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歆又翻了两页, 忽地看到了长公主楚玉敏的事迹。她不由地捡起了纪静涵送来的那份请帖。
皇宫的清然殿里,楚韶驰正歪躺在雕花大床上,由着贤妃替他捏脚按摩。
“陛下许久没有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贤妃轻柔地按捏着楚韶驰的脚心, 口中缓缓道:“今儿太后娘娘见了臣妾,还问过臣妾两句。问陛下是不是在春狩时与煜王爷闹了别扭,怎得回宫后就跟她生疏了。”
“你怎么回复的?”皇帝楚韶驰阴沉着脸。
“臣妾说春狩之时,臣妾只在后头伴驾,未有传召不曾到前面寻过皇上。”贤妃说:“所以不知道皇上和王爷是不是闹了矛盾,只知道王爷最后带了一队兵马不辞而别,想来应该是王爷惹皇上不高兴了。”
“事实也是如此。”楚韶驰点头,语气沉沉:“曜儿实在是太过猖狂了。太后怎么说?”
“太后娘娘说, 有机会她会劝劝王爷,让王爷不要和皇上对着干。”
楚韶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慈母多败儿, 她能劝就有鬼了!”
“煜王爷年纪小。”贤妃柔声道:“青春年华的, 叛逆心重也正常。皇上也莫要和他置气了。”
“他年纪还小?”楚韶驰骤然抬高了声音:“比他年纪小的多了, 没见似他这般猖狂的!”他捏了捏眉心,怒道:“你都不知道他私下里干得那些事儿!”
“煜王爷又闯祸了?”贤妃一下子收紧了手心, 目光里流露浓浓的担忧:“汝平王爷还在京里呢,他、他不会又冲撞了志杰老王爷吧?皇上,您可一定要保住煜王爷。否则日后伤心的,还是您自己。”
“朕保他还不够多么!”楚韶驰冷笑,“一天到晚的给朕惹是生非。这回他得罪的倒不是宗亲勋贵了,他得罪了魏人!”
“煜王爷不是早就得罪了魏人?”贤妃脱口而出。
楚韶驰白了她一眼。
贤妃恢复了脸色, 继续柔声道:“臣妾愚钝,未能及时体会到陛下话中涵义。煜王爷他是新得罪了魏人么?”
“是啊。”楚韶驰摇头晃脑地说,语气里透着几分洋洋得意:“据鸿胪寺的那帮魏人讲,煜王在他魏国和其他番邦走私盐铁、贩卖人口, 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数不胜数。”
“上天有好生之德,魏国百姓也是人。曜儿拐卖了万千的魏女和童子,私下里更是逼良为娼、隐秘炼铜,害得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委实太过阴损。就是朕,也不能再强行保他。势必要严惩于他,给魏国,给番邦诸国,以一个交待。”
“煜王爷不是不近女色的么?”贤妃难得的瞠目,心底有些不信:“不瞒陛下,臣妾时常想着,若是轩儿在女色一道能有煜王爷的一半儿清醒,也不至于被赵家丫头给哄去了心神。”
虽然讨厌楚韶曜,但贤妃不得不承认,楚韶曜此人意志坚定,于情爱女色一途更是格外清醒。楚韶曜若是沉迷女色,那早先煜王府也不至于撵走那么多丫鬟婆子。
“曜儿也是个男人,你当他真得清心寡欲呢?藏得深罢了。”楚韶驰说,面上显出几分不赞同来:“朕看老三挺好,深情痴心这点和朕很像。就是那赵家丫头太过不知好歹,倒是白瞎了朕当初给她定下的姻缘,白瞎了朕的老三!”
贤妃按摩穴位的手短暂停顿。
他们这位好陛下啊,最爱自诩痴心。尤其是对着她这个当年事迹的知情人,陛下更是时不时就会长吁短叹地念叨上几句,感慨他自己为了那一位忍受了多少的痛苦,做出了多少的牺牲,如何的默默守护,如何的步步为营,是多么情深似海,多么的痴心绝对。
贤妃眸底划过一丝嘲讽。
当真深情痴心,她这个贤妃又是从何而来?
