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2+3更

煜王府下面有个暗卫所,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不止是煜王府,许多宗室勋贵家里都设有自己的护卫所,属地离京城较远的某些藩王府上甚至还蓄养着规模不小的私军, 就连京城的不少武将功勋和文臣世家,都光明正大地养着百十号人的护卫。

如此这般,更遑论权势滔天的煜王府了。大晋世家豪族的地位都很高,养个把私兵用来看家护院实在正常。

但就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煜王府的暗卫网究竟到了何等的规模。

世人只以为,煜王府的侍卫队是在煜王十三岁参军以后逐渐建立和完善起来,却不知这份暗网乃是从煜王出生之前就铺下了。

泱泱大晋看似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其实经历数百年的传承, 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先帝一生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就是为了勉力撑起晋国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既然已经决定要立中宫嫡子为储, 行远自迩的先帝又如何能想不到嫡子年幼、庶子年长, 将来君弱臣强、恐生变乱?

因而, 早在当年太后刚刚诊断出喜脉的时候,先帝就已经开始秘密地广罗世间奇才能人, 替尚未出生的嫡子进行铺路了。

只可惜先帝去得太早,未能替幼子打理好一切。但煜王府暗卫所的原型,却是在那时就已经不为人知地建下了。经历这么些年的秘密发展,早已形成一个庞大而神秘的暗网。就连圣上,都只是略知皮毛。

毕竟圣上虽也忌惮先帝替煜王留下的奇人异士和能臣谋士,却也并不知晓先帝竟然还给煜王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暗网。甚至他至今都还在百般拉拢, 千方百计想要收入囊中的几支边陲驻军,就有好些都已经秘密归入煜王旗下了。

而煜王自己,也并不是真得就忠君报国到才堪堪十三岁,就已经思想觉悟高到拖着一身病体残躯去给大晋南征北战了。

他执意要出征, 一方面是不耐烦在京都呆着,想要上战场图个新鲜和痛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那几支从先帝去后就一直游离在外不听号令的军队证明自己的实力,从而该敲打的敲打,该接手的接手。并不是完全就闲得慌的想要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了。

对于这些,皇上和朝中大臣们也就只能看出个端倪,而后猜出点皮毛,随之脑补个片面,进而对煜王产生点忌惮和畏惧。

并不能知晓全貌。

话说回来,作为明面上的煜王府总管,实际上的暗卫所首领,栾肃这么些年也来来回回地替王爷办过不少隐秘的事情,接受过不少奇葩刁难的任务。

比如那回,汝平王的嫡子被王爷当众鞭挞至死后,王爷就非要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尸体给端端正正、干净整洁地送往两千里地以外的,汝平王最宠爱的小妾的床上去。

说是要入土为安。

什特么入土为安。这也没有入土啊,但王爷非说死者为大,他是在尊重死掉的汝平王嫡子和他的家人。

反正是真够损的。

但每次王爷给他下的指令都很明确,很少有像这一回这么空泛的。

让他去找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和长相。只知道这个男人可能爱好蹴鞠喜竖中指,写得一手豪阔大气的辛公体,应是大晋京畿附近的人士。以及,这个男人于女色一道儿上许是有点瑕疵,有可能是爱贪小便宜、经常混迹于青楼楚馆的市井之流,所以行为举止可能会沾上一点脂粉娘气。外加其他诸如此类的性格方面的小细节。

王爷让他去找到这个男人,时间不限但越快越好。

栾肃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忠心耿耿地去发动暗网,进行大海捞针了。只要这个男人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胡言乱语虚构出来的飘渺人物,那他栾肃就有信心将此人带至王爷的面前。

带了花香的晚风自沾鹿殿窗外的廊檐徐徐地吹了进来,带着点冬季特有的凛冽寒意,吹得大殿帷帐似水面波澜轻轻晃动,深紫色的繁复花纹连绵闪烁似那歌女婀娜的绢衣彩带。

楚韶曜坐在轮椅之上,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瘦削的身形,银白狐裘随手搁在椅背上,沾染着红梅馥郁甘甜的幽香。

他左手慵懒地托着腮,右手随性地执着羊脂玉酒壶,白皙绮丽的脸上神情简明,闲适酌酒的模样分明就像是个肆意风流的少年公子。

然而这样一个少年公子,只是在安安静静地在角落坐着,就已经让周遭的氛围森寒恐怖。离他身形十步之外的宾客都还忐忑惊惧,强撑着尴尬假笑的同时,时不时地要偷觑上他一眼,胆颤心惊地样子仿若在看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魍魉。

楚韶曜沉静地饮着酒,只当看不见周围人的坐立不安。

有什么意思呢?

