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更

“小姐, 你不知道。奴婢、奴婢下午偷偷摸摸去看的时候,看到舒草她整个下半身都被打烂了,血淋淋的。她臀部和腿相连的地方, 都已经看不出来形状了,身子几乎断成了两截。”青桔哽咽着说,神色凄惶:“小姐,奴婢虽然讨厌舒草,可奴婢真得没想过要咒舒草死。”

“奴婢和青兰,还有舒草,我们三个以前是住在一个屋子里学规矩的。后来奴婢和青兰跟了您,舒草跟了三姑娘, 我们才分开来。奴婢心里其实一直是盼着她好的。”

“小姐,舒草她虽然有些小心眼, 可她真得, 罪不至死啊!”

青桔神色哀戚, 嗓子都哭哑了:“还有三姑娘,她早上才刚刚小产过。老爷就把她从床上拽下来, 恶狠狠地拿着棍子往死里打。她本来就因为小产血流不止,哪里还经得住打啊!”

“老夫人他们是让三姑娘眼睁睁看着舒草被打死,然后再去打她的啊!”

“为什么啊,小姐?”青桔哭着看向赵若歆,声音颤抖,满脸都写着惧怕:“三姑娘未婚先孕是应该浸猪笼。可, 可老爷和老夫人是三姑娘的父亲和祖母啊!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老爷不是一向最疼爱三姑娘的么,他为什么要活活打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赵若歆全身发颤,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逐渐地侵入骨髓。

“四妹妹, 我从未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你记住,三殿下是我让给你的。”

那日春日宴上,赵若月还仍不服输地对她说过这番话,眸中仍然傲然的有着亮光。

赵若月一向要强。

纵使她在除夕宴上被煜王给当众踢飞,又被昔日恋人楚席轩给抛弃,再被煜王府的小厮给衣衫不整得只在肚兜上面裹着一张床单的扔出王府,紧接着被二皇妃戈秋莲的母亲给当街打脸,拿麻绳捆缚住像奴隶一样地押回赵府,还在外面欠下那么多的货款。

她都没有认输过。

换做是一般人,早就歇斯底里的崩溃了。可是三姐赵若月仍不服输,她仍然从淤泥里爬了起来,憋了一口气地勾搭上二皇子楚席昂,然后来个华丽的逆风翻盘。

在春日宴上,赵若月一个小小的庶女,竟成为不亚于东道主安平郡主的耀眼存在。

赵若歆偶尔也会想,或许赵若月真得是生错了时候。

陛下楚韶驰年岁已长,两年前就已经对外宣布,暂时中止采选秀女妃嫔入宫。若是赵若月早生个几年,趁着末班车选进宫去当秀女,以她这等坚韧不服输的心性,未必就不能混成个一宫主位。

只可惜赵若月晚生了两年,还将目光放到了嫡妹的未婚夫楚席轩身上。

然楚席轩又并不是个有担当的男子。

而她之后重新攀附的楚席昂,又是个比楚席轩还要不堪的存在。

赵若歆想到那日暴雨,赵若月跪在廊檐下向她求情。

许是为了卖惨,赵若月有意捋起了湿漉漉的袖子,露出伤痕累累、青紫斑驳的白皙手臂。

这些伤痕,应该都是有着特殊癖好的楚席昂留下的。

可赵若月仍说,她不后悔。

许是后悔,也没有了回头路吧。

女子未婚先孕,且腹中胎儿还不被孩子生父所接受。这若是放在民间的许多地方,这名女子也是要被浸猪笼的,更遑论三姐赵若月还是世家贵女。

赵若歆当初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应下三姐的请求,带她进宫。

可赵若歆也跟青桔一样,没有想过父亲赵鸿德竟然真得会处死赵若月。并且,还这么的果决与迅速,手段也是这么的残忍。

密不透风的压抑感层层叠叠地袭来,彻骨的寒意使得赵若歆牙关发颤。

夜色漆黑如墨,房间里的烛火晦暗摇曳,清冷月光透过婆娑鬼崇的枝杈照进窗棱,映在榻前像那不怀好意的恶鬼。晚风呜咽,忽远忽近地吹来陈姨娘那凄厉的哀嚎,似夜色中孤独飘荡的魑魅在桀笑。

“扶我起来。”赵若歆强撑这对青桔说。

青桔抹了抹眼泪,将她从床榻上扶起:“小姐您可是要起夜?”

