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疑不定的陈茹仍在错愕地看着赵若歆, 被青兰这么一岔,她倒是找回了几分镇定。陈茹恢复了神色,继续恳求地看向赵若歆:“歆丫头, 你三姐姐那里?”
“姨娘不必多说了,我不会去向祖母求情的。”赵若歆摆了摆手,不耐地打断她的话:“青桔,送姨娘回去。雪夜天冷,将我那件凫靥皮子的合风锦缎斗篷拿来,给姨娘披上。”
“小姐,那可是贤妃娘娘送你的斗篷,你自己还没穿过呢!”青桔忿忿地说。
“找出来给姨娘披上!”赵若歆不容置喙地说。
穿成腿儿后, 她也算是在楚韶曜那里见过了不少好东西。她可是连尼罗国皇室的国宝小粉儿都差点穿过的人,一件凫靥皮子的斗篷而已, 的确不值得放在心上。
最主要的是, 陈姨娘的确细致入微地照顾了她这么些年, 可她现在又的确因为今晚的事情对陈姨娘产生了隔阂,此后对待陈姨娘注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亲昵。如今送出一件斗篷, 就当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青桔还待说些什么,青兰拽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头。于是青桔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下去取那件斗篷了。
斗篷是用的凫靥皮子是塔山国进贡的,是将开春里刚孵化的水鸭面部两颊附近的毛皮缝成皮子。单是制成一张可以做成衣裳的毛皮,就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鸭子,还得保证整张皮子的毛色都要相同, 不能有丁点的杂色,可见原料有多珍稀。而后又由内廷巧匠织成斗篷,做工精美而华丽异常。
整张斗篷制造下来,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就是贤妃将这件斗篷赐给她的时候, 贤妃自己也还心疼了好一阵儿呢。
陈茹瞧着这件价值千金的凫靥斗篷,又看了赵若歆一眼,不由地放下了心。今晚的嫡姑娘虽然看起来较为冷漠,可待她确实是一如往昔的慷慨和大方,甚至就连平日里当作宝贝舍不得穿的这件凫靥斗篷,也都赠予了她。
陈茹贪恋地摸着珠光宝气的斗篷。
凫靥的料子华贵异常,比她之前的每一件衣裳都要好。陈茹到底没能再说出多少谦辞,做做样子的推辞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披上了斗篷。心头的那点疑虑也随着指尖触感光滑柔软的触感而消失了。
她今晚过来,本来也不是真得为女儿求情。
正如赵若歆所说,赵府老夫人是个心有成算的人,不可能真得就让未出阁的庶孙女儿跪坏了身子,更何况众所周知这个庶孙女还是当今煜王的心上人。
老夫人只是罚了赵若月的跪,而且只罚了一个时辰,是赵若月自己跪到雪地里去的。
一来为了表示她悔过的诚心,让赵鸿德看了心疼。二来,也是为了给陈茹借口和理由到前院向赵若歆求情,好探一探赵若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真得傻了。
陈茹走出赵若歆的院子,挺起胸膛吐了口浊气。
嫡姑娘怎么就没有真得傻了呢?
分明下午的时候看着,还是完全不认识人的模样,嘴里一会儿呱呱一会儿又喵喵的,就跟个得了癔症的痴呆儿一样。结果谁知道,竟然到了晚上就又变好了!
真是老天无眼,天公不作美。
好在,陈茹拢了拢身上的凫靥斗篷。能得这样一件华丽昂贵的衣裳,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小姐,要见三殿下吗?”陈茹走后,青兰问道,“还有煜王府派来的那个大夫。”
“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夫,那是御医院院使,杏林国手齐太医。”赵若歆说,语气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齐太医的熟稔:“先请齐太医去给祖母看一看吧,祖母今儿为了我在宫里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有没有事儿。至于席轩哥哥,”她又想到了那块绣着弯月的素帕,姣美艳丽的面庞上不由得带了点恼怒:“就让席轩哥哥先等一会儿吧!左右也有父亲陪着他!”