“可轩儿就是太过肖似陛下,如今一心对着赵家丫头情根深种,眼里再也容不得旁人去了。”贤妃轻柔地按摩着穴位,语气里既有儿子肖似帝王的骄傲,又有因儿子过分深情的担忧,听得楚韶驰满意不已。
“朕不是已经将他指派到外边儿办差去了,怎么还没忘记赵家丫头?”楚韶驰问。
“昨日来了信,还在问着赵家丫头的近况。”贤妃叹气。
“废物!”楚韶驰无奈:“朕为了让他散心,允他尚未开府就领了差事,还是外派的肥差。他就是这般回报朕的?”
贤妃流泪:“主要轩儿身上还背负着和赵家丫头的婚事,他又是个跟陛下一样深情的。他心里不惦记着赵家丫头,又能惦记谁呢?”
“此事怪朕。”楚韶驰揉了揉眉心,望着贤妃目露不忍:“朕当初只想让老三能有一个最美满的姻缘,以弥补朕昔日的缺憾。却没想到,替他挑错了人。你放心,朕必不会委屈了老三,也不会再让那赵家丫头再有扰乱老三心神的机会!”
“有皇上的这番话,臣妾就一百个放心了。”贤妃破涕而笑。
翌日。
清晨蒙蒙下着细雨,天际沉沉透着灰皑的暮光,片片乌云飘浮在空中,卯时的光景除了上朝的官员街面上没有什么人。赵若歆在自己的闺房中来回踱步,眼睑下方有着些许的乌青。
不一会儿,青桔掀了帘子进来,乌黑的发髻上沾染着雨水,似从外边回来。
“可递出去了?”赵若歆迎上去。
“递出去了。”青桔说,气喘吁吁:“按小姐说的,奴婢将盒子递给了煜王府名叫斧子的那位看门小厮,请他转交给栾总管。小姐,既然盒子里是三姑娘搜集的证据,为何不直接请斧管事转交给煜王爷?”
“你今日是蒙着脸匿名投递。”赵若歆说,“直接说交给煜王爷,要经过重重检查和验证。但是说交给栾总管,便可以顷刻送到了。反正交给栾总管和交给煜王爷,都是一样的。”
“那咱们为什么要匿名投递啊?”青桔问。“小姐您本身是煜王爷的救命恩人,扮成赵麻子时又是煜王爷的好球友。您随便用赵府嫡女或者是赵麻子的身份去实名投递,不是一样的么?煜王爷肯定会见您的。”
“然后让他发现赵府嫡女竟然是赵麻子,还是让他发现赵麻子竟然是赵府嫡女?”赵若歆幽幽地说,“实名投递肯定会问我册子哪里来的,到时候我把月婼姑娘一交待。你觉得煜王爷会不会发现我女扮男装的事情?”
“会。”青桔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她拿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又抿了口赵若歆嘱咐的热茶,问道:“小姐,您说三姑娘为啥非要您去递证据呢?她自己既然能找人把拜帖送到咱们院子,就不能找人把证据送往煜王府?”
“你当这么重要的东西,是随便寻一个人就可以交付的吗?”赵若歆没好气地说,“她也就敢拉我下水了。况且你当煜王府的下人,都跟咱府上好赌的金回似的好收买?她也想确保册子能顺利交到煜王爷手中。”
“那个管事会把册子交上去吗?”青桔不免地紧张起来,“他会不会忘了或者干脆因为什么原因,就眛下册子不上交啊?”
“不会。”赵若歆笃定地摇头:“那位管事很忠心。”
青桔放下了心,而后定定地看着自家主子:“小姐,奴婢觉得您,怪怪的。”
“哪里怪?”