在他不参加宴席的时候,人人都巴结讨好地邀请他来,争相恐后地想要与他同饮一道宴酒。而当他真得参加的时候,人人又都畏他如虎避他如蛇,连话儿都不敢多说,仿佛他是那个破坏整场宴会氛围的讨人嫌。

如此虚伪、恶心。

楚韶曜的耐心告罄,抓起披在轮椅上的银白狐裘就转身离开,不愿再打扰这满殿繁华热闹的喧嚣。

符牛推着他的轮椅,静悄悄地离开座席出了殿阁。

殿内众人余光瞄着这里,俱都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真心实意地洋溢起笑脸来,推杯换盏的氛围陡然就热烈了不少。

符牛先推着楚韶曜去了沾鹿殿旁的暖阁。

暖阁里各种东西一应俱全,是专门给参宴的贵人在酒过三巡之后更衣醒酒所用。今儿楚韶曜参与家宴,自然不必同那些后宫嫔妃共用一处房间休息,而是有着单独的一间,专供他今日醒酒所用。

一见他进来,太监们连忙就忙不迭地迎上来递水递帕子,并且整个暖阁也是特地的一个宫女也没有安排。另有太监拿了此前栾肃备下的几套衣裳供他换洗,楚韶曜看了眼就蹙起眉头。

原本他进宫参宴也不会琐碎到连衣裳都这么备下好几套,只是喝个酒而已,不必这么繁琐。但如今,好像他已经习惯了在饮酒后洗漱,换套整洁干净的里衣和外衫,盖因为他娇气矫情的废腿嫌他身上辛辣烈酒的味道太冲,总是逼着他稍饮两杯就去浴汤换衣。

楚韶曜下意识地就朝自己的双腿瞥了一眼。

废腿里的灵智已经离开。

应是又回那虚无缥缈的“神龛”去了。

这个小骗子,还敢骗他说自己是神仙,他就没见过这么傻的神仙。而且,从一开始楚韶曜就知道,这个调皮生动的灵智,根本不可能是所谓的仙人。

毕竟,仙人对凡间事都是无所不知的不是么?

“煜王爷,要奴才服侍您更衣吗?”暖阁内的小太监卞鱼战战兢兢问他,低头高举着栾肃备下的衣裳跪到楚韶曜的轮椅前,紧张得两股战战。

煜王楚韶曜,因双腿残疾最恨他人近身服侍。传闻见过他羸弱身躯和残疾废腿的人,都已经被灭了口。卞鱼今日倒霉,被分到煜王爷的暖阁值守。一向服侍煜王爷贴身事务的煜王府小厮栾肃又奉命提前离开了,临走前将煜王爷的衣裳托付给他,嘱咐他在煜王爷离席后,伺候煜王爷洗漱更换。

卞鱼想,他今日恐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就从来没听说过除了煜王爷的贴身小厮以外,宫里宫外有哪位勇士成功接近煜王爷并且给他换了身衣裳的。何况他卞鱼只是个最底层的倒霉小太监,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勇士。

他好想直接把衣裳交给煜王爷剩下的另一个小厮,让那人去服侍煜王爷更衣。可是看了看,剩下来的那个小厮竟然是符统领。

算了算了,皇宫里的太监和侍卫天然就互相不对付。符统领还在皇宫值守的时候,他就怵符统领怵得慌。如今符统领又成了煞星虬龙煜王爷的贴身下属,他是更加不敢上前搭话了。更别提去请求符统领替了他给煜王爷更衣的活儿了。实在是没这个胆。

卞鱼内心痛楚、面色惨白,头顶高高举着那套黑色镶金丝暗纹的长袍,心中默默下着决心。

就这样吧。

下辈子,我不要再当小太监了。

如果可以,我下辈子想当一个大太监。这样就不会随随便摆就被人给指派到这么危险的丧命工作了。

楚韶曜敲了敲自己毫无知觉的枯槁双腿,又瞥了眼战战兢兢抖成一个筛糠的小太监。

如今废腿不在,且今日饮得并不是北地原沂州进贡的辛辣呛人的烈酒,而是清淡甘甜的梨花酒。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会再去更那劳什子不必要的衣裳的。他不可能如此的迁就一双废腿,在那废腿里的灵智压根就“不在家”的时候,还要遵守对方潜移默化下制定的规矩。

于是,楚韶曜暴躁地掀了掀眼皮,低哑的嗓音充满了狠厉和阴戾:“更吧!”