“我去看看三姐姐。”赵若歆说,喉间腥甜,唇边有着铁锈的味道。

“是应该去看一看三姑娘。”青桔抹着眼泪:“您之前和三姑娘感情那么好,理应去送她一程才对。”

赵若歆随意裹了件披风,拢起单薄的衣裳,便和青桔打着灯笼往陈姨娘的小院而去。

陈姨娘的小院上了锁,外面有个瞌睡的婆子正守着门,不允许旁人进出和窥探。见赵若歆过来,婆子起先还不肯开门,赵若歆一个眼刀子飞了过去,那婆子才不情不愿地给主仆二人开了锁。

一踏进小院,便闻见血气冲天。

赵若月的偏房里,陈姨娘正搂着女儿哀泣地哼着儿歌,额头血淋淋的,磕得不成个样子,看上去瘆得慌。

“姨娘。”良久,赵若歆才哑着嗓子喊道。

陈姨娘搂着女儿抬起头,双目枯槁无神,露出一个无机质的笑:“歆丫头,你来啦。”

“三姐姐她,还好么?”赵若歆心下不忍,问道。

“月丫头睡着了。”陈姨娘笑着说,口中继续哀戚地哼着儿歌。

她怀里的赵若月双眼紧闭,面色如同纸箔一般惨白青灰,不见一丝的血色。而下半身又鲜血淋漓,将整张床榻和被单都给染得猩红狰狞,让人不忍卒视。

赵若歆看着这份惨烈的场景,肝胆俱裂。

心中沉甸甸得像是压了块千斤之重的巨石,让她难以喘息。

而那头撇了赵若歆独自去院中找舒草尸身的青桔,更是凄厉的尖嚎一声,直接就翻江倒海地呕吐了起来。

赵若歆突然想到小的时候,赵若月最是怕疼。

她被父亲罚跪,被父亲拿柳条抽打,赵若月经常拼命地冲上来护着她。

然而赵若月又格外怕疼怕累,便让陈姨娘拿小羊皮偷偷做了护膝垫在膝盖上,还一脸神秘的跟她传授经验,说是下回估摸着又要被父亲打时,先提前穿好袄子,这样打在身上就不疼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陈姨娘哀戚的歌声与夜风鬼魅的哭号。偶尔几只飞鸟扑过窗棱,发出细细簌簌的碎响。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姨娘,彦文彦武呢?”漫长过后,赵若歆轻轻开口问道。

“彦文彦武被老太太接走了。”陈姨娘笑着说,轻轻拍打着赵若月的肩膀:“老太太说她要亲自教导彦文彦武,彦文彦武有福气呢。”

“三姐姐她,还活着么?”赵若歆终于问道。

“活着,当然活着!”陈姨娘抬起头,眼中凶狠的目光似是要噬人,她激动地挥着手臂朝赵若歆大吼:“我的月儿只是睡着了,四姑娘不要乱说话咒我的月儿!”

远远的地方传来鼎沸的喧闹声。

青桔进来禀报,说是守门的婆子竟然去叫了老爷赵鸿德过来。

在这鼎沸的喧闹声和陈姨娘的吼叫声中,赵若月睁开了眼。

“四妹妹。”她咳嗽着,声音轻得像那断了线的风筝。

“三姐姐。”赵若歆蹲到她的床头,并没有多少犹豫的就握起了赵若月的手。

赵若月歪着头断断续续得道:“求你,回头帮我好好安葬了舒草。”她咳了两声,好半天才撑出一口气息道:“舒草是个忠心的好丫鬟,都是我连累了她。”

“好,我答应你。”赵若歆说。

“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四妹妹。”赵若月惨白青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甜蜜,气若游丝的语气似飘在天上的云一样轻:“汝平王的蹴鞠领队欠我一个人情。你若是有机会见着他,便跟他说,二皇子楚席昂便是害了我的人。”

“好。”赵若歆点头。

“谢谢。”赵若月笑了起来,又撕心裂肺的咳了几声,吐出一大口的鲜血。

“月儿。”陈姨娘哭着道,“你快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等天一亮,娘就给你请大夫。”

“娘,你出不去的。”赵若月摇了摇头,朝着陈姨娘笑:“娘不要怨恨父亲,要像从前一样伺候和体贴父亲。娘还有彦文和彦武,千万不要怨恨了父亲。”

“三姐姐。”赵若歆心下不忍,开口道:“你听姨娘的话,省些力气。我现在去替你请大夫。”

“没用的。”赵若月咳嗽着说,目光里渐渐没了什么神采:“父亲和祖母不会让我活下来,楚席昂也不会。父亲敢这么打我,必定是经过了楚席昂的授意,他不会允你请了大夫过来。”

话音刚落,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赵鸿德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眉头紧皱。

“四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一进门,赵鸿德就怒火中烧地叱道。

“我来看看三姐姐。”赵若歆不紧不慢地从地上起身,直视着赵鸿德的眼睛:“三姐姐病得这样重,父亲不给她请一个大夫么?”

