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曜一字一句念着, 古板无波。
幼年时,宫人们时常会吟唱这首童谣哄他入眠。他的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也都伴随着欢快童谣。久而久之, 斑嘴鸭童谣便成了他心中有关安宁的模糊寄托。
那些几欲疯狂的日子里,楚韶曜都是靠着默数斑嘴鸭,来努力让自己清醒地煎熬过痛楚的岁月。
赵若歆在安抚下渐渐停止了颤抖,楚韶曜的眼神却愈发冰冷。他抬头看着前方华丽的大厅,如鹰隼般锐利的黑眸里折射出刀锋似的光芒,带着蚀骨的寒意与风暴。
他只比赵若歆早到地窖一瞬,看见大厅场景龇目欲裂,心中暴戾之气被彻底激发,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魏军占领后成为人间炼狱的边疆。
“杀吧,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 你就解脱了。”
耳边喧嚣和吵闹着的, 都是毁灭。
恶魔般的呓语诱惑和催促着他, 毁灭这个地窖,毁灭公主府, 毁灭天地所有。让这个人世沉沦,将大陆变成战场,埋葬所有腐朽肮脏的躯体,让这个世界彻底毁灭。楚韶曜眼尾猩红,沸腾灼热的杀意将他淹没。
就在几欲疯狂的时候,赵若歆的意外出现, 将他从滔天杀意中拽了出来。
楚韶曜告诉自己,这个世间不止是沉沦的黑暗沼泽,也有如赵若歆这样灿烂美好的亮光。
他不能,让光明被沼泽吞染。
楚韶曜的嗓音低沉嘶哑, 一板一眼的诵念虽然平铺直叙不带有感情,却蕴含着神奇的力量,让赵若歆慢慢从惊惧和愤怒中平复下来。
“臣女见过煜王爷。”赵若歆收拢了理智和镇定,向楚韶曜屈膝行礼。
楚韶曜按住她:“本王带你出去。”
他挥起衣袖,带起迅即掌风将地窖里的火炬一一熄灭,使得前方浑浊的大厅都给笼罩在黑暗中,只剩墙顶四壁的硝石发出微弱的光。
“谁在那里!”
熄灭的烛火惹起了大厅奴隶的骚动,细细簌簌地传来嘈杂声响。石阶上原本暂时停顿下来的几个公主府仆役,也重新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楚韶曜松开覆着赵若歆眼睛的手:“别去看,别去听。害怕就数一数鸭子。”
“好。”赵若歆露出一个信任的笑容,低声哼唱起楚韶曜方才诵念的童谣。她的嗓音很轻轻,却带着一股女子柔美坚强的力量,冲散了地窖阴森可怖的氛围。
“庭前拱桥湾,游过斑嘴鸭。”
“咕呱咕呱真呀真多鸭,真呀真多鸭”
轻柔有力的歌声抚平了楚韶曜心头压抑的暴戾,他小心牵引着赵若歆,从缝隙角落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跨上漫长狭窄的石阶。
几个公主府仆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手里举着绳索和刀斧,恰好和楚韶曜撞了个正面。
“煜、煜王爷?”
公主府的仆役举着刀斧惊惧不已,骇然地面面相觑。
为首的管事生得贼眉鼠眼,正是公主府的大管家。他畏惧慌乱地看着楚韶曜,同时惊疑不定地看向被楚韶曜护在身后的赵若歆。
“王爷怎在此地?”大管家谄媚地舔着笑脸,定了定心神讨好地对楚韶曜说道:“我家主子出去了,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他挤眉弄眼地朝楚韶曜露出一个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容,献媚地巴结讨好道:“这地窖里的姑娘,王爷若是有看得上的,但可自行享用——”
“滚!”
楚韶曜一脚将大管事踢开,深邃眼眸里翻滚着无边暴虐,低沉嗓音像是地狱里空空飘荡的冷风。
大管事从石梯上狠狠摔落到,满脸是血的跌在地上。剩下的几个仆役举着刀斧绳索往后退了几步,俱都胆寒地看着楚韶曜,头皮发怵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韶曜视线落在仆役手中的刀斧上,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勃然绽放,他双手骤然抱紧了怀里的赵若歆,鹰隼般的眸光狠厉又阴鸷,嗓音如毒蛇般嘶哑:“你们拿这刀斧绳索,是打算伤谁捆谁!”