卞鱼心室陡颤,他忙不迭地惊恐磕头,跪地求饶:“王爷恕罪,王爷饶命!咦?”小太监抬起头,看到残忍的煜王爷正一脸烦躁地舒展开双臂并延展伸直,口中骂骂咧咧:“不是说要服侍本王更衣吗?更啊!光跪着不动干什么,你倒是起来服侍啊!怎么,难不成还要本王扶你起来?”

“啊,不、不用。奴才这就起来!”卞鱼如梦似幻地说,他从地上爬起来,顶着符统领异常不善的目光,做梦似的替煜王换了身外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伺候煜王爷换衣服的时候,总觉得符统领狠狠盯着他的眼神里,似乎隐隐的含着嫉妒。

一定是错觉。卞鱼心想,符统领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嫉妒我这么一个小太监呢?

恍恍惚惚地替煜王爷换好衣服,又做梦似的伺候煜王爷洗了把脸,然后看着符统领推着煜王爷的轮椅离开了暖阁。卞鱼还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一样恍恍惚惚的不踏实。

就这么恍惚中,看着煜王爷消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卞鱼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卞鱼,从此以后就是一个勇士了!

符牛推着楚韶曜离开暖阁,穿过沾鹿殿长长的游廊,准备回府。在游廊拐弯的时候,忽然被太后娘娘给唤住了。

“曜儿!”太后娘娘扶着贴身宫女的手,像是匆匆赶来,头上鎏金翡翠的步摇流苏还在微微晃动,在清冷空旷的游廊上发出好听的金属声响。

楚韶曜抬眸,看向匆匆赶来的母后。

“你这就回去了吗?”太后娘娘问他。

楚韶曜点了点头。

“那,那你下一次什么时候进宫来看娘亲?”太后娘娘期盼地问道。

“按规制,除夕时所有在京的皇亲国戚要聚在一起守岁贺宴。本王自然也是在那个时候进宫。”楚韶曜平淡地说。

“除夕啊。”被儿子冷淡,太后娘娘也不以为意。她露出笑容:“那也很快了,娘亲一定让皇后把守岁宴办得热热闹闹的,让我儿看了喜欢。”

楚韶曜没有答话。

“曜儿,娘今天在水榭里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你不要生娘的气。”太后娘娘犹豫着说,斟酌用词道:“娘不是要你一定要娶王家的姑娘。”她看着楚韶曜的脸色,试探道:“只要我儿中意,哪家的姑娘都可以。”

“你觉得我会中意谁家的姑娘?”楚韶曜扬起头,嘴角挂着恶劣的笑。

太后咬咬牙,摒退左右宫人,语速飞快地说道:“娘听说你待赵家那个庶女格外优厚。可那不过是个家仆后代妾生子,如何能配得上我儿。更何况当初哀家已经命人厚葬奶娘,善待她的家人,我儿并不欠他们什么的。”

“赵家庶女?”楚韶曜远山黛螺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迷茫,他冷笑道:“本王不知道母后又听到了什么有的没的。但本王从不觉得庶出就低人一等,也不觉得家仆后代就是配不上谁了。”

太后仔细观察着楚韶曜的神色,放下了心。旋即又道:“便是赵家嫡女也不行!”

“赵家嫡女?”楚韶曜更加的错愕了。

然而太后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赵家嫡女已经许配给了三皇子,他们二人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更是皇上亲自做主明媒保纤。你不好再掺和进去的。”

“母后!”楚韶曜怒斥出声:“本王不知你怎么会有这等荒诞想法!”

“曜儿。”太后忽得面露疲惫,她抚着额头,强撑着笑容道:“当年你父皇和虞家的儿女婚约,只是一场戏言,做不得数的。”

“他当时只是同虞将军在酒后玩笑,而且说得也是若哀家诞下嫡子,便替嫡子从虞家里讨一个媳妇儿。并没有说那媳妇儿就是赵家丫头了。”

“此事都怪娘亲。娘当初在老三和赵家嫡女订婚后,跟你皇兄随口开了句玩笑,说赵家丫头本该是曜儿你的媳妇儿,结果却被他许给了老三。不想这玩笑就让你听了去,还记了这么些年。”

“只是曜儿,无论是你父皇还是哀家,当初都只是戏言一句罢了。你与赵家嫡女本身,真得是从来没有过婚约的。如今她马上就要出嫁了。你,你还是不要再着相深陷了——”

“赵家嫡女与本王何干,本王如何就深陷其中了?”楚韶曜简直莫名所以,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太后,“母后实在是思虑过度了。”

然而太后并不相信,她寸步不让地逼问。

“若是没有关系,你今日在水榭为何绕着赵家嫡女的话题不放?还反复笃定说人家迟早要被老三辜负?今日大殿之上,你又为何亲派了齐光济去往赵府替赵家嫡女医治?”

