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2+3更

说是赏梅, 其实真没什么好赏的。水榭里的三位大佬,除了太后娘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欣赏这些梅花,剩下的皇上就是个凑热闹的, 而煜王更是对这些花卉半点儿兴趣都没有。

于是三人决定入席开宴。

赵若歆倒是觉得可惜。红梅簇簇,开得盛意恣肆,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暗香浮动,配着妖艳火红的芍药,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如此美景,不知是雪衬了花, 还是花衬了雪。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就要离去了。

太后娘娘亦觉得可惜, 和皇帝和煜王不同, 她是真正的惜花赏花之人, 否则也不会在凛冽的寒冬里培育出这满园火红的芍药了。然而天色渐晚,方才水榭之中三人又大吵了一架, 俱都没什么继续赏景的心情了,只好调整心绪,入席开宴。

梅芜殿僻静,只是供宫里贵人赏花之余小憩休息的场所。说是殿宇,其实只由几间稍大一些的厢房组成,空间并不宽敞。家宴便没有摆在这里, 而是设在了旁边的沾鹿殿。

沾鹿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前朝皇子们读书写字的处所。殿宇皆用玄黛甃砖制成,四畔富丽堂皇、恢弘大气,却又和梅苑共用一片湖泊, 平添几分玲珑雅趣。后来皇上即位后,流连在沾鹿殿读书时的意境,便将本朝皇子们迁往别处,把沾鹿殿改成了一处颐养休闲的园子。

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上积雪已经扫除,道路两旁一簇一簇的红梅盛意恣肆,梅香盈盈氤氲在湿凉的空气里。众人顺着青石小路去往沾鹿殿,快要离开园子的时候,忽听得一路阴郁烦戾的煜王开口说了话。

“这些梅花可是清冽干净的上等好花?”楚韶曜突然问道。

“这是自然,每一株红梅都是极品。”太后娘娘笑着回答,她指着园中的深处,乌黑发髻上金碧的珠翠摇光灿烂,华美的面庞充满期待:“你只看见了这些吐蕊红梅,再往里边儿还有白梅、绿梅,俱都是顶好的品质。腊梅本就清高孤洁,这几日又下了雪,再是清冽干净不过。曜儿要去看看吗?”

“能泡澡么?”楚韶曜问。

“什么?”太后娘娘一怔。

“这些花瓣能用来泡澡么?”楚韶曜又问了一遍。

“能、能得吧。”太后娘娘回答,神情怔忪,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多数鲜花都可以用来制作浴汤,梅花也不例外。”

楚韶曜点头:“那就命人把这园子里的梅花都摘下来吧。”

赵若歆:……

突然产生不好的预感。

“这是为何?”太后娘娘唬了一跳,皇上也一脸的莫名所以。

“把这些梅花都摘下来送去本王府上。”楚韶曜说,他停顿了下,又理所当然地道:“别直接送花瓣,一包一包按比例配成浴汤包以后再送过去。”

赵若歆:……

她就知道!

“曜儿这是?”皇帝一脸复杂地看过来。

“臣弟近来迷上花瓣浴。”楚韶曜面无表情地说,“这梅花香气倒也算是清冽,臣弟想借皇兄这园里的梅花泡澡,皇兄可舍得?”

皇帝仍然一脸的复杂难言:“你怎么会迷上花瓣浴?”

太后也同样一脸的复杂,二人脸上的诧异和纠结,跟栾肃当时奉命去找玫瑰花瓣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臣弟就是迷上了。”楚韶曜说,面无表情:“皇兄只说舍不舍得吧。”

“自然是舍得的,只是你——”

“那就行了。”楚韶曜说,回身看向御前太监温得福:“本王的浴汤包交给你了,好好做。”说罢,自己控着轮椅沿着出了梅园,留下太后娘娘和皇帝站在青石小道上相顾无言。

老半天,皇帝才憋出了一句:“曜儿长大了。”

“是啊。”太后娘娘一脸的、欣慰。

二人快步跟上楚韶曜,回沾鹿殿入席。

剩下大太监温得福伫立在寒风中异常凌乱。

究竟是要泡多少澡,才要将这满院子的梅花都给摘掉。这么多的梅花,他得摘到什么时候。还要处理加工成浴汤包,这得做多少份汤包,耗尽多少珍贵药材与花草。以及这么多份汤包,万一哪一份掺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得算在他温得福的头上。

