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歆无言以对, 她仔细打量着阔别数月的庶姐赵若月。
对方一身锦葵紫色,轻薄透明的烟雾纱裹身,眉梢暗含憔悴, 举手投足也俱是风尘女子的疲倦,似乎已经完全堕落在这污糟的花柳之地,然而她眼角一轮浅浅弯月却清涟醒目。
寻常或许只觉得这浅色印记楚楚动人、惹人生怜,而赵若歆却是一下子明白了庶姐在面上刻了这图案的缘由。
庶姐赵若月在脸上刻了这轮弯月,应是用来时刻提醒她自己勿忘出身。这轮浅浅弯月的“胎记”,是怡红院月婼姑娘的标志,更是翰林赵府三姑娘的决然信念。
“来之前我还担心三姐姐流落到此地会一蹶不振,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赵若歆由衷地感慨, “无论身处何地,三姐姐都能给自己走出一条路, 这点我真心佩服。”
她停顿了下, 才继续严肃地道:“只是我并无心煜王府的远大前程。今日这番话, 三姐姐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楚韶曜已经是一人之下的权王,事业前程于他而言已经是进无可进。再往上除非是问鼎皇权宝座, 成为九五至尊。
然而楚韶曜作为废太子,身份敏感又特殊。
他若是想当那个位置,势必只能通过非常规的手段,譬如逼宫造反。而若果真这般,楚韶曜要面临的个中凶险曲折,又哪里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
无论楚韶曜最终选择进还是不进, 她都尊重他的意愿。
可就她自身来说,她赵若歆决不会去推波助澜,不会去做把楚韶曜推往危险之地的助手,更不会想要在楚韶曜的凶险曲折之中, 去谋求那所谓的前程富贵。
因为楚韶曜对她而言,并不只是一个脸谱化的陌生王爷。更是她赵若歆在往后余生去寺庙祈福时,会顺带在心底默默祈一下福、遥遥牵挂着的朋友。
于她而言,她更愿煜王楚韶曜,此生平安康健。
赵若月瞅着嫡妹的神色,冷笑道:“我竟忘了,你向来都是不在意这些的,左右你什么都拥有。三皇妃那么尊贵的位置,你都弃如敝履,反正不当三皇妃,你还有七皇妃可当。你什么都不用去争,自有最好的东西会主动送到你的手里。”
“所以三姐姐特地寻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吵架么?”赵若歆也冷笑起来,“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一遭,我们姐妹俩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如今看来,还是错了。”
赵若月沉默不语。
“三姐姐,你不该和我争。”赵若歆站起了身,“这个世道女子本就艰难,你我亲姐妹又何必再互相添堵?从一开始,三姐姐你应该相争的,便当是外人,是那些男子,而不是与我内耗。当然,这也是妹妹我的一家之言,听与不听,三姐姐你自便吧。”
“我的确不如你。”赵若月苦笑,替她自己斟了一杯茶饮下:“承认这点很难,但我现在承认,我确实远不如你。”她唤住赵若歆:“四妹妹还请留步。”
赵若月起身走向屋内的梳妆台,取了个小巧精致的檀木匣子出来。拿钥匙开了锁,里面是一本小册子。赵若月将册子递了过去:“你先别忙着拒绝,看完里面写的东西再说。”
“我并不想看。”赵若歆冷漠道,准备告辞,“我对楚席昂一系官员们的隐私并无兴趣。”
有句俗话叫好奇心害死猫。
赵若歆自幼进宫,还与嫡公主楚忻愉是亲密的手帕交。她听过和见过的利害关系,远比寻常的贵女都多。过早领悟人情冷暖的赵若歆,十分深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
赵若歆自问心地善良,可她同样也自知能力有限。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内宅贵女,她就算知晓了齐郡王楚席昂一脉为非作歹的证据,也仍然束手无策。
所以,倒还不如不知。
“乐平县主的真实死因,你不想知道么?”见赵若歆准备离去,赵若月骤然高喝。
赵若歆顿住了脚步。
赵若月笑起来,声音里带着蛊惑:“昔年乐平县主也曾经是四妹妹手帕交里的一员。我记得她的尸体被扔到菜市口曝晒时,四妹妹还和五公主一道去看了。回来后因骇那惨状,四妹妹又吐又呕地连烧了好几夜,我记得那应该是四妹妹你头一回生那么重的病。难道,四妹妹就不想知道你昔年的手帕交,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被煜王爷给处死的么?”
她挥了挥手中的册子,看向嫡妹的眸子里露出志在必得的光芒:“王乐平的死因就在这里。四妹妹你,看还是不看?”
当然要看。
王乐平不过是个被她淡忘已久的虚假姐妹花。可王乐平之死,却是横亘在赵麻子和楚韶曜之间的一根刺。
当初,她正是因为王乐平的惨死,才会对煜王楚韶曜心生厌恶。才会在附身腿儿之后,很长时间里都装死不动,不想去助那残暴无度的煜王爷重新站起。
赵若歆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你为何一定要我将这册子转交给煜王爷,而不是其他人?”