“你从来都不是会做那等无谓举动的人,自小一言一行背后就都带有深意。哀家不信你今日这番反常举动会是出自无心。”

“小时候也未曾见你厌恶宫女,十二三岁开始知人事的时候,却突然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小厮,至今身边都不允许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佣靠近!哀家过去只以为你是不通人情不近女色,直到今日才恍觉你竟是为了那赵家嫡女!”

楚韶曜:……

楚韶曜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凉凉道:“母后是不是近日戏班子看多了?今日之事,不过是本王日行一善的随手一举罢了,不想竟叫母后从中猜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果真?”太后狐疑地看着楚韶曜。

“果真。”楚韶曜点头。

“所以你今天在水榭里说那些辜负不辜负的,还派齐太医去给人家看病,就真的只是无心之举?”

“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楚韶曜说,唇边浮起一抹讥笑:“本王拢共也没见过那赵家嫡女几回,如何就能像母后说得,对她念念不忘乃至情根深种?况且,”他墨染的眸子里闪过无边无际的荒芜风暴:“本王这辈子都不想娶妻生子。”

太后:……

太后愣怔了半晌,老半天才嘟哝出一句:“那还不如去惦记一下老三的未婚妻了。”

楚韶曜:……

“没什么事儿的话,儿臣告辞了。”楚韶曜掀了掀眼皮,打手势给符牛离开了沾鹿殿。

而太后娘娘像是还没从楚韶曜所说的终生不娶的震惊中缓和过来,老半天还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任由寒冬冰冷的晚风裹挟着湖边潮湿的水汽拍打在她的身上。

而楚韶曜也没有径直离开皇宫,而是命符牛将他远远地推去了仪元殿。

仪元殿便是如今皇子们读书生活的地方。殿宇楼阁比起沾鹿殿还要恢宏大气,更经过几番扩建修缮,已经成了皇宫里规模仅次于宣和殿和养心殿的场所。包括楚席轩在内,宫内所有未开府的皇子都住在这里,公主们及笄前也都会在的偏殿进行开蒙。而他废太子楚韶曜,最初也是从东宫迁到了这里,与小辈的皇侄儿们一道上学。

符牛将楚韶曜推到了仪元殿的宫苑。

此刻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两位后宫之主举办的家宴尚未结束,仪元殿里的皇子公主们都尚未回来,宫苑里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值守的宫人在院子里洒扫。

“王爷,要卑职推您去往哪一座宫阙吗?”宫苑里,符牛看着仪元殿那一排排的殿宇楼阁问。

符牛虽身在煜王府,可职位和级别都是仍然挂在皇城的羽林军系统里的,俸禄也是从皇宫内库里走,故而面对有大晋军神之称的楚韶曜,他自称的都是卑职而不是属下。

“不必。”楚韶曜看着仪元殿前的那两棵遮天匝地的香樟树。即便是寒冷的冬季,这两棵香樟也仍然枝丰叶茂、墨绿繁盛。浓密厚实的樟叶华盖绵延斑驳地伸展开来,像是遮住了半边寝殿。

符牛知道煜王可能在怀念幼年时宿在仪元殿进学的日子,便轻手轻脚地隐到暗中去了,不去打扰楚韶曜的回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几片香樟叶子从树上打着旋儿地坠落。

楚韶曜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缓缓接住了其中的一片。

母后说得对,他从来都不是会去做那无的放矢举动的人。今日之举,确实是他冲动为之,却也不是完全的随性而为。

他的确记得那个赵家嫡女的。

却不是像母后以为的那什么滑稽可笑的婚约。

母后并不知道他生来早慧、记事极早。所以与虞家的所谓婚约,他并不是从母后和皇兄之间玩笑的话语里得知,而是早早在父皇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从父皇的口中知道了。只不过,正如母后所说,那的确就只是父皇时不时调侃身高八尺却面若好女的虞将军的一句戏言,双方都未当真。而他自己,自然也没有当真。

他之所以记住赵家嫡女,是在这个院子,在这两棵香樟树下。

赵家嫡女两三岁大,就和他的三侄儿楚席轩订了亲。

二人刚定亲的那阵子,皇后娘娘奉了皇兄的旨意,时不时地就会接赵家嫡女入宫来做客,算是给这位虞家的遗孤撑撑面子。

这位虞家的遗孤该怎么说呢?