啊,四喜呀,老伙计,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沾鹿殿正中摆着雕龙大宴桌,面北朝南,上首主位的紫檀木长桌后面设了三张椅子,分别给帝后与太后三人入座。煜王的席位就在太后的左手边,桌案比主位的长桌要矮,比殿中其他的案畿都要高上几分,他的案畿后面,并未摆放座椅。

殿中地势平坦,东西相对地分别摆放两排宴桌。此番家宴只是小宴,除了妃嫔皇子,并未邀请其他近支亲贵和命妇。除了,已经被皇室当成自家人的赵家嫡女。

楚韶曜入席的时候,包括皇后娘娘在内的众人都已入席安置。

长条宽阔的大殿中各宫妃嫔与皇子公主坐成两排,外加殿中伺候侍立的宫女太监,几百来人汇聚大殿。如此规模到底也只是小范围的家宴,不必拘泥礼节,皇上于案首勉励几句,便宣布宴席开始。皇后娘娘拍了拍手,琴瑟悠然奏起,舞姬翩然起舞。

满殿人影幢幢,笙歌燕舞。

楚韶曜坐在轮椅上自斟自酌,并不去看那些白臂婀娜的歌舞美姬,似是对这满殿的蝶舞莺歌毫无兴趣。

赵若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上一次是在三年前的宫庭年宴上远远见过楚韶曜一回,那时的煜王刚从旌旗遑遑的战场大胜归来,是整个宴会的主角。但当时他也是这么独自一人地坐在大殿最前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无趣地自饮自酌,似是与满殿的喧嚣喜庆毫无关联。

赵若歆下意识地看向殿中,寻找那抹宝蓝织金袍的颀长身影,内心充满了担忧和紧张。

以及,一抹疑虑与不安。

满殿妃嫔按品级分列而坐,皇子公主同样依照生母和自身品级排序而坐。三皇子楚席轩差不多是坐在大殿中央考前的位置,而她赵若歆每次的席位,都是挨着楚席轩一起的。

楚韶曜坐在最前端,案畿又偏高,视野开阔。赵若歆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抹宝蓝身影,只是顺着楚席轩看去,他那张紫檀木方桌后,坐了足有四个人。

最靠前的自然是三皇子楚席轩,可楚席轩的左手边依次往下,却坐了她的祖母赵老夫人、她赵若歆“自己”、以及她的三姐赵若月。

宴席刚刚开始,殿内众人大多在欣赏歌舞,很少有人动筷拣菜。

赵若歆看见自己离了魂魄的身子,正二傻子一样机械不停地伸手夹菜塞进嘴里,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满满地都塞满了食物,像是饿死鬼投了胎。而旁边祖母眉头高高皱起,正俯身劝着“她”什么。

赵若歆猜测祖母是在劝告自己别再吃了。

果然下一秒,祖母像是忍无可忍得劈手夺了“她”的筷子。

结果“她”又机械地直接上手开始抓那焖羊肉吃,于是祖母又用力钳制住“她”的双手。

赵若歆捂着脸转开视线。

为自己尴尬,然而又木得办法。

所以好端端地,她为什么会穿成一双废腿?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回到自己身子里去?

都怪这个狗芍药!

赵若歆越想越来气。

更来气的是,她已经好多天没尝到美食的滋味了,可楚韶曜面前摆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珍馐,他却一个筷子也不动!一口也不吃,就知道酌酒,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紫檀木方桌上,楚席轩同样很尴尬。

今日是家宴,参席的都是皇室中人。像大皇子和二皇子拖家带口地过来参加本无可厚非,毕竟宁清悦和戈秋莲都是记录在案的皇子正妃,他俩带来的孩子也都是谱牒在册的正儿八经皇孙。就这,楚席康和楚席昂也没有把家里小儿都带过来,而是只带了宠爱的一两个孩子。

可他楚席轩,本质上还是个未婚皇子。

按理来说,就连歆妹妹这个未婚妻都是因着打小订婚的身份,才破例受邀参宴的。结果没想到钟四喜出宫一趟,尽然不止把歆妹妹这个准三皇妃,还把赵老夫人和月妹妹也给一起接进了宫。