“是。”青兰下去回复了。
青桔送完陈姨娘回来,听了这话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小姐,你和三殿下吵架了?三殿下那么好脾气的人,居然也会惹你生气?”
“他是好脾气。”赵若歆气呼呼地说。
可不是好脾气么。跟她定亲,却又偷偷单箭头地思慕着三姐姐赵若月,真是难为他一个皇子还这么隐忍卑微了!
青桔瞧见主子好像是真得生气了,吐了吐舌头不敢多问了。
赵若歆命青桔拿铜镜儿给她照了照。庆幸祖母送她回来的时候吩咐过丫鬟,说等下可能会有太医过来不必先行卸妆,她现在还是满头珠翠和略施粉黛的模样,不必再重新梳妆。见自己妆发完整,赵若歆便掀了被子。
“小姐可是要去见三殿下?”青桔服侍她披上外衣。
赵若歆摇摇头,眸中掠过一丝担忧:“我去瞧瞧三姐姐吧。”
虽然和陈姨娘说过不会去跟祖母求情,可是听见赵若月冰天雪地的跪在院子里,赵若歆心里还是会实打实地心疼。如果席轩哥哥果真恋慕三姐姐,那么错得也该是已经跟她定了亲的席轩哥哥,而不是三姐姐。
毕竟三姐姐喜欢的人是楚韶曜,三姐姐本身是无辜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赵若歆从来不觉得一个女孩子家因为自身优秀,而被众多儿郎们喜欢就是一种错误。
若真是有错。
那么错得也不该是优秀的女孩子们,而是那些守不住本心的儿郎们。
“是该去瞧瞧三姑娘。”青桔替赵若歆系上毛裘披风的缎子,脸上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担忧:“老夫人也真是的,怎么就罚得这么很。这冰天雪地大冬天的,三姑娘怎么能受的住!”
青桔虽然刚刚怼过陈茹,但那也是建立在她自觉陈茹和她一样都是奴籍的基础上的。在青桔看来,她是赵府嫡姑娘院子里的下人,而陈茹不过是赵府老爷院子里的下人。大家都是当下人的,谁也没高贵过谁。充其量也不过是陈茹工作和管辖的范围比她大一点而已,可她签的是活契,陈茹做妾的相当于是死契,说起来陈茹还比不上她呢。
但是赵若月就不一样了。
三姑娘赵若月虽是庶女,却也是赵府正儿八经的主子,更是老爷赵鸿德最喜爱的女儿,和自家嫡姑娘也是姐妹情深。青桔不敬僧面敬佛面的也对赵若月恭敬有加,更何况赵若月的确会做人,待满府的下人都非常好,青桔本身也是喜欢赵若月的。
赵若歆点了点头,披上斗篷离开温暖的闺房,走进冬夜冰冷的寒风中去。
赵若月和陈姨娘住在同一个院子,包括彦文彦武也都住在这个院子里。虽是后院,面积却很大,设施的精致程度也是其他姨娘和庶子庶女的院子所不能比拟的。但此刻赵若月并没有跪在她自己的院子,而是被罚跪在了学堂。
赵氏两府有两处较为庄严和神圣的院落,分别是家庙和学堂。
家庙建在隔壁的长房赵府,而学堂则设在赵若歆所在的次房。赵若月到底未出阁,为了闺名考虑,赵老夫人也不可能让她大晚上的跪倒隔壁长房的家庙去对着先祖忏悔,顺理成章地便让她跪在了学堂里面面壁思过。当然也不止是赵若月,赵府的孩子们犯了错一般都是被拎到学堂受罚。
赵若歆推开学堂院落的棕红木门,便瞧见赵若月跪在院中的身影。
赵府学堂毕竟只是家学,远不如国子监那些官学来得严格规矩,只是起个开蒙和增长见识的作用。眼下深冬寒冷,又临近年关,学堂里小两月前就放了授衣假,聘请的先生们也都返乡回家去了。因而学堂院落空旷得很,除了跪在这里的赵若月和她的大丫鬟舒草就没有其他人了。
院子里前几日落下的厚厚积雪都没有清扫,雪上还落满了枯黄的落叶和几排深浅不一的潦草足印。
赵若月便跪在这片洁白空旷的雪地里,身边狼藉地落着许多枯黄树叶,碧绿单薄袄裙的下摆被雪水浸湿,染得深黑浓绿,看起来弱不禁风而又有着一种特别的美。像是一株被大雪摧残过的小白花,让人心生爱怜。
听见动静,赵若月抬起头看了过来。
“四妹妹?”她巴掌大的面颊更是被冻得苍白,弱柳般纤细的身姿在寒风里摇摇欲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三姐姐。”赵若歆说。