仆役们讷讷无言地趴伏在地上。
公主府大管家是个人物,他被楚韶曜一脚踢翻滚落。抬头看见楚韶曜携着赵若歆准备离开地窖,立时面露狰狞,他阴狠地从地上爬起来,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急怒大喊道:“不能放他们走!”
“可,可这是煞星煜王。”有仆役害怕地说。
大管家朝地上啐了口血沫,狰狞表情中带着一丝疯狂的残忍和决绝:“煜王也不过是个刚好了残废!都给我冲上去,把这他们给绑了!”
“若是让煜王出去,我们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他挥着刀,带头砍了过来,目标直指被楚韶曜护着的赵若歆。
“这长公主府邸,当真好得很!”
楚韶曜冷笑一声,艳丽面庞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似阎罗一般的恶毒。
他握住冲过来大管事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折,刀锋调转,锋利刀刃就将大管事的头颅斩断,污血流了一地。头颅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一直滚到那几个剩下的煜王府仆役脚边,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所有人都怔住了,握着刀柄惊恐地不敢上前。
“煞星!魔头!”不知过了多久,有仆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声里竟然带着控诉。
随着这声控诉,公主府的所有仆役都扔掉了手中的刀棍,两股战战,面如筛糠。
大管事尸首分离的尸身还在流着血,脏兮兮冒着热气的黑血从台阶上蜿蜒而下,低落在地窖的深处,血腥又残忍,令人生怖。
漫长的静止与停顿,楚韶曜阴鸷的目光刻薄地缓缓扫向余下的每一个人,眼睛里有暴戾的猩红色血丝在弥漫。
最后,他的目光看向了沉默中的赵若歆。
“你。”楚韶曜开口,嗓音颤抖而嘶哑,“害怕本王么?”
赵若歆同样被楚韶曜杀人的举动吓到。
见楚韶曜望过来,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面色惨白。
楚韶曜眼眸微垂。
赵若歆却伸手紧紧牵住了楚韶曜的衣角:“王爷英勇伟岸,震撼到了臣女。臣女敬佩王爷,感激王爷。”
楚韶曜眸间血丝褪去,唇角微翘。他仔细看了一眼赵若歆牵住自己衣角的手,而后带着赵若歆一步一步顺着石阶走出了地窖的铜铁皮大门。
花园里,纪静涵匆匆赶来,口中迭声地跟着青桔抱怨:“哎,你走慢点!本郡主这不是过来了么?只是掉进了假山洞里,又不是掉湖里去,你急个什么。走得那么快赶着投胎啊?”
青桔侧身走在前面带路,眼里泛着泪:“郡主体谅,奴婢实在担心我家小姐,麻烦郡主再快一点。”
“真不明白你担心个什么。”纪静涵神色不耐,劈手打掉青桔伸过来牵引的手,烦怒道:“赵若歆又不是三岁小孩,掉洞里自己再爬上来就是。她上回掉湖里都能自个儿游上来,一个假山洞算什么,还是说她摔断腿了,不能爬了?”
青桔只得含糊其辞地说道:“小姐恐怕是真摔断了腿,爬不上来的。否则奴婢也不会急慌慌地求郡主过来救人。”
“就你们主仆事多!”纪静涵唾弃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刚走到嶙峋巍峨的假山群,便看到楚韶曜带着赵若歆从一个不起眼的假山缝里钻出来。
纪静涵活见鬼一样张大了嘴巴,手指颤颤地指着那座嶙峋的假山:“怪了,本郡主从小在这片假山群里躲迷藏,怎么不知道这猴儿似狭小的假山洞还能跌人进去。”她跑到假山口,探着头来回朝里面观看,啧啧称奇:“这洞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蠢。”楚韶曜冷冷地说。
纪静涵吐了吐舌头,不敢多有放肆,她站直了身子乖乖巧巧地朝着楚韶曜行了一个礼:“涵儿见过煜王舅,煜王舅什么时候来的?”
楚韶曜没有回答。
他松开以守护的姿态将赵若歆珍重的虚搂在怀里的手,安抚道:“没事了,别怕。”
纪静涵奇怪:“赵若歆怎么了,掉个假山洞而已,这么娇弱的么?”