然后打一照面,赵老夫人就硬生生地杵在两个妹妹身前,不让他有一丁点和两位妹妹问好的机会。

如今宴席开始,赵老夫人更是直接坐在了他和歆妹妹的中间,生生地隔开他和自己的未婚妻。

一轮歌舞完毕,殿内众人开始端酒祝词。

大太监钟四喜也换好常服,服侍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平日里跟他不对付和别苗头的温得福,今儿一看见他就眼泪汪汪地跟看见亲人一样,急匆匆地就侧身交班,把紧挨着皇帝的位子让给钟四喜来站。

楚席轩犹犹豫豫地问道:“老夫人,本殿该带着歆妹妹去给父皇他们请安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有母妃,从下午就一直在念叨着歆妹妹。”

赵若月听了这话,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深深嵌进掌心。尽管她时常都能在家里见到身为龙子凤孙的楚席轩,可这还是她头一回进到皇宫。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几位大晋最尊贵的人,可大晋最尊贵的几人却在念叨着她嫡妹的名字。

“也好。”赵老夫人拿起一块素娟锦帕,给旁边呆呆傻傻的四孙女儿擦了擦嘴角的糕点碎屑:“老身同你们一起过去。”她收起绢帕,唤赵若月:“三丫头。”

“啊?”赵若月回神。

“过来扶着祖母。”

“是。”赵若月乖巧地低头,敛去眸中的神色。她起身绕到赵老夫人的前面。

楚席轩连忙起身,给赵若月让出空间。赵若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低眉顺眼地服侍赵老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赵老夫人撑着赵若月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而后一把将还呆呆坐在位子上机械吃着东西的“赵若歆”拉起来,冷声训斥道:“四丫头,该去请安了!”

“赵若歆”呆头呆脑地站起来,迷茫看着赵老夫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咧嘴笑起来,傻乎乎地拍着手道:“祖母、祖母、嘿嘿、祖母、呱呱。”拍着拍着,一滴晶莹的口涎从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淌近了衣领里。

楚席轩诧异地挑起眉:“歆妹妹?”

赵老夫人又一下子站到他的面前挡住他的视线,顺手抹去“赵若歆”嘴角的口水,钳制住她傻乎乎拍手的动作:“不是给皇上请安么?走吧,三殿下。”

“好的。”楚席轩说,仍然疑惑地探头朝后面的“赵若歆”张望:“老夫人,歆妹妹这是?”

“四丫头前几日连发了几场高烧,今儿烧虽然退了,但是人还不大清醒。”赵老夫人生硬地说,“走吧,咱们去给皇上请安。请完安老身就带四丫头回去。”

楚席轩犹豫地点了点头,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他不自在地一个人打头走在前面,身后缓慢地跟着赵府三位女眷。年纪轻轻尚未婚娶,便仿佛已经拖家带口挑起万斤重担。

出了席位,赵若月下意识地松开手,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在老夫人身后。不料赵老夫人却冷声训斥道:“好好扶着!你想摔着祖母吗?”

赵若月咬咬牙,只好重新扶住老夫人,继续一路侧着身子,低眉顺眼地托着赵老夫人的手臂侧身行走。

大殿上首,钟四喜附在皇上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随之皇上朝大殿后方望去。顺着皇上的视线,赵若歆看见看见楚席轩起身,领着“自己”过来请安了。

赵若歆默默地捂脸,心跳如鼓,作为腿儿的她此刻特别想从轮椅上蹦起来离开大殿,以此逃避如此尴尬的现场。

没有人再比她更惨了。

不仅要经历社会性死亡,还要亲眼旁观自己的社会性死亡。

太太太尴尬了。

赵若歆心惊胆颤地打量着逐渐走近的“自己”。好在,“她”衣冠整齐、脸庞干净,不张口的话看起来还是很唬人的。虽然是一路被赵老夫人牵着手走路有些怪异,但也可以看成是羞怯怕生或者是依赖家中长辈。总得来说,乍看之下还是很有名门贵女那份娴静范儿的。

赵若歆心下稍定。

百无聊赖的楚韶曜正喝着闷酒,就瞥见自己一整天都很亢奋的废腿又开始情绪化地剧烈发起抖来。他也未曾在意,只是唇角轻轻勾起,低声不甚痛痒地训斥道:“镇静一点,别给本王丢人。不就是参加个宫廷宴席么,瞧把你紧张的。”

赵若歆:……我是紧张你的身子么?我是紧张我自己的身子!