“看你的样子,下午时的魇症应该是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赵若月说,露出一个疲惫和欣慰的笑容,笑容里毫不掩饰的流露着浓浓的关心:“夜晚天凉,你赶紧回去,小心又冻坏了身体。”说着还吩咐侍立在旁边的贴身丫鬟:“舒草,将你刚才拿来的暖手捂递给四妹妹。”
“小姐,这是奴婢拿来给你用的!”舒草着急地喊道。
“祖母既然罚了我的跪,我就要严格遵守,哪里能用这些外物给自己取巧呢?”赵若月虚弱地说,“左右我也用不到,你递给四妹妹暖暖手吧。”
“不用,我自己带了。”赵若歆说,心情复杂。
她想到了小的时候,每次自己因为上山爬树、斗鸡追狗这些调皮捣蛋的举动被父亲责罚时,都是三姐姐赵若月陪她一起挨打,陪她一起罚跪。
父亲惩罚孩子的时候,总喜拿一根细而长的柳条进行抽打。而每次她被抽打的时候,都是三姐姐赵若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挡在她的身前,像母鸡护着小鸡崽一样护着她。
到底她是嫡女,而三姐姐只是个庶女。父亲打她的时候手下还知道些轻重,可看到三姐姐扑上来,有时候正在气头上的父亲就会下上狠手,重重地抽打在护着她的三姐姐的身上。在三姐姐柔嫩白皙的胳臂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瘀痕。
就包括小时候的罚跪,明明和三姐姐没关系,可三姐姐怕她一个人跪在学堂里害怕,就也很讲义气地跑过来陪着她一起跪着。
许多个乌黑沉寂的夜晚,两个小小的女孩儿就这么互相依偎着跪在一起,互相给对方壮胆和取暖,然后跪着跪着,就都睡熟了过去。
往事回忆纷至沓来,赵若歆看着跪在院中的赵若月,思绪不免就又想到了小时候两人一起受罚挨打的场景。
“三姐姐。”她突然开口问道:“你喜欢席轩哥哥吗?”
“什么?”赵若月愕然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勉强地笑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赵若歆仔细地看着赵若月,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三姐姐,如果你喜欢席轩哥哥,一定要告诉我。”她认真地说,黑曜石般的眼睛澄澈透明,像是蕴了一汪清冽的泉水。
“怎么会!”赵若月立刻就尖声地说,不自觉地就抬高了音调。她苍白的面庞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尖利而刺耳,像是在急着剖白和证明。说完,她自觉失态,又慌乱地理了理自己鬓边的碎发,尴尬地笑道:“四妹妹你怎么会这么问?三殿下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身份如此悬殊,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如果你们的身份没有悬殊呢?”赵若歆又问,面容平静,看不出表情。
“那我也不可能喜欢三殿下呀!”赵若月尴尬地笑着,转头躲避赵若歆的视线,双手用力绞动着手中的绣帕:“你们的婚事是皇上钦赐,我作为你的姐姐,又如何会喜欢上他?”
“好,我信你。”赵若歆说。
她定定地看着赵若月,姣好艳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坚定:“如果三姐姐果真喜欢煜王,我会努力帮你的。”
“你能怎么帮我?”赵若月低着头轻嘲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讽谁。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她,赵若歆已经径直地离开了。
赵若月看着嫡妹远去的身影,强撑着跪直的身子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她扶着贴身丫鬟舒草的手,竭力使自己不因为惧怕而栽倒在地上:“这是哪儿一出?!赵若歆为什么会突然问我和三殿下的事情?”
