵顺遂。”

“大舅舅!”纪静涵再也忍不住,扑到皇帝的怀里轻声哭泣。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状似无意地问道:“涵儿,朕听说你在奉河同赵家丫头一道,救了你小舅舅?”

“您是说煜王爷?”纪静涵怯怯地抬起头,愤恨道:“他才不是涵儿的小舅舅!若是早知道他会抄没涵儿的家,伤害涵儿的父母,涵儿也不会救他!”

“所以,你果真救了你小舅舅?”皇帝问,“来,涵儿给大舅舅好好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主要是赵若歆救的。赵若歆那天想去猎山大虫,恰好撞见了被山大虫逼到角落的煜王爷。”纪静涵简单复述了一下当天的场景。

“所以最后那大虫,还是你小舅舅自己杀死的?赵家丫头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坐骑?”皇帝抿着茶水,若有所思。

纪静涵点头:“没错,最后煜王爷一剑刺死了老虎,救了他自己和赵若歆一命。”

“那日公主府的地窖,也是你小舅舅带着赵家丫头出来?”

“对的。”纪静涵说,抹着眼泪,“赵若歆来我家参加诗会,不知怎得掉进了山洞,恰好那个山洞里是我母亲的地窖,煜王爷正在里面。然后煜王爷便抱了受惊吓的赵若歆出来了。”

“抱。”皇帝重复这个词语,老半天嘴边才浮现出一抹复杂的微笑,半是欣慰半是感怀地道:“朕的曜儿,也终于是开窍了。”

纪静涵想起皇帝对于煜王一贯的容忍和宠爱,低头沉默着不说话。

“涵儿,你恨你的小舅舅么?”皇帝问。

“恨。”纪静涵说,“他毁了涵儿的家,涵儿没法儿不恨他。”

“可他是你的舅舅,是你的亲人。”皇帝说。

“是啊,煜王爷是涵儿的亲人。”纪静涵啜泣,“他既是涵儿的亲人,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涵儿呢?母亲可是他的长姊,他一点人情都不顾。”

皇帝摩挲着外甥女的头,没有告诉她之所以她能活着,便是不近人情的煜王一力作保。

那日刚正不阿的刑部侍郎郦峰想要拿下安平郡主,不尊法纪的煜王却拦下了他,口中称:“安平是本王的好外甥,不必对她进行株连。”

好外甥。

就因为安平跟在赵家丫头身后,一道儿在奉河伺候了他几天,就成了他口中的好外甥,得到了他楚韶曜的一力作保。

他呢,他如兄如父的照顾了他楚韶曜那么些年,换得的也不过是隔阂与疏离。

今日朝堂,为了一个小小的赵府嫡女,楚韶曜就敢身穿盔甲地持剑上朝,他何曾将他这个父兄,将他这位九五至尊放在眼里?

这么些年,是他对楚韶曜过度纵容和宠爱了,才将楚韶曜养成到今日这般的无法无天。

“涵儿,大舅舅会保你一生平安无虞、富贵顺遂。”皇帝说,“只要你答应大舅舅一件事。”

安平郡主纪静涵来了煜王府。

鉴于安平郡主刚刚丧失双亲,眼下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煜王爷并没有将她拦在门外,而是客气地请她到客厅喝茶用点心。

安平郡主撒泼打滚,极力卖萌。以皇宫住不惯,公主府家产尽被抄没,其他实在无地可去为由,在煜王府暂且住下了。

当然真正触动煜王爷收留她的,还是她的那句,她和赵府嫡女私交甚笃,熟知赵府嫡女的一切喜好,定能帮助煜王爷抱得美人归。

很快,安平郡主便和煜王府上上下下打成一片。

几日后,她成功地在煜王爷书房盗取到了虎符。

安平郡主回宫,将虎符交给了皇帝楚韶驰。

皇帝握着自己心心念念半辈子的虎符,激动的热泪盈眶。

他太难了。

当年他平叛有功,被立太子,三日后登基为帝。看似皇位得来顺遂不已,其实背后艰险万分。尤其是他虽然得了皇位,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军权。

先帝仁宗去得太早,未能将军权一一交待给他。由是后,各地武将纷纷占地割据,虽未自立为王,却也不听号令、不遵圣旨。他所真正拥有的,不过是拱卫皇城的羽林军,外加京畿郊外的三大营。

纵然加起来也是几十万的人马,可光靠这些哪里会够?

楚韶曜还总怨他太过软弱,对来犯之敌不知抵抗。

他这几十万的人马护卫京畿还来不及,又哪里能抽出手来去往边疆?