“儿臣带歆妹妹来请安!”楚席轩已经开始问安了,他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请安问好的清朗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涩,如同每一个情窦初开带着心上人见家长的少年。

话音刚落,赵老夫人慈蔼温和的声音就立刻响了起来:“老身见过太后娘娘,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楚韶曜正低头斟酒,听了这话他执着酒壶的手一顿,他错愕地抬眸望去,而后乐不可支地就笑了起来:“有意思!原来是赵老夫人,本王差点以为老三的未婚妻变成了个老太婆!”

赵若歆:……

赵老夫人仍然笑容可掬,她弯腰朝楚韶曜行了侧身礼,而后重新面向主席的帝后与太后,漫溢的笑脸亲切道:“老身许久未曾见着二位娘娘,心里实在思念地紧。”她掏出绢帕,抹了抹眼角的泪,“前几日老身那早死的先人还托梦,说我赵府能有今日多亏了二位娘娘和陛下的照拂,让老身多多拜谢二位娘娘和陛下。”

“这不,”赵老夫人慈祥地拉过“赵若歆”,口中和蔼道:“今儿见着钟公公来府上接四丫头入宫参宴,老身就厚颜一道儿跟了过来,想着能在宴席上能够亲眼见见二位娘娘,以慰相思。”说罢,隐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掐了下“赵若歆”,压低声音道:“四丫头,快给各位陛下和主子娘娘请安!”

然而“赵若歆”置若罔闻,仍然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赵老夫人情急之下脚下故意一滑,往后仰去,顺手就带着呆呆傻傻的“赵若歆”跌倒在了地上。大殿顿时慌做一团,连皇后娘娘都被吓得站了起来,生怕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摔出个什么好歹来。而被赵老夫人看似用力压在身下的“赵若歆”,也因为受痛而呆呆傻傻地落下了生理眼泪。

如此一岔,倒是无人在意方才“赵若歆”没有及时行礼问安的细节。

祖母,您受累了!附在楚韶曜腿儿上的赵若歆本尊默默地捂脸。

“有意思。”楚韶曜挑眉。

他看着被赵老夫人压在身下的赵府嫡女。 Ding ding

小姑娘肤白如新剥鲜菱,相貌极为俏丽,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缎子锦袄,金边琵琶的衣襟上镶满繁密花纹,腰间系一条粉霞锦绶荷叶缎裙,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只可惜乌黑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神采,即便此刻哭起来,也像是一尊没有生机的傀儡木偶。

方才赵老夫人佯装脚滑的动作细微,殿中无人看出蹊跷。可楚韶曜的座次离赵老夫人站得地方很近,他又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便很容易注意到赵老夫人和“赵府嫡女”之间的小动作。

他分明看到和听到,是老太太先低声提醒这位赵府嫡女请安问好,可赵府嫡女仍然无动于衷之后,赵府老夫人才佯装摔倒的拽了赵府嫡女跌倒,以此掩盖对方的御前失仪。

楚韶曜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他把玩着手中的琥珀酒杯,狭长的桃花眼里波光流转:“这赵府嫡女是越来越傻了。”

赵若歆:……

你等等,你说什么?你以前认识我么就说我傻!

我变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你才傻!

殿内众人慌做一团,皇后直接站起了身,焦急地朝着摔倒的赵老夫人和“赵若歆”望去。

赵老夫人年岁大了,还是有封号的诰命夫人,老人家身子骨不好,万一在皇宫摔出个什么好歹来传出去倒底会有些不好听。更别说被老夫人猛地压在身下的赵府嫡女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未来皇子妃,并且由于还没有正式嫁进来,某种程度上来讲还要比正儿八经的皇子妃更金贵些。瞧瞧小姑娘,额头上都摔出好大的一个红包。

正乱着呢,就听见一直扶着赵老夫人的绿衣女子又泪水涟涟地大声哭道:“祖母,您没事儿吧?您可不要吓我啊。”