“奴婢不知。”舒草茫然地摇头。
“这段时间赵若歆就一直呆在她的院子里吗?没有什么其他反常的?”赵若月问。
“没有。”舒草摇头,“奴婢一直在和青兰打听四姑娘的情况,除了听说四姑娘总是烧得浑浑噩噩的不认人,其他没听到有什么反常的。”
“还有她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王爷?”赵若月蹙起了眉。
此前她因了未有完全的把握可以嫁进煜王府,对外都是宣称成跟大家一样惧怕乃至厌烦煜王的,用以不耽误寻觅其他适合的婚事。
包括在嫡妹赵若歆面前,赵若月也只是偶尔的稍微流露出对煜王一丁点娇羞好感,用以在赵若歆面前不完全否定嫁入煜王府的这个可能性。好叫嫡妹知道不止她赵若歆一个人可以当皇妃,她赵若月只要想,也是可以成为皇妃的。
但总的来说嫡妹赵若歆也是和其他人一样,都认为她是对煜王无感,不过是迫于煜王府的威势才不得不对着煜王虚与委蛇罢了。
可现在,赵若歆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说要帮她?
“奴婢不知。”舒草仍然茫然地摇头。
“不是让你盯好了赵若歆的院子吗?”赵若月气极,训斥道:“这点小事都打听不到,要你有什么用?还有青兰,她平日里都做什么去了?赵若歆这么大的变化她也不来汇报!”
“奴婢这就去问问青兰!”舒草连忙说道,掉头就要朝外面走。
“回来!”赵若月叫住了她,发怒道:“你现在去找她不是惹人怀疑么?方才你说三殿下过来了?”
“对,三殿下正在前院的大客厅里跟老爷说话呢。”舒草忙不迭地回答。
“你去让三殿下找机会来看看我。”赵若月咬着牙说,不安地绞动着手中的帕子:“我要看看是不是他那里出了纰漏。”
夜色寂寥,月光如水银般滑过庭园,皎洁的照耀在青石小路上,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空气里的湿气呼啸着吹过,将道路两旁树木上的枯黄叶子给打着旋儿吹落。
赵若歆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沉默地走在青石小道上。丫鬟青桔见她情绪不对,也不敢多问,只是上前两步,打着昏黄的灯笼替她指路。
“小姐,我们现在是去哪里?”青桔问道。
“去祖母那儿吧。祖母今日为我摔了一跤,我得去看看她老人家,顺便就直接在祖母那里让齐太医瞧瞧,省得齐太医再来回跑了。”
“您不去见三殿下吗?”青桔犹豫着问,总觉得小姐今晚的情绪不高是和三殿下有关系。
“我现在不想见他!”赵若歆说。“等从祖母那里回来再说吧!”
想到那方绣着银钩弯月的素帕,赵若歆就没来由得气恼。
她不愿意把席轩哥哥往坏了想,却控制不住女儿家细腻的心思和情愫,再加上白天里听到楚韶曜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辜负不辜负的话语作祟,眼下她就是忍不住地会把事情往最阴暗的方面去琢磨。
连带着,她甚至要把三姐赵若月也往坏了的想。
赵若歆怕自己以如今的不理智心态见到未婚夫楚席轩,会因为自带的怀疑和焦虑,而一个冲动地对她的席轩哥哥做出什么日后令彼此都后悔的举动。
譬如扮成赵麻子在外面踢球的时候,她偶尔就会遇到那种不讲武德的赌鬼。
这些恶贯满盈的赌鬼好多都靠踢假球为生,惯常会在球场上使用卑劣手段使得对手摔断手腿乃至残废,从而达到己方赢球的目的。
每当遇到这种不讲武德的人,赵若歆就会一个冲动地拿起鞭子去和对方讲讲武德。
她现在很怕自己也会一个冲动地就去和心爱的未婚夫讲讲武德。
然而从学堂去往隔壁的长房府邸,势必要经过赵若歆自己的院子。在赵若歆准备拐去通往长房的路时,已经在她自己院子的门口看到了那袭熟悉的颀长身影。
那人穿着妥帖修长的宝蓝织锦锦袍,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裘衣,形貌清逸、身姿挺拔修长,正翘首以盼地站在她的院门口朝这边望过来。
一如她下午在皇宫梅苑门口时见到的样子。
君子端方、温润尔雅。
“歆妹妹。”那人三步两步地朝她走过来,一见到她脸上就扬起了熟悉的温暖笑颜,轻易的眸子里满是灿烂和柔和,带着满满快要溢出来的雀跃和欢欣:“你回来了?”
