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
楚韶曜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 唇边呢喃地说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有质感,没有多余的花俏音色来修饰,却说不出来的温柔和缱绻。
在纪静涵喊出那声“赵四”的瞬间, 他总算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那似曾相识的熟悉“呱呱”声是在哪里听过的了。
年前母后在梅芜殿举办家宴说要赏梅,御前大太监钟四喜亲自前往翰林赵府去接所谓的三皇妃。而后家宴上赵府老夫人不请自来,当众拽着孙女一起摔倒在地闹了个大笑话。
当时的赵府嫡女就呆呆傻傻得,似是脑子不清楚一般。
梅芜殿上赵府嫡女额头磕了个大包,却只是默默流泪不肯喊疼。旁人都以为她是性子要强,可他楚韶曜离得近,分明听见赵府嫡女滑稽地喊了一声委屈的“呱”。
他记得自己当时听见这声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而后瞧赵府嫡女浑浑噩噩得不清醒, 还特地派了齐光济去赵府给她看脑子。
却原来,她那会儿正附在他的腿儿上!
可笑他楚韶曜因为顾忌着赵府嫡女侄媳妇儿的身份, 始终有意地去疏离和忘却她, 便将这声滑稽的“呱”给抛诸了脑后。在后来听闻齐光济禀告说赵府嫡女身体康健之后, 更是彻底将这声“呱”给淡忘开去。
当真是可笑。
还有那日除夕宴。
她一向乖巧懂事,自动自觉的就知道替他保住腿儿的秘密。除了在栾肃面前, 她不曾在任何一个暗卫面前显露过反常之态,比他这个煜王本身还要谨慎和小心。可那日除夕宴,她竟然一反常态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莽撞地顶着他的身份去踢了楚席轩和,那个奶娘的当了小妾的亲妹妹所生的女儿。
她当时怎么跟他解释来着?
她说楚席轩跑城南去踢野球欺负她,而那奶娘的当了小妾的亲妹妹所生的女儿又卖假货欺负她。
可笑他楚韶曜因为对废腿的盲目信任, 竟然就信了她去。
想来她会在除夕宴上莽撞地踢那对男女,也是因为发现了那对男女之间的私情吧。
那阵子她每日情绪低落,她又是怎么说得来着?
她说她被打小定下的娃娃亲给背叛了。
却原来,楚席轩就是那个传闻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娃娃亲。真的是荒谬, 楚席轩比他还要丑,怎么就成美娇娘了?
若是楚席轩都能被她视作美娇娘,那他楚韶曜岂不就是仙女?
楚韶曜低眸看向怀里昏迷着的赵府嫡女,狭长眼角压住了眼底的潋滟光华。
在遥远尘封的记忆里,他依稀记得她似乎的确是排行行四的。
只是对于他们这帮所谓的皇亲贵胄来说,并无人去在意小小赵府里的小辈排序。他们只需要记得,她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这就够了。
赵府嫡女、歆丫头、赵家姑娘……
以及,她的名字——“赵若歆”。
这些都是宫里人对她的常用代称,而他楚韶曜也从来都是拿赵府嫡女来指代她。这样更显得庄重和尊敬,以及,疏离。
楚韶曜又想起了蹴鞠联赛第一日的时候,魏国领队悦泽将蹴鞠狠狠踢到了观众席,却被赵若歆给一脚踢回。
当时他只以为赵府嫡女是在生死关头迸发出巨大的潜力,才会无意踢出那么一球。却不想,她竟然是本身就具有不俗的蹴鞠技艺。
谁又能把城东翰林赵府里端庄知礼的嫡女准皇妃,去和城南充满市侩之气的小民赵麻子联系到一起呢?
这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
她一个家住城东的贵女,却装成城西籍贯的平民,然后跑到城南郊外去蹴鞠,当真是狡猾。
其实赵麻子还有不少的反常之处,譬如谈吐见识都不俗,半点都不像是大多平民女子所能拥有的学识。此外那一手豪迈矫健的辛公体虽是男子字体,却也是没个十多年苦功都写不来的。以及废腿平日里表现出的旺盛精力,也和记忆中那个大力的胖丫头重合。
然而这些种种蛛丝马迹的反常之处,全都被他刻意地给回避了。
尤其是在得知赵鸿德准备送得是庶女而不是嫡女,香山马车上那自然熟稔的亲昵感全都是他楚韶曜在自作多情后,他更加刻意地去回避想起赵府嫡女。
而在确定对废腿赵麻子的心意后,他更加是严令禁止自己去回想有关赵府嫡女的任何一切。
由是,竟然就让他生生灯下黑了那么久。
但凡印象里只要多一句类似“赵家四姑娘”的熟悉代称,他也不至于此。
然而没有。
赵府两房族谱上究竟录了多少个姑娘,并不会被人放在心上。这天底下,也只有他们楚姓宗亲的序齿才会时刻被拎出来强调。对他们这些皇亲贵胄而言,赵家姑娘更是从来都仅指代一位,那就是在仪元殿上过学的嫡女赵若歆。
谁能想到赵府嫡女又叫赵府四姑娘。而赵府四姑娘,竟然就是赵嗣赵麻子呢?
楚韶曜掀了掀眼皮,随意扫了一眼蹲在草丛里哆哆嗦嗦不敢动的纪静涵:“你和赵家姑娘关系很好?”应该是极亲密的手帕交,才会用赵四这般俏皮和玩笑的称呼,来亲昵地指代她吧。
“啊?”纪静涵牙关打颤。宗亲里的小辈就没有不怕煜王叔的,纪静涵当然也不例外,她声音怯弱,眼睛里更是开始不自觉地氤氲泪花,实在是怕楚韶曜怕得紧。她怯怯地不确定回答道:“不好、还是好啊?”