“大夫?”赵鸿德嗤笑一声,“我赵家没有她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子!还请大夫,请来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犯下的丑事么?”

“父亲现在知道三姐姐不知廉耻了!”赵若歆高声喝道,“当日三姐姐传出和煜王爷有关的流言时,父亲为何不嫌弃她不知廉耻?当日三姐姐和楚席轩交往过密时,父亲为何也不嫌弃她不知廉耻?当日三姐姐攀附上二殿下之时,父亲为何仍不嫌弃她不知廉耻?”

“如今三姐姐失了势,父亲倒是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知廉耻了!可殊不知,三姐姐乃是父亲一手教诲带大,三姐姐的不知廉耻,也都是父亲这个天下闻名的翰林大学士给教养出来的!”

“怎么,堂堂当父亲的,不止要把亲骨肉的女儿教诲成这等不知廉耻的模样去卖女求荣,还要在女儿出了事以后,亲手抛却和斩断自己的亲骨肉,来明哲保身么?!”

“真得是好一个高风亮节的赵学士呢!”

“啪!”

赵鸿德狠狠地一巴掌甩在自己的嫡女脸上。

他暴怒地指着自己的嫡女,气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逆女!逆女!天底下有你这么和父亲说话的女儿么?”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赵若歆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面容冰冷:“父亲别忘了,女儿身上至今还负着和三皇子的婚约。就算女儿最后不嫁给三皇子,也还有七皇子愿意娶女儿。您如今打的每一巴掌,都是打在未来的皇子妃身上。若是您将来不怕来自皇子妃的报复,您尽管再打来试试!”

“孽障!”赵鸿德哆哆嗦嗦的,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爷!”陈姨娘跪了下来,膝行着爬到赵鸿德的腿边,痛哭流涕地哀求道:“您就给月丫头请一个大夫吧。月丫头真得知错了。”

赵鸿德嫌弃地看了额头血淋淋的陈姨娘一眼,不耐烦地将裤管从陈姨娘的手里拽出来,冷声道:“不是我不给她请。你自己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请大夫?不过是一口气两口气的光景罢了!”

“老爷!”陈姨娘哭着道:“月丫头是您打小捧在手心里宠到大的,您当真狠得下心么?”

“大丈夫当断则断。”赵鸿德恨声说道。

“好哇,好一个大丈夫当断则断!”陈姨娘凄厉地冷笑起来,她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身:“妾身怎么忘了,您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当年的先夫人——”

“贱妇!”赵鸿德一巴掌扇到陈姨娘的身上,将她狠狠甩到墙上:“一个小妾,竟然也敢骂老爷没有心肝!”

“父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濡慕和愧疚,竟是病床上的赵若月开了口。

赵鸿德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父亲,女儿不孝。”赵若月断断续续地说,气若游丝,边说边咳:“女儿有负父亲的栽培与厚望。姨娘都是为了女儿,才会冲动和父亲顶嘴,父亲不要怪她。”

赵若月每说一句,就要咳出一点的血。

“女儿做下这等丑事,不敢奢求父亲的原谅,也不敢让父亲为了脏污的女儿误了名声。女儿羞愧,只想下辈子还能投成父亲的骨肉,到时再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月丫头,你不要怪父亲。”到底是从小宠到大的女儿,赵鸿德的眸中露出一丝不忍:“你还有什么心事就尽管说出来吧,父亲能做到的,就替你了结。”

“女儿只想让父亲保重身体,不要为了女儿而伤心感怀。”赵若月气喘吁吁地说。

“好孩子,你放心去吧。为父一定保重身体。”赵鸿德眼中泛着泪花。

赵若月最后孺慕地看了一眼赵鸿德,闭上了眼睛。

“何仞!”赵鸿德喊了最信任的贴身仆役进来,“趁着天还没亮,将三姑娘和那个舒草,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记得毁了那个舒草的容貌。至于三姑娘,”他顿了顿,于心不忍地道:“三姑娘就不用毁容了,拿锅灰抹一抹就好。”

陈姨娘瘫在地上,双目无神,一声也不吭。

赵若歆再也忍受不住,出声制止道:“逝者已矣,三姐姐已去,父亲何必再如此?不如就好好安葬了她们二人如何?”