赵若歆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席轩哥哥。”
这是她心爱的未婚夫。
是她将要白首一生的人。
是她十几年来努力前进的方向和归宿。
她自幼订婚,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成长的规划、奋斗的目标统统都是围绕着眼前之人展开。
抛开头两年未曾记事的婴孩时期,她赵若歆目前为止的整个人生全都是在为了成为一个合格而优秀的三皇妃而努力。唯一的出格之举,便是她这两年偶会外出扮成他人的蹴鞠。这是她为自己保留的唯一爱好,且这一个爱好也注定会在大婚后被彻底舍弃。
长久以来,她一直理所应当地认为眼前之人也必定和她一样,在为了她们俩的未来而努力。却忘了问过一句,对方是否也和她一样心甘情愿。
“歆妹妹?”见到赵若歆神色不对,楚席轩也停住了脚步。
皎洁月光下,一袭蓝衣的俊逸男子疑惑地歪头看着他,目光深情而专注:“你怎么了?”
“席轩哥哥,你喜欢我吗?”赵若歆认真地问。
男子倏忽就红了脸,白玉般的脸庞上像是醉了一抹红云,且这片红云顺着脸颊就慢慢地烧向了耳朵,慢慢地整个人都因为羞意而烫得通红。
“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呢?”他嘟哝着,随即绽放出一个温暖和煦笑脸,低声道:“我当然喜欢你了。”
怎么会不喜欢呢?
这是他的小妻子,又漂亮又可爱,家世也好、才品也佳,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出来的,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他比谁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日开府,好将他漂亮的小妻子娶回去。
男子满腔满意的爱意快要溢出胸膛,热烈到让人无法忽视。青桔早就机敏地拉开小厮陈石走到一边,留给这对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单独相处的空间。
赵若歆心下稍定,下意识地就想像过去一样完全地信赖眼前的男子,信赖她相处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未婚夫。可耳边总是不自主地环绕起白日里楚韶曜的那句:“等着瞧吧,赵家嫡女注定要被老三辜负。”
她抿了抿嘴,心说席轩哥哥才没有你说得那么坏。
而后她走到楚席轩的面站定,踮起脚尖,在男子惊讶的目光中,径直地从对方怀里掏出那方绣着银钩弯月的宝蓝湖锦绢帕,浅浅笑道:“那麻烦席轩哥哥替我解释一下这方帕子的由来吧。”
楚席轩愕然。
整个人都呆掉了。
他还沉浸在少女突然贴近身体所带来的淡淡清甜果香里,就看见少女猛地从他怀里抽出了那方隐秘的帕子。
“这、这是——”楚席轩张口结舌,努力恢复镇定的情绪,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他刚想要说这是宫里人随便做的帕子,就听到眼前少女巧笑倩兮地问道:“这是三姐姐亲手绣的帕子,上面还有三姐姐名字的标志,为什么回在席轩哥哥你这里呢?”
“因、因为——”楚席轩结结巴巴,俊美的面庞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慌乱。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这是赵若月送他的,还反复地撒着娇叮嘱他要贴身携带,以便他时刻的睹物思人。
偷情私会的男女,不都是会这么秘密地互赠信物吗?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席轩哥哥将三姐姐绣的帕子随身携带,还仔细地贴于心口存放,是因为席轩哥哥心里喜欢三姐姐吗?”
