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席仇已经滞留京畿多日了。
军师杜凌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与他, 催他早日回辽东主持大局。信中字字泣血、声声啼泪,恳切劝慰他不要忘了父王楚韶泰的在天之灵,不要忘了奕郡王府上下的血海深仇。
他当然不会忘记, 他时刻都记得自己誓要报仇, 否则他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名讳改成仇字?
只是报仇之路不争朝夕, 娶妻之道分秒必争。
他若是能早点娶上媳妇儿,也可以早点为奕郡王府延续血脉不是?
楚席仇看着对面龙行虎步、气宇不凡的魏国领队, 唇角勾起一个看透一切的蔑视微笑。呵, 喻越泽,你别看你现在这么精神,你知道你堂堂魏国皇帝以后会爱上赵若月那个贱人庶女么?
爱吧爱吧, 祝你和赵若月还有楚席轩三人恩爱幸福、三狗一窝。至于我楚席仇, 就不奉陪了。
楚席仇隐秘地朝看台上翰林赵府的席位瞥了一眼。
没能瞥到赵若歆, 倒是瞥到了赵若月。
楚席仇厌烦地瞪了赵若月一眼, 继续四处寻找赵府嫡女的所在。终于在皇室一帮未出阁的公主堆里, 看到了坐在皇亲国戚席位上的赵若歆。
楚席仇换了个挺拔的姿势站着, 极力让自己最为俊雅的右半边侧脸, 正好朝向赵府嫡女所在贵宾席。
蹴鞠联赛是最展示男子魅力的活动, 他会通过联赛中的出彩表现,斩获冠军, 同时赢得赵府嫡女的芳心。
赵府嫡女, 他楚席仇志在必得。
“小姐,席公子刚刚朝咱们这里看了。”舒草欣喜地说:“他心里果然有着您呢!”
“我看见了。”赵若月红唇紧咬, 内心复杂难言。
煜王爷的看台包间里,楚韶曜很是疑惑:“那小子在东张西望地在找什么?为什么他蹴鞠时如此不专心?”
“可能在寻找汝平王吧。”栾肃说,“不止蹴鞠,他做什么事都不专心, 王爷还是不要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楚席仇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另一个暗卫刘鲜插话进来:“不过蹴鞠而已,他怎么着也不会输给普通的魏狗,哪怕对方都是精锐老兵。”
“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楚韶曜说。
“王爷放心,杜凌有好好教育楚席仇,必不会让他在魏国人面前给咱丢脸。”刘鲜信心百倍地说:“属下方才已经押了三百两银子,就赌楚席仇赢。”
“本王相信你的眼光。”楚韶曜颔首。
然后他们就看见楚席仇在蹴鞠场上,被对面的魏国球队给压着打,连输了好些个球。
楚韶曜:……
既是看球,氛围便也随意。时常扮成普通小厮的暗卫头子栾肃,便也不像寻常那般的拘谨和低调。
见讨厌的楚席仇接连输球,栾肃再也忍不住地吐槽道:“我实在不知你们为何要对楚席仇的比赛如此关心,他都不认识咱们!刘鲜你这般支持一个压根不认识你的人,你是不是傻?”
刘鲜:……
“小姐,席公子蹴鞠水平不行啊!”看着场上的楚席仇领着汝平王的队伍接连失分,青桔绞着手帕焦急地说:“啊,你看,他又丢球了!”
赵若歆坐直了身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魏国的领队瞧:“不是席公子水平不行,是对面太凶悍了。”她微微地蹙起眉,“你仔细看对面魏国领队的脚下,他一直在剑走偏锋地攻击我晋国球员的足踝。”
“还真是!”青桔惊呼,“仲裁先生怎么还不吹哨?”