纪静涵把不准煜王叔的意图。
之前在兰漪殿的宫廷宴上,煜王叔的确当众表达了对赵若歆的厌恶。可眼下赵若歆刚救了煜王叔一回,煜王叔又将昏死过去的赵若歆抱得这般紧,看起来压根不像是厌恶的。
“你自己关系好不好你不知道?”楚韶曜无语。
“那、应该是好?”纪静涵咬牙,决定赌一把。她梗着脖子,努力保持硬气,声音却仍如蚊讷一般的轻飘:“我和赵家姑娘关系很好的!”
这也不算完全说谎。
她和赵家三姑娘的确是有几分面子情谊的,听闻赵家三姑娘得暴病骤去了的时候,她还着实惆怅了好一会儿。
至于赵家四姑娘,呸!至于挨千刀的赵四,这可是她安平郡主纪静涵一生的宿敌!
楚韶曜点点头,很满意这个侄女的有情有义。
赵家姑娘、赵府嫡女,赵麻子,赵嗣,赵四——怎么叫什么都这般的别扭!赵若歆、胖丫头定是穿回自己的身子以后,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冲进围场前来寻他了。而这安平郡主纪静涵作为胖丫头的手帕交,竟然不顾危险地一路追随到了这里来帮助胖丫头,的确是个好的。
没想到,宗室里居然也有这等重情义的子弟,真得很不错。
“起来吧。”楚韶曜沉声吩咐。
纪静涵哆哆嗦嗦地从草丛里站起来,两腿直打颤,一丁点郡主的架子都不敢有。天知道她是怎么一路追着天杀的赵若歆来到这里的。
呜呜实在是太难了!
起初她也只以为赵若歆是人来疯得想要深入腹地猎头梅花鹿什么的,却没想到赵若歆胆子居然这般的大!
这一路,纪静涵眼睁睁看着赵若歆一路穿过草原,踏过湖泊,深入密林,经过山谷,跃下湿地和沼泽。又眼睁睁看她对沿途遇到的梅花鹿和斑鸠野兔们视而不见,一路只管闷头往前冲。
起先纪静涵还奇怪赵若歆究竟想猎个什么。
直到她看见赵若歆和那头威武雄壮的熊瞎子搏斗到了一起。
是,陛下是说过,无论谁能猎得一头熊瞎子或是山大虫回去,他老人家都会把御用宝剑赏给那人。可纪静涵万万没有想到,赵若歆竟然也如此大胆得觊觎那镇国之宝!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偏那熊瞎子又不是真的熊瞎子。
纪静涵眼睁睁看着赵若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就降伏了熊瞎子。然后赵若歆就带着那熊瞎子去泉涧处洗了澡,结果就发现那熊瞎子是枚肥硕的黑白胖子伪装的假瞎子!
于是天杀的赵若歆就骑着肥硕的黑白胖子去猎山大虫了,似是一定要将陛下的御用宝剑给夺到手。
纪静涵眼睁睁看着赵若歆就跟事先知道猛虎在哪儿似的,直奔着山谷下方的湿地草甸就去了,居然还真给她发现了斑斓吊稍眼的山大虫!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偏那山大虫后面还有一人。
恶鬼虬龙煜王叔居然也在此地猎虎,赵若歆这是在跟煜王叔抢功劳啊!人家煜王叔猎猛虎猎得好好的,却被赵若歆横插一脚地骑着食铁兽撞过去。
好在煜王叔看起来受了重伤的样子,赵若歆此举也算是间接救了煜王叔一回,煜王叔应该不计前嫌。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是罢了,偏那山大虫还好死不死地扑着赵若歆去了。她纪静涵一时情急之下居然出声提醒了自己的宿敌,由是竟然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如果仍然仅仅是这样,倒也还好。
偏赵若歆这个不争气的,居然就吓晕了过去!
赵若歆不是挺能的么?又是跟假熊瞎子搏斗,又是指挥假熊瞎子猎猛虎的,怎么就晕了过去?
她纪静涵如果有罪,就请拿律法来责罚她。而不是让她一个人来面对凶狠可怕的煜王叔!
她宁愿去面对那假熊瞎子和山大虫,她也不愿意去面对活的恶鬼虬龙!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那恶鬼虬龙的煜王叔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去把大虫的尸体拖到泉涧边洗一洗。”
纪静涵脚下一崴。
她那因为策马疾行穿过草原、踏过湖泊、深入密林、经过山谷、跃下湿地和沼泽、而本就发颤酸软的双腿,听闻此言后愈发两股战战、酸痛难当。
“洗、洗老虎?”
纪静涵木木地转头,呆滞看向那血淋淋的老虎尸体。
猩红可怖的一大摊血泊里,没了头颅的斑斓虎身就似劈斧的刑天,阴森又可怖。那虎头的血盆大口犹然张着,露出排排尖利獠牙,有腥臭浓黄的口澸从虎嘴流中汩汩流淌,混进地上脏污的血泊里。
最要命的是,那铜铃般巨大的一双虎眼仍然瞪得狰狞,露着死不瞑目的残暴凶光。
“嗯。”楚韶曜轻飘飘地说,吩咐办事的语气再自然不过:“尤其是那虎头,一定要洗干净了。”
“我、我洗吗?”纪静涵哆哆嗦嗦地问,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不然本王洗?”楚韶曜诧异地挑眉。
“我——”纪静涵咬牙切齿,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去!”
她两股战战地哭着去洗老虎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