少女还在浅浅地笑着,艳若桃李的面庞透着清澈的娇憨与纯真,可说出来的话语却分明恶劣又促狭。
“当然不是。”楚席轩镇定了神色,自然而然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喜欢月姑娘呢?”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赵若月温柔又体贴,相貌也上佳,是男人最好的解语花,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尤其是,赵若月可是他那无所不能的煜皇叔求而不得的人。
尽管赵若月相貌和才学皆不如他的小未婚妻多矣,可这样一个被他煜皇叔苦求不得、不敢触碰的女子,却满心满眼地痴慕的都是他。
为了他,在煜皇叔那里清高无比的女子,却甘愿在他这里做一个见不得的人情妇,他如何会不感动?如何会不喜欢?
大皇兄和二皇兄在娶正妃前都先收了几个通房,就连老四老五他们几个也都很早便有了暖床的宫女丫头,偏他打小就被拘着不近女色,至今连房里伺候的宫女都有定数,凭什么呢?
父皇要收服武将功勋的心,为什么要通过他来呢?
那些跋扈不羁、不听号令的武将们,会单单因为一桩根本就无关痛痒的婚事,就对皇室归心和臣服吗?
若果真如此,父皇平日里干脆也不要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去筹谋集合军权了,直接把他们哥几个儿全派出去结亲好了。一家娶一个,把那些功勋武将家的女儿们全都娶回来。还有那些动不动就吵来吵去的文臣世家,干脆也一家一个的去求娶女儿,让他们再也不闹。
这样天下就能牢牢地握在他们姓楚的手里了。
只是怎么可能呢?
若是事情果真这么简单,他们姓楚的皇族也不要励精图治了,一个个只要忙着生孩子去联姻就好了。
父皇明知道通过和虞家后人结亲的方式来收服人心,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可偏偏父皇还是这么做了,并且明知道这桩亲事本无必要,却还是严令他在大婚以前洁身自好。
何其荒谬。
他楚席轩也是堂堂皇子,凭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兄弟一样潇洒自在?
只是婚前收几个姑娘而已,有何不可?更何况他和赵若月还并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也从来没打算过要抛下自己的小妻子去娶只是庶女的赵若月,只是偶尔会做做娥皇女英共事一夫的梦而已。
只是这些话,他心里敢想,却不敢说出来。他只会赌咒发誓地告诉他的小妻子:“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怎么会喜欢其他人呢?至于月姑娘,她是你的姐姐,我自然也是一直将她当成姐姐看待的。”
他轻轻握住赵若歆的手,将那方绢帕握紧在小妻子的手心里,温柔地微笑道:“这方帕子,是我上次来府里的时候捡到的。至今还带在身上,一来是因为我上次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归还。二来也是我是在歆妹妹院子里捡到的这方帕子,我自然而然地就以为这是歆妹妹你的帕子。”
“我存了私心,想将歆妹妹的帕子随身携带,用以睹物思人。顺便也把归还此物当作下次来此见你的借口。”
男子温柔的笑着,深情而专注:“这不,我刚想将这帕子掏出来给你,就被你给抢先拿出来了。”他故作轻松地笑着,语调轻快活泼:“你说,你是不是和我心有灵犀呀?”
“可这并不是我的帕子,这是三姐姐的。”赵若歆说。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竟然是月姑娘的。毕竟我和月姑娘并不熟悉,也就没能从这帕子上的弯月标志联想到她。”男子俊美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懊恼:“月姑娘好歹也是你的庶姐,我却对她如此不关心和不了解,真是不应该。”
“眼下,就麻烦歆妹妹替我将这帕子归还与月姑娘。千万不要说是我捡到的,不然若是传出去,无论是对月姑娘,还是对你我二人的名声都不好。”
赵若歆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未婚夫。
男子懊恼和深情的样子都不似作伪,赌咒发誓的样子更是只差把一颗心都剖出来辩白给她看了。
赵若歆蓦地一笑:“好啦,瞧你紧张的!”她收起那方素帕:“那这方帕子我就替你还给三姐姐好了。”
楚席轩松了一口气。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还这方帕子的么?”赵若歆问道。
“自然不是。”楚席轩回答,“今日在宫里,我都没能好好和你说话。而且还眼睁睁看着你摔了一跤,我如何放心的下?这不就向父皇他们告了假提前离席,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哪里摔着。还有赵老夫人今日在宫里也说你身体不适,你现下可是已经好了?”