“据我所知,煜王爷此前将你不留情面地扔出了王府,你应该不敢再和他有所交集才对。况且大家都知道煜王爷残酷暴戾,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你又为什么会觉得,他在接到证据以后,就会站出来秉公执法、大义灭亲,去剿灭了楚席昂一脉呢?”
“楚席昂如今手持御剑,权势滔天。除了煜王爷,又有谁还能斗得倒他?”赵若月虚弱地咳嗽了两声,解释道:“我也不过是想再厚颜无耻地借借煜王爷的势罢了。”
“是吗?”赵若歆接过册子,未有全信。
怡红院是王宝儿的地盘,她怀疑三姐赵若月是被王宝儿给收编了,才会如此尽心地替楚韶曜搜集情报。
否则一介贵女流落风尘,从高高在上的云端一下子就跌入发脏发臭的污沼烂泥,身后若是没有什么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底气,纵使是坚韧如赵若月,心中信念也会如泡沫般轻易崩塌,绝不会这般的就迅速恢复。
只是若真是被王宝儿给收编,那直接将册子交予王宝儿就好,又何必这般曲折宛转地找她代劳?
想不通,那便暂时不想了。赵若歆接过册子,随口笑道:“当年乐平县主的死因可是被陛下和太后娘娘给联手压下去的,竟然还能被你查到?三姐姐现在可真是了不得了。”
“当然。”赵若月耸了耸肩,浑不在意地道:“这可是她老子承恩公王兴桂,亲口在床上告诉我的。”
赵若歆:……
赵若歆随手翻着册子看了几眼,随即面色发白,额头青筋直跳。她手指用力捏着册子,从齿缝里吸气的憋出话来:“天色不早,这册子三姐姐可否容我回去细细观看?”
赵若月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面露微笑:“我便是知道善良如四妹妹你,一旦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就不会坐视不理。”
“倒是让三姐姐见笑了。”赵若歆咬牙切齿地说。
“四妹妹。”赵若月端正了脸色。她眸光清亮,面容温婉,不见方才的风尘浊气,倒仿佛又回到了昔年赵府小院的那位秀美佳人:“我知你心地纯善,麻烦平日里帮我多多照拂一下姨娘。还有彦文彦武,他俩虽然顽劣,却也还算聪慧。若是,若是你不嫌弃,他俩将来未必就不能成为你的助力。还望四妹妹若有闲心,提携他们一二。”
赵若歆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道:“我会看着办。”
“有四妹妹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赵若月由衷地笑起来。
辞别了月婼姑娘,赵若歆唤上守在门口的青桔,抬步离开怡红院。在下楼梯的时候,她与一名四十余岁男子擦肩而过。那男子虽上了年纪,却品貌儒雅、眉眼不俗,似是在哪里见过。
赵若歆忍不住驻足,回头多看了一眼。
却看见那男人轻轻叩了叩赵若月的房门。叩门的动作韵律有节奏,像是在叩着什么暗语。
几声叩响后,房门瞬间打开。三姐赵若月欣喜地飞奔了出来,小鸟依人地投到了那男人怀里,泪水涟涟地撒娇道:“大人,您总算来了。许久未能见你,月儿以为您不要我了。”
“怎么会?”那人痴情地在三姐姐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动作虔诚地像是对待什么绝世珍宝:“我既然答应了要带你走,我就一定会做到。我辈玄门中人,一生最是重诺。”
二人相拥着,走进了厢房。
赵若歆:……
赵若歆揉了揉眼睛,有些怀念齐光济老先生。
也不知道齐老太医给楚韶曜配的那些个洗眼睛药水,是否对外售卖。若是可以,她真想去和齐太医买上一些。
一边低头揉着眼睛,一边心不在焉地往怡红院外走。
迎面就猝不及防地和一个男子撞了个满怀。那男子着一身月白华服,体态瘦削颀长,身量颇高,周身隐隐带着梅花的清香。
赵若歆忙不迭地抬头,看见那人乌黑的墨发用白玉发冠高高束起,绮丽白皙的面颊泛着红晕,狭长的桃花眼里隐隐闪现过暗芒。
“你怎么在这里?”他眯起眼睛,声音里透着一丝薄怒和质问:“你又来看王宝儿?!”
赵若歆:……
“你不也在这里?”赵若歆被煜王爷这番理所当然的口吻给怔了怔,她下意识地回答道,“就许你来,不许我来么?”
“你能和我一样?”楚韶曜瞥了旁边的青桔一眼:“近来京畿不太平,你就带着一个、一个小厮就跑来这等是非之地?你可真是胆大妄为!”
他上前一步,压低嗓音悄声训斥道:“王豹就这般好看,让你冒险也要来此地见他?”
赵若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