她很虎。

不愧是继承了将门虞氏的血脉,小小年纪才两三岁大小,就可以举着五六岁的楚席轩满地跑。

没错,是举着。

那会儿楚韶曜也不过才七八岁。他虽然也在仪元殿里同这些后辈的皇侄儿们一起进学,却吃住都还是独自在换了匾额的东宫里。因他身份特殊,出生又高,辈分还长,没有什么小孩儿敢和他玩耍的。就连说话,这些皇侄儿都不敢过来跟他说上一声。

那个时候,楚韶曜每每就一个人坐在这两棵茂密繁盛的香樟树下,看着这些或大或小活泼顽劣的皇侄儿们互相打来闹去。

后来,那个一点点大小的赵家嫡女便来了。

皇后命人将她带至仪元殿,说是要让赵家嫡女和三皇子楚席轩培养感情。

两个小萝卜头一见面,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的赵家嫡女就将楚席轩给举了起来,并且还风风火火地举着满地跑。

被一点点大的可爱小妹妹高举在头顶满院地跑,五六岁的楚席轩吓得嚎啕大哭,成了个小泪人儿。而他楚韶曜,却看得很羡慕。

他坐在小轮椅上,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奔跑的滋味儿了。

身边伺候的人也好,还是皇兄抑或是母后,统统都在照顾着他的情绪,体贴着他越发阴沉孤僻的性格,没有人敢触碰逆鳞地,去将他举高高地带着奔跑。

看着哇哇大哭的楚席轩,七八岁的楚韶曜时常都会想,如果那个小女孩儿举着的人是我就好了。

如果举着的是他,他才不会哭呢。

后来,赵家嫡女果然把他举起来了。

两三岁的赵家嫡女跟他这个羸弱残废的人不同,头顶两个羊角揪揪,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裳,粉雕玉琢的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胖娃娃,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怎么看都是玉雪可爱。

就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人儿,居然被皇兄后宫里的贤妃给打了手心。

小人儿的手心被打得又红又肿,她哭着从贤妃宫里偷跑出来,一路跑到仪元殿朝她的席轩哥哥告状。

可仪元殿正上着课,她的席轩哥哥正和其他皇子们一道儿,在先生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着书呢。

扎着两个羊角揪的胖娃娃就这么冲了进来,哭着举起自己又红又肿的两只小胖手给她的席轩哥哥看。

可惜她的席轩哥哥是个小古板,正上着课呢根本不敢搭理她。众目睽睽之下只知道尴尬地让他的小媳妇儿先出去耐心等待,不要闹。

胖娃娃就这么又哭着跑开了。

楚席轩却还在一板一眼地读着之乎者也的文章。

而后楚韶曜便摇着轮椅出去了。

他本来也不耐烦去读这些早就背熟了的之乎者也,被胖娃娃再这么一哭一闹,更加是读不下去了。不如就提前早退了再说。

因着他地位尊崇又身份特殊,授课的先生们没一个敢管着他的,都视若无睹地由着他出去了。

楚韶曜一出殿门,就在院子里看到了那个坐在台阶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泪人儿。

远远的地方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唤,像是贤妃宫里的人正在四处寻找走丢了的赵家嫡女。

小泪人儿听到这个声音就一哆嗦,蹭蹭地就从台阶上爬起来,跑到院里香樟树的后面躲了起来。

“你这么胖,大树后面根本藏不下你。”楚韶曜摇着轮椅走到树下,恶意地对她说。

泪眼朦胧的胖娃娃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肉嘟嘟的小肚子和小胳膊,竟然就信了他的话。真以为粗壮到成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香樟树,藏不下她一个两三岁的小人儿。

胖娃娃撅了撅嘴,抱着大树就蹭蹭地爬了上去,嘴里咿咿呀呀地说:“那歆儿就藏到大树伯伯身上去!有大树伯伯的树叶替歆儿挡着,她们肯定找不着歆儿了!”