哭得众人心中更是慌乱,附在腿儿上的赵若歆本尊也是担忧不已。

好一会儿,值守的宫女们才将赵老夫人和“赵府嫡女”扶起来。皇后指挥着宫女搬来两张垫了绣彩红蝠软垫的椅子,将赵老夫人和“赵若歆”搀扶着安置在椅子上。赵老夫人揉着肩膀,“赵府嫡女”则像是被吓傻了,顶着额头的红包哗啦啦不甚美观地流着眼泪,眼神无比呆滞。

旁边绿衣的姑娘还在祖母长祖母短的哭着,泪水涟涟,惹人怜惜。

“老太君没事儿吧?”皇后娘娘关切地问道,“还有歆丫头,这一下子摔得可很,要不要喊御医来瞧瞧。”

赵老夫人一把拉过哗啦啦流着眼泪的“赵若歆”,摩挲着她额头鼓起来的红包,接着自然而然地伸手将“赵若歆”的头埋进自己怀里,遮挡住她被撞出红包的脸颊。

“老身无事,各位主子娘娘见笑了。”赵老夫人羞赧地说,摩挲着怀里“赵若歆”的头发:“老身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却还硬要来凑陛下的宴席,扰了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太后娘娘的兴致。”她俯了俯身子,歉意地道:“老身在这里赔罪了。”

“无碍,老太君身子要紧。”皇帝大度地挥了挥手。

“歆丫头没事儿吧?”太后娘娘问道,“御医呢,喊御医过来过歆丫头和赵老夫人看看。”

“谢过太后娘娘,不用的!”赵老夫人连忙说道,面上洋溢着熨帖的笑容:“四丫头只是有些吓到了,无什么大碍。老身本就不请自来,又无故惊扰了宴席,心里已经是过意不去。若是再为了老身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延请御医,老身真真是无地自容,以后再也不敢进宫来见各位娘娘了。”

“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太后笑着说道,“行吧,就依了你,不请御医了。”她看向被赵老夫人捂在怀里的“赵若歆”:“歆丫头呢,还在哭呐,怎么都不说话?”

“四丫头脑门儿上摔了个红包。”赵老夫人笑着说道,“她面子薄,额头顶着个大包正羞恼着呢,躲在我怀里不肯让人看见。”

“歆丫头一向爱俏面子薄。”皇后娘娘抿嘴笑道:“这回可得有好些天让她受的了。真不用现下里就请御医来给她看看?”

“回皇后娘娘,歆丫头爱俏,三殿下又在旁边,她不肯露脸呢。”赵老夫人面露无奈,摩挲着“赵若歆”的头:“还是等下回家去后,再请大夫悄悄地给歆丫头看看吧。”

“歆丫头果然臭美!”皇帝抚掌大笑。

满殿哄笑,众人随之附和着吉利话儿。

“祖母,要不还是请御医替您和四妹妹看看吧。”这时,不合时宜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赵老夫人身边的绿衣姑娘柔柔地说道,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和关切:“家里的大夫到底没有御医的医术高明。若是您今日有个什么好歹,或者四妹妹额头留了疤,我回去该怎么和父亲交待?”

“这位是?”皇后娘娘蹙起了眉。起初看这绿衣姑娘一路小心服侍着赵老夫人的作态,还以为她是赵府的大丫鬟,如今听这一口一个的祖母和四妹妹,看来其实也是位主子?

赵若月连忙屈膝行礼:“臣女是翰林赵府的——”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赵老夫人截住她的话头,伸手慈蔼地将她拉到身边,口中亲昵道:“方才老身摔得急,没来得及和格位主子娘娘介绍,这是老身府里的又一个姑娘。这丫头孝顺,府里那么多庶出姑娘,老身最喜爱她,一刻也离不开她的伺候。这不,这回老身进宫,就把她一道儿带在身边服侍了。”

皇后及后宫各嫔妃脸上的神色淡了下去。原本看赵老夫人亲自带在身边,还以为是赵府大房的嫡女,没想到只是个庶女,这就没什么需要结交的必要了。

赵若月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她轻轻扯着赵老夫人的衣角,孝顺又担忧地道:“祖母,御医?”