“好好安葬?”赵鸿德冷笑:“这跟请大夫来看她们有何区别?”他看向自己的嫡女,目光里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慈爱:“四丫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好好备嫁,风风光光得做你的皇子妃,其余的都不要管。”

赵若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拔腿离开了这间令人压抑和逼仄的屋子。

走到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赵鸿德冷漠打量陈姨娘的眼神,心想三姐赵若月临终前的那一番深情表演,终究还是没能打动到赵鸿德的心。

“父亲。”赵若歆冷冷开口,“您别忘了,陈姨娘不止是彦文彦武的生母,她还是煜王爷奶娘的亲妹妹。”

赵鸿德怔在当场,陈姨娘惊讶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赵若歆,死气沉沉的眼神里迸出了点希望。

赵若歆再不回头,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往外走去。

夜凉如水,晚间吹过枝梢而沙沙作响的夜风,愈发似那影影鬼魅的呢喃呓语。

“小姐。”躲在院中不敢进屋的青桔跟了上来,眼睛又红又肿,手里举着一枚香包递给赵若歆看,香包里塞着一幅男子的小像:“这是奴婢方才在舒草的房间找到的。原来舒草一直都喜欢煜王府的栾总管,奴婢想将这枚香包和小像送给栾总管,起码让他知道舒草的心意。”

“你自己看着办吧。”赵若歆说。

“可是奴婢不敢。”青桔哭着说,“奴婢一见到栾总管,就双腿发软。奴婢恐怕没法儿传达舒草的心意了!呜呜,奴婢真是没用!”

赵若歆:……

“那就不传达吧。”赵若歆头疼地说,想到栾肃那和楚韶曜一样不解风情的木讷性子,安慰道:“反正传不传达都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青桔哭着说,“舒草她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她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可她的心意却也是赤诚和火热,应该被人珍重对待的!呜呜,都是奴婢没用,奴婢不敢去找栾总管。”

赵若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行了,别哭了。”赵若歆说,抬头看着漆黑夜幕里的那轮明月:“回去好好休息,这两天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什么硬仗?”青桔问。

“我们得想办法去到乱葬岗,找到三姐姐和舒草的尸体,将她俩给好好的安葬了。”赵若歆说。

“老爷竟然真要把三姑娘给扔到乱葬岗么?”青桔诧然,随即低垂眉眼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好好休息。”

与此同时,忙碌了一天的赵鸿德却并没有立即回去歇下。而是去往书房,强忍着身体的疲惫与心中的不舍,写了一封三女赵若月已死的信函,派了小厮投往二皇子楚席昂的府上。

不多时,又有一只洁白的信鸽从楚席昂府邸飞起,飞到了怡红院的小竹楼,钻过竹楔百叶窗的缝隙,落到了朱红色雕花大床的栏杆上。

百叶窗透过的清凌凌月光下,豹哥气急败坏地坐起来,口中骂骂咧咧地道:“这贱人,还没等老子动手收拾她,竟然就自个儿先死了?!”

他随手抓起一件单衣裹在身上,未曾惊动怡红院内的任何一个丫鬟和小厮,飞檐走壁地就直奔京畿郊外的乱葬岗而去。

小楼客房里,酣梦正香的楚席仇愉快地翻了个身。他手里握着一枚五百两的红玉镯,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梦到了什么欢喜的场景。

待到赵若歆和青桔在次日傍晚,偷偷摸摸地换了麻子大痣的装扮溜到乱葬岗时,主仆二人已经遍寻不到赵若月的尸体。只是乱葬岗旁多了一冢孤零零的簇新孤坟,坟头的石碑上书着“赵三”两字。

据乱葬岗旁流浪的乞儿们说,这冢新坟是昨夜刚堆起来的,之前还没有。

赵若歆和青桔便以为这是赵鸿德发了善心,命何仞悄悄埋葬了赵若月。

主仆二人怅惘了一会儿,花了点银子请人收敛了舒草血肉模糊的尸身,拿了副棺椁厚葬了。

过了几天,陛下楚韶驰祭拜先祖、点齐兵马,带着一帮王公大臣与臣属家眷,浩浩荡荡地往河柸州府而去。

奉河春狩,即将开始。

煜王楚韶曜,奉旨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