“今日联赛,说好了按照各自队伍的风俗而来。况且远来是客,为了两国的邦交,仲裁先生也不敢判魏国队伍犯规。只是可惜了席公子,他习惯性守着咱们晋国的规则和踢法,比起魏国领队来说实在太温和了。再这样下去,汝平王的队伍只怕是要输了。”
果然上半场的前半段,不熟悉魏国军士踢法的汝平王队伍,接二连三地急速失分。汝平王楚志杰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然而在后半段,汝平王的领队似乎被激出了火气。
他领着队伍一改之前的温和打法,猛烈进攻、招式凌厉,同样将规则抛诸脑后,采取不亚于对面的伤残式狠辣打法,倒是重新将比分追了回来。
由是在上半场结束的时候,汝平王蹴鞠队只落后对手寥寥的分数。
算是没有跌落太多的面子。
看台上不明就里的观众都纷纷叫好,为今日比赛的激烈程度而喝彩。唯有真正爱好蹴鞠、懂得规则的人才会看出,场上的两只队伍已经彼此结了仇。他们早就把友谊赛开局献礼的宗旨,抛诸了脑后。
更有甚者,诸如翰林编修汤仔珩这般眼毒且习惯性深思的人士,更是在心底敲响了警钟。晋魏两国歇战已久,或许边境又将重新不稳了。
中场休息,两支蹴鞠队回各自的包厢暖阁休息。
魏国蹴鞠队歇息的处所内,魏国使者大臣姜朔摒退左右,轻声提醒自己的君主:“陛下,您今日蹴鞠时火气太旺了。您别忘了,咱们乔装打扮进入晋国,是为了调查魏晋两国之间的走私暗网。”
“朕如何不知?”喻悦泽重重地将手中的杯盏砸向桌案。
从二三十年前起,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就频频发生在整片大陆上,整个天下全都动荡不安。不少隐士高人做出预言,称真龙帝星已然降临,四分五裂的诸国九州将在祸乱后,于浴血的战火之中重新迎来千年前大一统的盛况。
换言之,大魏国也好,大晋国也罢,包括那些不入流的番邦小国,都将在战火纷飞的未来,重新归结成一个统一的崭新王朝。
万古开新朝,不世之功业。
谁建立了新朝,谁成为了新君,谁就是远超太宗圣祖的真龙帝星。
他喻悦泽就是坚信这一点,才会打小就头悬梁、锥刺股,然糠照薪、闻鸡起舞。即便是登基为帝,亦不曾就骄奢淫逸,时刻都在励精图治与发奋图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懒惰。
因为喻悦泽知道自己的志向远不止一个魏国皇帝这么简单,他要成为大一统新王朝的新君,他要做那真正的真龙帝星!
不枉喻悦泽如此励精图治、勤勉自身地谋发展。
在他登基后的数年里,大魏朝很快就摆脱了父皇时期的冗惫,国力远超隔壁的大晋。
这时候,喻悦泽撕掉了温和保守的面纱,磨刀霍霍地就对着隔壁肥美的晋国发动了战争。
九州四海,小国千百计,唯有大魏与大晋,傲视群与雄。
只要他把强邻晋国吞并掉,其余千百个小国家自然会不战自归。
在喻悦泽的带领下,魏国军队势如破竹、直捣黄龙,接连攻克晋国七座城池,且无能的魏帝还主动提出愿意割让十座城池,换取两国休战议和,永结盟好。
进程如此美妙,喻悦泽感觉自己不日就可一统九州。
直到晋国那个残疾小王爷,偷偷溜上了战场。
自此他魏国一败涂地。
他喻悦泽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才积攒下的丰腴盛世,全都功亏一篑。
如果国力只是倒退回战前也就罢了,偏偏雪山崩盘的时候远远不会只崩表面那一层浅浅的雪花。他先是被逼割让了足足十七座城池与晋国,又在这战败的三年里,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灾。国内如今当真是民生凋敝、哀鸿遍野。
喻悦泽几乎感觉自己随时要亡国。
可即便他魏国都已经如此之惨了,民间却还有着一张巨大暗网,像是血蛭一样,贪婪恶毒地大口吸着他魏国君民的血,一点一滴地毁灭着他魏国的根基。
此番喻悦泽不顾劝阻来到晋国,就是为了查清幕后之人,好将这暗网给连根拔起。
“朕如何不知自己蹴鞠时锋芒太盛?”喻悦泽的眸子里闪过滔天怒意:“只是朕看见这帮晋狗就抑制不住火气!朕只恨自己不能当场屠光这帮晋狗!”
“可陛下的火气撒错了对象。”姜朔说道,“今日与陛下对阵的队伍,乃是晋国汝平王的球队。汝平王楚志杰的嫡子为楚韶曜所害,他和咱们一样,都深恨着楚韶曜那狗贼。”
“眼下晋国国内硝烟四起、民怨沸腾,不比咱们安稳多少。而汝平王手握军权、割据一方,乃是晋国少有的实权藩王。臣以为,在此大势之下他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更不会甘心对着楚韶曜忍气吞声。”
喻悦泽眯起了眼睛:“你是说,他可能反?”