“就是您对煜王府的态度奇怪,奴婢感觉您对煜王府上下太过熟悉了。还有煜王爷也是,奴婢大部分时间都跟着您,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居然和煜王爷就成了球友。”青桔挠了挠脑袋,歪头道:“奴婢有时候觉得,您就跟那戏文里写得一样,与煜王爷是今生命定的前世故交。”
“慎言。”
青桔吐了吐舌头,自觉失言,她转移话题道:“可能三姑娘也是想您了,所以才会借着册子的借口,邀您前往一叙。她一个人在那种地方,也真是不容易。”
“你昨日还抱怨三姐姐,怎么今日又替她说起话来了?”赵若歆好笑。
“奴婢昨日是听见三姑娘污蔑小姐负心薄情,将二殿下的罪行安在小姐身上。奴婢听了心中来气,就抱怨了三姑娘两句。”青桔说,“可奴婢今日想想,三姑娘怪可怜的。好好的一个贵女,居然就沦落到风尘里去了。”
“你啊,还是太善良了,立场摇摆不定的。”赵若歆笑她。
青桔不服:“那奴婢也是跟小姐学的。”
又两日,赵若歆盛装打扮前往长公主府邸,出席安平郡主纪静涵举办的诗会。
赵若月在青楼探听到,长公主楚玉敏看似对众位皇子一视同仁,其实是二皇子楚席昂的忠实簇拥。长公主府邸更是时常替楚席昂举办私密宴会。赵若歆想借着诗会,去探一探传说中的长公主府邸暗室。
兴许,楚韶曜要找的那名苦命女子,就被藏在那里。
诗会上,纪静涵诧异:“你竟然也会来参加我举办的寻常诗会,我以为你必不会来的。”
“来与不来,你都给我下了请帖。”赵若歆笑,“我也不好就驳了你的面子,毕竟咱俩可是有奉河围场共食一只野兔的交情。”
“别跟我提奉河!”纪静涵气呼呼。
诗会进行到一半,赵若歆打翻一杯壶盏,洒了酒水到身上,请纪静涵允她下去换衣裳。
“就你事儿多!”纪静涵朝她翻了个白眼儿,挥手让她自便了。
安平郡主的诗会在她自己的小花园里举办。
长公主府邸很大,不止这一处院落和花园。赵若歆避开众人,直奔位于廊檐环绕的中心大花园而去。
说是在中心花园下面,有个偌大华丽的地窖,专供楚席昂的嫡系在此纸醉金迷。
今日纪驸马在上朝轮班,长公主也难得的出门烧香去了,整个公主府就只有安平郡主这么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当家人,是查探地窖的最好时机。
密窖的入口,据说是一处嶙峋似猴儿的假山洞。
赵若歆找了老半天,才在一处怪诞错落的假山林里,找着那个嶙峋似猴儿的假山。她命青桔躲在一旁看着,自己举着火石钻进了那处狭窄幽暗的假山洞里。
洞口并不大,起初弯腰才能钻进去,狭窄又逼仄,但走了几部后,就有一条宽阔的石梯台阶出现在眼前。石梯往下隐隐绰绰传来女子的哭声。赵若歆举着火石顺着台阶往下,看到一处铜铁皮大门,倒是未曾上锁。
赵若歆犹豫着推开铜铁大门,侧身走了进去。
越往里,光线越亮。
几颗镶嵌石壁中的夜明珠充作了照明,两侧还有火炬在熊熊燃烧。赵若歆熄灭了火石,顺着台阶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一处宽阔的大厅。看见上百名面容娇好的年轻男女身穿聊胜于无的单薄衣衫,像狗一样脖子被拴着铁链,趴伏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其中不乏幼小的孩童。
形容之荒唐糜乱,不亚酒池肉林。
赵若歆的胃里一阵翻涌,她弯下身子,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一只纤长惨白的手覆上她的眼睛,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似霜雪一般沁人寒冷,消散了她灼热愤懑的心火。
楚韶曜低沉的声音响起:“闭上眼睛,不要看。”
这时外面传来询问的人声:“赵姑娘您在下面吗?您在的话就应个声,别让小人为难。”
那尖利短促的嗓音里带着深深恶意,伴有明晃晃的威胁和恐吓。
“那赵家丫头是到这里来了吗?”
“有人看见她往这边跑了,万一真要被她发现?”
“这种事情不能外传。”尖利声音里带着狠辣和恶毒,“倘她真得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管她是高门贵女还是皇子妃,都必须得紧快处理掉。”
赵若歆绷紧了身子。
咿呀的推门声传来,接着沉钝的脚步声响起,那几人从石阶处往这边来了。
“抱歉,本王失礼了。”
楚韶曜未曾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飞快拉她闪进了石阶下的缝隙角落。
缝隙里,赵若歆紧张地手心都是汗,后背都不由自主地弓成了戒备的状态,她又惊又惧,神情高度紧张,整个心脏砰砰的激烈跳动,几欲要跳出胸腔。
太害怕了。
她毕竟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贵女,何曾亲眼见过这等残酷黑暗的景况,尤其是上头几人还在毫不忌讳地议论要将她这个赵府嫡女也给训成歌伎,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掌中玩物。
赵若歆忍不住地哆嗦起来。
又是惊惧又是恶心。
“别怕。”
楚韶曜突然拍了拍她的背,嗓音低沉,一字一句,没有感情,平铺直叙。
“庭前拱桥湾,游过斑嘴鸭,速来撵一撵,二四六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