又遑论安盛侯那般的武将,虽名义上听他这个皇帝的调遣,可实际压根指挥不动。他一个皇帝,遇事到还要哄着求着这帮蛮横无礼的武将。倘真将大力支持这堆武将边境抗魏,那与资敌有何区别?不是上赶着送粮送草地资助武将们造他的反么。

若不是实在为难,他堂堂皇帝也不会把亲儿子舍出去跟赵府嫡女联姻。

他就是想通过这场婚事,来向天下表达他厚待武将的诚心。

以及如果能趁机把边疆的几只虞氏旁支的军权,包括安盛侯手里本属于虞氏嫡系的军权,都一道收回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直到在奉河春狩里,他看见了什么?

他早知道楚韶曜肯定和边境武将勾勾搭搭,否则当年晋魏之战时也不会能够指挥得动那群残兵败将逆风翻盘,顺便还带回一大批人马替他这个皇帝整训和充斥三大营。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虞家军,竟然早就投靠了楚韶曜麾下!

那几个从边境赶来的武将,分明就是虞家的旁系!

所以他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儿女亲事,又算得了什么?

他晋帝楚韶驰,就像个笑话。

好在如今,他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虎符,重新回到他这个皇帝的手里。楚韶曜这些年辛苦收拢回来的兵权,尽数归于他楚韶驰之手。

“大舅舅,涵儿幸不辱命。”纪静涵说。

“好,好,好!”皇帝握着虎符,连说了三个好字。

“大舅舅,涵儿久住宫内,恐怕多有不便。”纪静涵跪在地上,抬头恳求道,“而且涵儿如今偷了煜王爷的虎符,他恐怕不会饶恕涵儿。还请大舅舅赐涵儿一个封地,涵儿想要远离京畿这处是非之地,在封地上贻享天年、养老善终。”

“涵儿说笑了。”皇帝握着虎符,慈蔼道:“你才多大,就谈老人家的事情了。”他将纪静涵从地上扶起,怜惜道:“大舅舅说要保你一生富贵无虞,便会说话算话。”

“涵儿不想再呆在京畿了。”纪静涵哀求,“京畿对涵儿来讲是伤心地,还有煜王爷在旁虎视眈眈,涵儿想离开这里。”

“自然,你说得顾虑,大舅舅都懂的。”皇帝笑眯眯地说,“所以大舅舅给你谋了一个绝佳的去处,魏帝喻悦泽的后宫。”

“什么?!”纪静涵蓦地站起。

她忍着猝然站起带来的晕眩,咬牙道:“大舅舅是在逗涵儿吗?”

“朕怎么会逗你?”皇帝冷下了脸色,“朕会将你封做公主,派往魏国和亲。作为一个罪臣之女,你能凭代罪之身获封公主,将是你莫大的荣耀,你该感恩戴德才对。怎么,你对朕的决定很不满意么?”

“可那魏帝在蹴鞠联赛时,便深恶涵儿。”纪静涵喃喃地说。

“没错,魏帝确实甚不喜你,魏国使者也不愿接纳你去和亲。朕也是花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魏人接纳了你。涵儿,你做为朕的嫡亲外甥,合该为朕分忧,为大晋分忧。你十六岁了,不小了,也该是时候扛起大晋的重担了。”

“大舅舅当初,也是这般劝五公主去和亲的么?”纪静涵苦笑。

“不错。”皇帝颔首,捋着胡须道:“朕之唯一嫡女楚忻愉,也嫁到了番邦。涵儿,你该庆幸,愉儿作为嫡公主,也不过是和亲蜀国。而你一个罪臣之女,却能够和亲魏国,这是你的荣幸。”

“原来,这就是大舅舅所说的平安无虞、富贵顺遂。”纪静涵眸中划过一丝苦涩。

“不错,魏庭富裕,你到那里怎么也不会被亏待了。”皇帝说。

“涵儿,谢过皇帝舅舅。”纪静涵颤抖着,跪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谢舅舅为涵儿如此考量。”

“涵儿,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派你去么?”皇帝问,“朕膝下众多公主,朕却偏偏派了你去和亲,你可知为何?”

“涵儿不知。”纪静涵摇头。

“你母亲,是个有魄力的能干女子。”皇帝说,“她干出了一番男人都干不出来的大事业。”

纪静涵想到当初地窖看到的那番惨状,内心浮起阵阵惊惧,不敢赞同皇帝说的能干和事业。

“你作为她的女儿,应该向她学习的。”皇帝说,“你身上流着你母亲的血,具备朕膝下那些无用公主所不具备的魄力和果决。朕要你到了魏国以后,忍辱负重,生下流淌我大晋皇族血脉的魏国皇子!”