“那我会告诉她们的。”楚韶曜仰着头看她,威胁地说:“她们来问我的时候,我会告诉她们你在树上!”

“你坏!你太坏了!”胖娃娃委屈地歪着小脑袋,哇的一声又要哭了。

“我就是坏!我是最坏的大坏蛋!”楚韶曜飞快地说,心跳如鼓:“除非你把我也背到树上去。这样我和你一起呆在树上,她们就看不见我了,也就没法儿朝我问话了。”

胖娃娃抱着大树的枝杈,咬着胖胖的小手指仔细地想着,紫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纠结,似乎在思考他说得话有没有道理。

“快一点!”宫人呼唤的声音近了,楚韶曜连忙催促她,语气半是哄骗半是威胁,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孩子:“我可是大坏蛋!你要再不行动,我就去告诉别人你在这里了!”

胖娃娃不再犹豫,两条小短腿抱着树干就滑了下来。

她力气大得吓人,一把就举起了他,口中咿咿呀呀地满是疑惑不解:“你不是席轩哥哥的叔叔吗,你怎么比席轩哥哥还要轻?”

楚韶曜并不回答,急着催促她:“快把我的轮椅推到树后面藏起来!”

胖娃娃听着指挥,先是将他抱起来放在草坪上,再笨里笨气地将小轮椅推到香樟树后面的草丛藏起来,最后再回身将他背起来,急匆匆地朝香樟树上爬。紧张得整张肉嘟嘟的小脸儿都涨得通红,手心里满是涔涔的汗水。

就这样,七岁多的楚韶曜平生第一次地,坐在了大树的枝头。

时隔多年,记忆已经遥远淡化。在那天以后,赵家嫡女许久未曾入宫,而他也终于开辟王府,聘请专门的师傅教习,不再和仪元殿里的皇侄儿们一起读书写字了。

打那之后,他未曾再见过赵家嫡女几次,每每只是宫宴上擦肩而过的瞥上一眼,便摇摇头抛在脑后了。三年前,他于边境得胜凯旋,整个皇城举办国宴为他庆贺,他也曾在宴席上远远地见过赵家嫡女一次。

那时也不过是感慨,小时候爱哭的胖娃娃,竟然也出落得清丽可人成为一名小姑娘了。

而后便又重新抛诸脑后,不再关注。

毕竟他是大晋的煜王,而她,不过是他众多皇侄儿当中一个的未婚妻罢了。互相皆是不相干与无关联的路人。

而那段小时候的插曲回忆,恐怕她也是早已经就忘记了。

就连他,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然而今日,他又见到了那没出息的三侄儿。还从三侄儿的怀里看见了那方银钩弯月的锦帕,他那阴晴不定的暴脾气一下子就又上来了。

这浅浅的银钩弯月图案,他楚韶曜熟悉得很。

这不就是奶娘的亲妹妹的女儿时常会孝敬他的图案么?!

他从打小开始庇护奶娘的亲人起,就时常会收到奶娘的亲妹孝敬回报上来的衣裳糕点。后来连带着奶娘那给人当小妾的亲妹生得女儿也会一起给他做东西孝敬。那些孝敬上来的东西里,每每都会带有这个银钩弯月的图案。

楚韶曜从来都不以为意。

他手下庇护的人和家族都有很多,每年都要收到不计其数类似的孝敬。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礼轻情意重,他也从来都会收下来,不去辜负这些手下人的一番心意。

在楚韶曜看来,他既然庇护了奶娘的这些亲人,那么她们便跟他王府的家生子抑或是奴仆没什么区别了。都是他的下属,都是受他照拂,在他势力范围之内讨生活的人。

他收这些下属仆人的孝敬,天经地义和理所应当。

毕竟他带给这些人的庇护,远远超过这些人的孝敬。

可是楚席轩呢,楚席轩凭什么收到他奶娘的当了小妾的亲妹妹的女儿的帕子孝敬呢?

楚席轩连府都没开,又怎么可能给他奶娘的当了小妾的亲妹妹的女儿提供庇护呢?