“我没有摔出什么大碍,只是前阵子伤寒过度,至今仍然需要静养。”赵若歆说,面露担忧:“只是祖母可是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我正打算去看她呢。”
“天色也不早了,席轩哥哥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先回去吧,小心耽误了宫门下钥。我也去隔壁大伯家里看看祖母。”
楚席轩点头:“那就这般吧。”
于是二人唤回各自的小厮和丫鬟,一同往赵府大门走去,亲昵如同往常。在大门口,彼此挥手告别,一个准备踏出大门离开府邸,一个准备朝设在大门附近通往隔壁府邸的偏门走。
“你先去,我在这里看着你的背影再走。”楚席轩微笑着说,这是他和赵若歆惯常的告别方式。为了显示他的深情,他和赵若歆的每次分别,都是有他伫立在原地,看着赵若歆的背影消失,然后再离开。
“好。”赵若歆微笑着点头,转身朝赵氏两座府邸设在围墙上互通的偏门走去,唤守夜的婆子开了偏门的锁,在楚席轩的注视下从偏门去往隔壁府邸。
然而到了隔壁长房府邸,她却并没有继续抄近路前往赵老夫人的院子。而是走到了隔壁府邸靠近的一处凉亭。
“小姐,我们不去看老夫人吗?”青桔奇怪地问道。
“不去。”赵若歆说,平静地注视着凉亭柱子上的纹路:“我们等下回学堂去。”
“回学堂?”青桔诧异,“您是再去见见月姑娘么?”
“嗯。”赵若歆点头,摊开手里那方绣着银钩弯月的天青色素帕,轻轻道:“我得去将这方帕子还给三姐姐呀。”
四下里一片静谧,只听见北风呼啸而过的声响。
赵府长房不如次房宽裕,大老爷的官职也比赵宏德低上许多,长房无论是守夜的仆人,还是沿路的地灯,都没有翰林赵府来得众多。
此刻四面开阔的凉亭冰冷又阴森,没有一盏多余的壁灯,在黑暗的夜色里显着一种凄厉又鬼魅的氛围。
青桔握着手里孤零零的昏黄灯笼,听着耳畔哀嚎的风声,不由得有些害怕,可是瞧见自家小姐只是专注地去数那凉亭的纹路,到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主仆二人就这么在空旷寂寥的凉亭里枯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青桔手里的灯笼都快要熄灭了,她终于听见自家小姐叹息般的一句:
“走吧,我们去给三姐姐还帕子。顺便,再去学堂里跟席轩哥哥说一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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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不是回宫了吗?”青桔愕然,可再看看赵若歆的表情,联系今晚自家小姐前后的反常举动,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青桔瞬间整个人气得发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主动挽起赵若歆的手,从来时她一个人举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的姿势,换成了和赵若歆并肩而行。
主仆二人沉默地离开凉亭,顺着青石砖路返回两府围墙上互通的偏门,再穿过偏门绕过游廊和庭院去往学堂。
来时很近的几步路,在寂静夜色下突然变得漫长与弯曲,便如水的月光给无限地拉长,变得悠远和辽阔。
赵若歆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轮清冷皎洁的弯月,内心竟然奇异的波澜无惊。
是从什么时候起,大家便都认为她是个最单纯好哄的傻丫头了呢?