“舅舅觉得,魏帝会让涵儿生下孩子么?”纪静涵苦笑。

“想想你的母亲,有志者事竟成。”皇帝说。

“大舅舅,您如今已经掌了虎符,还要和魏国联姻么?那喻悦泽若是打来,舅舅直接和他打了便是。”纪静涵不解。

“涵儿,你不懂。”皇帝捋着胡须,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悲天悯人地道:“为君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世间苦战久矣,能议和何必要大动干戈?况且这些军权,舅舅打算用他们来保护京畿,保护大晋,而不是进行无谓的消亡。”

“涵儿明白了。”纪静涵温顺点头,“涵儿会努力生下带有我晋庭血脉的魏国皇子的。”

“你能想通便好。”皇帝慈爱地捏了捏纪静涵的脸颊,朗声笑道:“那大舅舅便不打扰你了,涵儿早些歇息吧。”

“恭送陛下。”纪静涵点头。

皇帝起身离去。

“大舅舅!”

走到泉露殿门口,他被纪静涵给唤住。

“何事?”皇帝回头。

纪静涵指着泉露殿桌案上插着蔷薇的青瓷美人觚,笑盈盈的眸光里含着泪水,她欢欣地笑道:“涵儿喜欢的不是蔷薇,是郁金香。蔷薇花乃是贵妃娘娘喜爱之物。”

“那你换了便是。”皇帝高声笑道,命令身边的宫人:“去替安平公主送几盆上好极品的郁金香过来!”

“是。”宫人接命。

“下次还喜欢什么,直接同宫人讲了便是。”皇帝慈蔼地说,笑着离开了泉露殿的院落。

纪静涵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一个人拍着手,又哭又笑地说道:“涵儿对蔷薇花过敏,涵儿也不喜欢这泉露殿里的桩桩件件。”

“这里的每一个花瓶,每一樽杯盏,就连床上的被子,都是贵妃娘娘用剩下的旧物。大舅舅既然喜欢涵儿,又为何对涵儿如此不甚上心。连个宫殿都不愿替涵儿好好收拾,直接就让涵儿搬进贵妃娘娘的旧所。”

“还是说,大舅舅一早就觉得涵儿不会在宫中久住,所以连个寝殿也懒得替涵儿费心整理。”

“郡主,您别哭了。”贴身丫鬟不忍地递了方帕子过去,低声劝慰道:“煜王爷和长公主保证过,说他会护下您。不如,不如咱们去求求煜王爷,让他助您不去和亲了?”

不说还好,一说纪静涵彻底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哽咽道:“小舅舅是说过只要我听话,他就会护我一世安康。”

“可他杀了我的父母,我如何还能再听他的话?”

“父亲和母亲虽然做下诸多恶孽,可他们对我却是顶顶好的。我若是为了保全自己就去投奔杀害他们的仇人,那我和那不忠不孝之徒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我还偷了小舅舅的虎符。他不可能原谅我的。”

“郡主。”贴身丫鬟犹犹豫豫地说道,“您不觉得咱们在煜王府偷窃虎符偷窃地太过顺利么?打小煜王爷就跟您不亲近,长这么大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您觉得煜王爷他真得会这般信任你,让你日日进他书房看书习字么?”

“你什么意思?”

“奴婢意思是,”贴身丫鬟攥紧衣角,又害怕又崩溃:“咱们偷得那虎符,十有八九是个假的。”

纪静涵一把捂住贴身丫鬟的嘴:“慎言!”

纪静涵想起那日在煜王府,冷漠的煜王舅微微俯身,狭长眸子里透着一丝疏离,认真问她:“你可知赵府嫡女最喜爱吃什么?”

“她嗜甜!喜爱各种甜食!”纪静涵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煜王舅点了点头,似是记下这个回答。他沉声地道:“你既是她的手帕交,就不要让她失望。好好听话,本王会护你一世安康。”

可她从来,都不是赵若歆的手帕交啊。

她纪静涵从来都是,赵若歆的死对头而已。

纪静涵从地上站了起来,接过手帕胡乱抹了两下泪痕,冷冷地对贴身丫鬟道:“以后,别再称呼我为郡主了,我是要代表大晋和亲的安平公主。”

五日后,大晋安平公主楚静涵和亲魏国,是为魏帝安嫔。

随行的有两名陪嫁丫鬟。其中一名为怡红院赎身出来的,月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