“臣认为汝平王早有反意。”姜硕说,拈着胡须,一派飘飘欲仙的高人之相:“臣方才仔细观看,与陛下对战蹴鞠之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头顶紫气不输楚韶曜那狗贼。汝平王会将这等英武人物笼在手中,足以证明他早有不臣之心。”
“这天下缘何这么多头顶紫气之人?”魏帝喻悦泽沉下了脸,不悦道:“你此前说楚韶曜头顶紫气。去了晋国皇庭一趟后,又说接待你的晋国三皇子楚席轩头顶紫气,现在又说这蹴鞠之人也同样头顶紫气。再加上朕,一共有四人被你说成头顶紫气。帝星竟然如此之多,你莫不是在唬朕?”
“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姜硕连忙解释:“臣与玄慈师出同门,相面之术绝无差错。只是紫气虽为帝王之气,却不并一定为单独一人拥有。凡有能力角逐天下者,皆有紫气,不过是深浅和强弱不同。臣所举的陛下在内四人,乃是紫气最浓郁者,也是最有希望在未来成为天下共主之人!”
“装神弄鬼。”喻悦泽嗤笑了一声,“以你这见一个人认一个紫气的速度,赶明儿满大街就连女子,都被你说成头顶紫气了。”
姜硕一下子憋红了脸,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处。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期期艾艾地回禀自己的主君道:“不瞒陛下,臣今日的确在一女子身上看到了浓郁紫气,着实奇怪。”
喻悦泽翻了个白眼儿:“哦,是晋庭的哪位公主?据朕所知,晋庭最尊贵的嫡公主可是已经嫁到属地番邦去了。”
“不是公主。”姜硕连忙回答:“是贵宾席上的一位姑娘,臣打听到她正是晋庭三皇子楚席轩的未婚妻。”
喻悦泽:……
“够了姜卿!”喻悦泽无语道,“你就好好地做你的国师谋士,替朕出谋划策就好了。别老想着跟你的师兄玄慈大师比拼玄学,你不是那块料儿。”
“臣的相面之术真得很准。”姜硕不服气地说,“臣还要替陛下寻找凤命之人呢!”
“你找着了么?”喻悦泽挑眉讥讽道:“你上回跟朕讲你找着了凤命女子,结果抱回来一个未满百天的小婴儿,并且那小婴儿后来不到周岁就夭折了。这回你又要找谁?”
姜硕自知理亏,心虚地摸了摸胡须继续道:“臣一直忙着盯那三皇子的未婚妻看了,还未来得及相看其他的贵女。不过那女子似乎也同时身负凤命的。”
“姜卿。”喻悦泽彻底无语了,他不满地道:“你有功夫在这里瞎琢磨玄学,你不如多替朕想想走私暗网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吧。”
“陛下,娶了凤命之人真得可以事半功倍的!”姜硕急忙劝道,“您要不去争抢一下楚席轩的未婚妻?或者臣再替你找找其他凤命之人?臣一定可以找到和陛下适龄的凤命女子的!”
然而喻悦泽已经彻底不肯理睬自己的国师了。
他换好了干爽衣衫,又饮用了些清凉的茶水,便回到蹴鞠场上,准备和对面那个头顶紫气之人鏖战到底。
上半场的时候,魏国队伍分数领先。按两国惯例,将由魏国的领队进行首发进球。
喻悦泽接过那枚圆溜溜的蹴鞠,目光狠狠地盯住对面同样眼睛喷火的楚席仇。然而不知怎得,他突然想到国师姜硕方才说的,有名女子同样身负帝星紫气。
他踩着蹴鞠,看向了观众席。
按着姜硕的指示,喻悦泽目光逡巡在皇亲国戚的贵宾席间。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身着鹅黄袄裙的、容貌清丽逼人的,于人群中一眼可以辨别出的,晋朝三皇子楚席轩的未婚妻。
她巧笑嫣然,正和旁边人说着闲话,眉眼间有少女的娇俏与青涩。
喻悦泽内心不知怎么回事,想到这等女子居然也能被说成是身负紫气,他就异常恼火。
喻悦泽阴狠地瞪着那名女子,冲动间,竟然一脚就把蹴鞠朝观众席踢去。
这一球,蕴含了他内心无尽的怒火,夹杂着他对晋国君民的痛恨,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如疾风骤雨和雷鸣闪电一般,直直就迅猛砸向了坐满女眷的贵宾席。
顶层华丽的包厢中,楚韶曜身子猛得前倾,惨白的额头上,青筋如青蛇盘桓般,根根暴露。
“咚!”
看台上,温柔贤淑的赵府嫡女看到了迅猛砸来的旋急蹴鞠,于惊慌失措中下意识地就撩起裙摆,接着豪迈地飞起一脚。
一脚进球,正中红心。
楚韶曜重重跌回轮椅之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赵麻子。”他沉默着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方才不小心背叛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