既然不是凭借提供庇护而得了帕子的孝敬。

那就只能是,凭借奸夫的身份了。

未婚男女互相产生纠葛,既然不涉及利益,必然就是涉及情感了。

楚韶曜没来由地感到恼怒。

他想到那年高高的香樟树上,天色渐晚光线昏暗,整个皇宫的宫人都在打着灯笼寻找消失了的小煜王爷和小赵家嫡女。月光如水滑过,婆娑树影映在枝头,繁密茂盛的枝杈与绿叶将两个小小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微风徐徐吹过,斑驳光影倒映在青白石砖上,授课所在的前院已经没有了人,空旷又寂静。小胖丫头伸着肉嘟嘟的小手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天晚了,咱们下去吧,歆儿怕黑。”

他恶狠狠地回头,握着拳头凶她:“你是怕黑还是怕我?我可是大坏蛋!”

“那还是怕你。”小胖娃娃委屈地抿了抿嘴。

“那就继续在树上呆着!”楚韶曜翘起嘴角,凶狠地说。

“哦。”小胖娃娃眼泪儿在眼眶里打转。

“不许哭!”楚韶曜又威胁道:“这是大坏蛋的命令!”

“哦。”胖娃娃伸着白玉般的小嫩手抹了抹眼泪,不敢哭了。

“傻兮兮的。”楚韶曜点评。

事隔那么久,记忆早已模糊淡化。楚韶曜本以为自己不再记得当年那个胖娃娃了,可当看到楚席轩怀里的锦帕时,他还是被勾起了怒火。

这个胖娃娃,明明都已经长大了,怎么会还是这么的傻?

她怎么还是会被她的席轩哥哥给骗到?

当年他的三侄儿,小小年纪被许了婚事。整个仪元殿乌压压的一屋子皇子贵戚,就他的三侄儿一个人被定了娃娃亲。

男孩子们调皮捣蛋,喜欢互相攀比和打闹。

一屋子的男孩子都在嘲笑楚席轩有个跟屁虫小媳妇儿,天天小尾巴儿似的跟着他。楚席轩被嘲笑得又恼又怒,特别讨厌成天跟在自己后面的胖娃娃,却碍着他父皇的吩咐,不得不带着胖娃娃一起玩耍。

就这,胖娃娃还傻乎乎地以为她的席轩哥哥喜欢她。

她举着肿得高高的小肉手去找她的席轩哥哥告状,以为她的席轩哥哥只是因为上课才不能及时搭理她,却不知道她的席轩哥哥见她挨打,根本就在心里乐开了花。

北风呼啸吹过,夹杂着凛冽的寒意,吹起仪元殿宫苑里的落叶,在半空中急速地打着旋儿,凄厉而又哀嚎。

“走吧。”楚韶曜打了个手势,吩咐隐在暗中侍立守候的符牛。

他低垂了眸子,将回忆里起伏波动的涟漪给抛诸脑后。

左右不过是一个侄媳妇儿罢了,与他只是陌路的路人,并无什么关联。

赵若歆打量着四周的景象,她这又是穿回了自己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小院闺房的卧床上。陈姨娘正拉着她的袖子苦苦哀求,而大丫鬟青桔正板着脸想把她的袖子从姨娘的手中扯出来。

赵若歆按了按有些失重晕眩的额头,而后沉声问道:“祖母为什么要罚月姐姐的跪?”

“嗯,就是——”陈姨娘下意识地回答,忽地抬头,晶莹泪水呆滞地挂在眼角:“歆丫头你好了?”

“姨娘说什么好了?”赵若歆按了按微微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微笑道:“我不是一直都好端端的吗?”

“可方才的时候你分明——”陈姨娘说,被青桔气愤地打断:“姨娘既然知道我家小姐身体不适,为什么还要一直巴巴地缠着小姐!老夫人刚才都吩咐了让小姐闭门静养,姨娘还非要闯进来拉着小姐不放手!

“我,我也是太担心月丫头了。”陈茹哭泣着说,转而继续哀求道:“歆丫头,你三姐姐打回来后就一直被老夫人罚着跪,这冰天雪地的她跪在院子里,跪久了膝盖受不住的。你去帮她跟老夫人求求情吧。”

赵若歆听了心内一紧,下意识地就要掀了被子起身,却蓦然想到了那块绣着弯月的素帕。她缓缓地坐了回去,直视陈茹的眼睛,仔细问道:“姨娘还没有告诉我,祖母究竟为什么要罚三姐姐。”

陈茹躲着赵若歆的眼睛,闪烁其词道:“就是,你三姐姐惹你祖母生了点小气。”

“可不是小气!”青桔插嘴说道,忿忿不平。

“下午时候宫里的钟公公来府上,说要接小姐去宫里赴宴。可小姐身子不适,已经锁了院子,根本没法儿见客。我和青兰姐姐都急得不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爷又不在家,钟公公在正院儿的大客厅候着,府上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

“后来我就去大老爷府上找了老夫人,青兰姐姐去找了陈姨娘,想要有个主事的给拿个主意。”

“可等月姑娘过来看过小姐的状态后,竟然提出由她带上面纱,装成小姐过敏的样子去宫里赴宴!姨娘竟然也答应了!”