大概是从小时候她被父亲打,被贤妃打,被宫里金娇玉贵的小公主们捉弄,被自家学堂上的庶姐妹们排挤,却还始终娇憨地笑盈盈地去对着他们的时候吧。
打那时候起,大家便都理所当然地就认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无论怎么对她,她都只会无忧无虑地乐呵呵过日子。
“傻人有傻福。”
许多人这么评价过她。
最开始好像是宫里的五公主。
五公主楚忻愉是皇后嫡女,比她大几岁。性子跋扈张扬,最喜欢捉弄别人,尤其喜欢捉弄她。
楚忻愉可不会因为她是三皇子楚席轩的未婚妻就对她礼遇恭敬。三皇子算什么,她楚忻愉可是皇室唯一的嫡公主,真真正正天家贵女。
前朝的时候,中宫皇后好歹诞下了煜王这个嫡子。
可本朝的皇后,却只有楚忻愉一个嫡女,真真正正是呵护到了眼珠子里。
每次她进宫,因了圣上特地吩咐的格外关照,总会受到各宫娘娘们在明面上有得没得的关心和照顾,由此便似乎分薄了那些皇室公主们的风头。
女孩子们总要聚在一起玩,她也不是每次都被送到仪元殿去和未婚夫在一起的。许多时候,便被放到了小公主们旁边,带着一起玩耍。
可问题是,这帮小女孩儿们,要么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么就是皇亲贵戚的宗室女,只有她一个是非亲非贵。虽占着三皇子未婚妻的名头,可到底不过是个臣子之女。这帮自觉被她分走了母妃和长辈风头的小女孩儿们,又怎么会好好带她玩耍。
于是由五公主楚忻愉带头,一帮子皇室公主联起手来捉弄她。
捉弄的手段倒也简单,左右不过是拿些毛毛虫什么的吓她罢了,都是她打小玩儿剩下的活,一点儿都不带怕的。
可怕不怕是一回事,会不会气恼又是另一回事儿。正常人被欺负了,怎么会不生气不记仇呢?
偏偏她不。
她无论怎么被捉弄,都会笑嘻嘻的。楚忻愉命宫女拿虫子吓她,她就笑嘻嘻地接过,还特别开心地去感激楚忻愉,真把那虫子当成一个礼物给养起来,等养死了还惨兮兮地抱着楚忻愉哭,舍不得那条被养死了的虫子。像是从头到尾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受到了捉弄,弄得楚忻愉目瞪口呆。
就这样,她就这么生钻硬套地融进了京都最上流的贵女圈子,还跟皇后所出的五公主楚忻愉成了亲密的手帕交。
去年楚忻愉不情不愿地下嫁番地蜀国。
出嫁前,楚忻愉又哭又闹以死相逼,不愿意去那偏僻荒蛮的番邦之地,可最终也没能打动她父皇的心。尊贵的大晋嫡公主也必须要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履行联姻的使命。
她那时受了皇后娘娘的嘱托,入宫去劝说楚忻愉。
她跟楚忻愉讲,既然注定逃脱不了这桩婚事,那为什么不能安心地待嫁呢?日子怎么都要过下去,开心过着是一天,不开心过着也是一天,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快乐一点呢?
番邦虽然偏僻遥远,可是只要嫁过去就是中庭王后。
毕竟是嫡公主出嫁,圣上也是仔细挑选过女婿人选的。在一众的小国王里,作为嫡驸马的那一位年龄最是年轻,身边也无大妃,头顶也无婆母,并且因为大晋的威势,他注定都会礼遇善待自己的公主妻子。还有什么需要计较的呢?
楚忻愉就笑,说我又不是你这种傻姑娘,我怎么可能不计较?
笑着笑着,楚忻愉就哭了。
哭啼啼地踏上和亲之旅,临上轿前还拉着赵若歆的手说:“我真是羡慕你,傻人有傻福。”
她就也配合着咧开嘴笑,仿佛自己真得很有福气一样。
只是,她真得很有福气吗?
还有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她很傻呢?
赵若歆仔仔细细地摊开手中的绢帕,将那轮绢帕举在头顶,比着夜空下那轮皎洁的明月进行比对和摩挲。
楚忻愉也就罢了,毕竟是不常见面的手帕交。
可是朝夕相处的三姐姐,和青梅竹马的席轩哥哥,为什么也都把她当成一个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