“闭嘴。”楚韶曜横眼扫过来,语气里丝毫不掩厌恶。
纪静涵自奉河春狩后,对着楚韶曜的胆子就稍稍大了一些,也敢主动讨好地和楚韶曜多说几句话了。此刻见到楚韶曜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恢复到春狩之前的冷漠和残酷,她心室陡得一颤,像是被人大冬天得从头到尾兜了一盆冰水,又害怕又胆寒,同时还有一点不明所以的委屈。
她听话地闭上嘴巴,乖巧地退到一边了。
不多时,几个公主府的仆役接二连三地从假山洞里钻出来,跟下饺子一样,一出来就诚惶诚恐地看向楚韶曜,而后自动自觉地在假山旁跪成一排,两股战战。
十几个参与纪静涵诗会的贵女也赶到了花园,见到楚韶曜后俱都站在远离假山的树荫下不敢上前,悄悄踮起脚尖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张管家,你们怎么也从这个洞口钻出来?”纪静涵看向跪城一拍的自家仆役,疑惑地问道:“还有你满头的血是怎么回事?”
公主府大管家抬头朝自家小主子看了一眼,满脸愁苦地朝她摇了摇头,又鹌鹑似的低下头去。
纪静涵愈发看不懂了,她趴在嶙峋的假山洞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这个洞口怎么变得这般大,有什么机关是本郡主不配知道的么?”
几个仆役跪在地上,蔫儿吧唧的低垂脑袋,无人回答她的话。
纪静涵站起身子,对着自家仆役大发雷霆道:“都哑巴了吗,本郡主问你们的话呢!”
陡然抬高的尖利女声将赵若歆给吓了一跳。
楚韶曜感受到赵若歆的震颤,阴毒地瞪了纪静涵一眼:“本王让你闭嘴,是没听见么?”
这个眼神太过残酷,似鹰隼般锐利森冷,好似要将人剥皮削骨一般狠辣无情。惊得纪静涵直接怔在原地,满身沁满冰凉寒意。
赵若歆也彻底地恢复了神智。
她抬眸看了一眼蔚蓝天空飘浮的朵朵白云,又缓缓看向远处碧绿湖心上悠闲嬉戏的水鸟,以及四处散落的仆役与远处的十几个妆容精致的贵女。
花园里姹紫嫣红,湖心碧波荡漾,和煦的微风吹拂着柳树轻扬地拂动,一切平静又祥和,与阴森鬼魅的地窖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赵若歆深呼了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楚韶曜庄重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臣女赵若歆,谢过煜王爷救命之恩。”
“掉个山洞而已,还扯上性命相救了。”纪静涵小声地嘀咕:“又搁这里装来装去的,你当煜王舅也跟楚席轩他们似的吃这套么?”
“起来吧。”楚韶曜似乎也恢复了冷漠。
赵若歆却没有起身,而是跪在地上定定地直视楚韶曜。
她知道楚韶曜对外坚硬冷漠,并没有一副兼济天下的热血心肠,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他对自己的手下都很好,可对那些未曾被他划归到保护范围以内的外人,他并不会多加援手。
赵若歆不知道楚韶曜是否会救助地窖里的那些个男女。对方很大可能只是来此寻找失踪的田庄佃户一人,对剩下的奴隶并不会去多管。
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却仍然想要请求楚韶曜将地窖里的奴隶们都给救下。
那些个年轻的奴隶男女并没有错,是楚席昂和长公主将他们锁在这里,是这肮脏的世道让他们变得疯狂和麻木。他们本身都是受到迫害的可怜可悲之人,不该再继续受此虐待。
最主要的,他们是人,不该被恶魔当成牲畜。
楚韶曜低头看着跪地不起的赵若歆,明白了她无声的请求。他叹了口气,双手轻缓地将赵若歆从地上扶起来,嗓音低沉而温柔:“此事,本王会负责到底。”
纪静涵怔住。
她睁着两只因为害怕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仔细地来回打量赵若歆和楚韶曜的神色,眉心高高蹙起,两条细长峨眉皱到了一块儿去。
忽地,她眼睛一亮,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安平郡主眼睛里还蕴着惧怕的泪水,一张圆脸写满了斗争和挣扎,可最终她还是咬牙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和胆寒。只见她硬着头皮地走到楚韶曜跟前,一边害怕地流着眼泪,一边期期艾艾地扯起楚韶曜的袖子,结结巴巴地撒娇道:
“煜、煜王舅,你到涵儿家来,也不说先看看涵儿,就只顾着看赵姑娘。”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