“如果不是我和老夫人紧赶慢赶地追上马车,月姑娘就已经自个儿扮成小姐到宫里去了!”

赵若歆忽地变了脸色,她双手紧紧攥着身上轻软的云丝锦被,咬牙问道:“青桔说得可是真得么?”

“是真得。”陈茹嗫嚅道,“可你三姐姐也是担心你,她说你下午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法儿见人,她也是不得已才出了那等下策。”

“姨娘难道不知道欺君之罪的后果是什么吗?!”赵若歆厉声斥问:“倘若三姐姐真得扮作我去了宫里,万一被人识破,那我们整个赵府都会万劫不复!”

“哪、哪儿有那么严重。”陈茹嗫嚅地说,她抹着眼泪,哽咽道:“当时姨娘和你三姐姐也是太急了,就没能考虑到这一层。而且,当时想着说成过敏再戴上面纱遮住脸,应该也不会被人识破,就想着说赌这么一把。”

“姨娘这是将太后和皇后,以及满宫的娘娘乃至陛下都当成瞎子吗?!”赵若歆恨声问道,艳丽的面庞因为怒火而布满红晕,看起来倒真是像发了场高烧。

“当然不敢!”陈茹唬了一跳,连忙截住赵若歆的话头道:“我们怎么敢把陛下和娘娘们看成瞎子。”

她涟涟的泪水重又落下,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心怜:“当时月丫头就说,无论如何要护住你的名声,不能让宫里的娘娘们看见你下午不认人时的样子。老爷又不在家,姨娘和月丫头两个妇道人家又是个脑子粗笨的,我们也是为了你和整个赵府,才会出此下策地铤而走险。”

“陈姨娘这话就说得可笑了!”青桔站在旁边冷笑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老爷虽不在家,不是还有老夫人了吗?哪里就轮得着姨娘和月姑娘为府上铤而走险了?”

陈茹恨恨地瞪了一眼青桔,埋怨道:“主子说话你插个什么嘴?!”

“哟,姨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啊?您不是和我一样的奴籍吗?”青桔也来了脾气,她是赵若歆院子里的大丫鬟,卖身契攥在赵若歆的手里,月钱也都是从赵若歆的份例里扣,所以并不惧怕府上的任何一位姨娘,平日里也都神气得很。

“青桔,对姨娘尊敬一点。”赵若歆不咸不淡地说道,眸中怒意未曾散去。

“是。”青桔没什么诚意地点头。

“歆丫头,你看老夫人那里?”陈茹继续哀求道。

“姨娘不必多说了。”赵若歆挥了挥手,平静道:“既然是祖母亲自罚的三姐姐,我也不便多去置喙。况且祖母素来都是有成算的,必然不会真就让三姐姐跪坏了身子。”

她认真地看着陈茹,神情不自知的带上了点从楚韶曜那里浸染到的威严与沉稳,一字一顿道:“姨娘,三姐姐这次是在为你受罚。你作为她的生母和长辈,遇事不知道劝阻于她,反而由着她胡来。此次若是真出个万一,不仅是我们赵府,就包括三姐姐,就算是她有煜王爷撑腰,也必然不能逃出个什么好歹。”

赵若歆没说的是,以她如今对楚韶曜的了解,楚韶曜究竟会不会撑腰还未两知。

陈茹蠕动着嘴唇,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庞上还挂着泪,神情很是错愕。无比震惊于向来没有放在眼里的嫡姑娘,在她一眨不眨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就不知什么时候养出了这番得体与威严的大家气度。

明明赵家嫡女,应该是已经被她养废了的不是吗?

“姨娘回吧,我今儿累了,想先歇下了。”赵若歆挥手送客。

“小姐你醒了?”青兰从外面走了进来,欣喜地说,同时汇报道:“三殿下过来了。说是不放心你,就和陛下告假提前离了宴席,老爷正在前院的客厅里接待他。还有煜王府派来了一个大夫,说是要过来给小姐、”青兰突然停顿了下,面露古怪:“说是要给小姐看脑子。”

赵若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