赵老夫人不耐烦的扯出衣角,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一声低沉的讥笑。

“嗤。”

一直旁观看戏的楚韶曜讥笑了一声,嗓音低沉而清冽,在沾鹿殿开阔的大厅里格外的清晰可闻。“堂堂二品官员的府邸,这么缺大夫的么?栾肃。”

“小的在。”身后伫立的栾肃上前回答。

“派人回府上,命齐太医去赵府住上两天,好好给赵老夫人瞧瞧。”楚韶曜说,墨染的眸子说不出的肆意风流:“齐太医可是太医院国手,医术比一般的御医都要高明,保管替老夫人医治得活蹦乱跳。”

“多谢煜王爷,只是不必了,老身现在也是活蹦乱跳的。”赵老夫人尴尬地说。

“那就给府上的姑娘都治治脑子,看着一个比一个傻的。”楚韶曜不耐烦地说,拎着酒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赵老夫人:……

看着祖母噎住的模样,赵若歆感同身受。

呜呜祖母你也觉得这只狗芍药很讨人嫌对不对,我每日里都快要被他噎死了。

“那就多谢煜王爷了。”赵老夫人勉强笑道,转身面向主席座次:“老身姿态不雅,四丫头眼下又羞于见人,就不再过多叨扰宴席了。老身斗胆,恳请陛下和各位主子娘娘允了我们祖孙先行回府。”

“歆妹妹?”楚席轩担忧地看了过来,他今晚都没来得及跟未婚妻好好说上一句话。

“赵若歆”埋在赵老夫人的怀里呱了一声。

“歆丫头害羞呢。”赵老夫人摩挲着她的头笑着向楚席轩解释。

为这段插曲确实也耽误了不少时间,皇帝都有些意兴缺缺,听了此话赶紧挥手道:“那老太君带着歆丫头先回去吧,改日再来宫里请安也行。”

“哎,那老身谢过陛下。”赵老夫人起身行礼,又按着“赵若歆”的头勉强屈膝算是行了礼节。便正式告辞了。

赵若月还怔在原地似是没有回神。

她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提出一句赵府的大夫远不如皇宫里的御医好,王爷他就将自己王府的专属府医,正四品的御医院使,前太医院案首,杏林国手齐光济老大人,给巴巴地送到了赵府。

她素来知道王爷待她与众不同,却也没想到王爷竟然果真待她如此深情。

只是,赵若月内心又是甜蜜又是烦恼。她提出看御医并不是真得想要为祖母和嫡妹医治,而是想要让嫡妹近来莫名其妙的痴傻当众显现出来。没曾想,王爷竟然误打误撞地帮了嫡妹一把,还直接把万金都求不到出诊的齐老太医给打包送进了赵府替祖母看身子。

罢了,就当是便宜祖母了。

她毕竟也是赵府的孙女儿,就让祖母沾她这一回便宜吧。等齐太医进府之后,她再考虑让齐太医揭穿嫡妹痴傻的真面目不迟。

以及,到时还要吩咐齐太医替姨娘看看。姨娘生养了三个孩子,又连日为阖府操劳,早就该请齐太医这样的国手帮忙调理调理身子了。

赵若月还在愣怔,赵老夫人已经把手臂替给她:“走吧,月丫头。”

赵若月只得咬咬牙回神。她飞快地瞄了楚韶曜一眼,眼神中似有哀怨,又似涵盖百转千回的婉转情丝。然后继续上前跟丫鬟似的侧身扶着赵老夫人,祖孙三人就这么刚开席就离了场。

楚韶曜莫名所以地回头,问自己的贴身侍卫:“栾肃,刚刚那女的是不是瞪我了?她是不是瞪我了?!”

“哪个女的?”栾肃问道。

殿中女子太多,他一个都懒得关注,压根不知道自家王爷说的是谁。

楚韶曜无语地看了一眼栾肃,又问符牛:“刚刚那女的是不是瞪我了?”

“回王爷,是的!”侍立在后的符牛立刻恭敬回答。

作为御前侍卫里的副统领,符牛自小就是万里挑一的存在。他一直认为自己比普通的栾肃更适合守护王爷,可惜王爷就是盲目信任打小养在身边的栾肃,只让他符牛当个马夫。

明明是我更深情,你却只爱先来的。

眼下栾肃在皇宫里神游天外,可他符牛却是始终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地观察在场众人的一举一动,不放过纤毫的一个微表情,就是为了万一遇到个什么刺客,他就可以快栾肃一步的出手,就能够向王爷证明他符牛要比栾肃要优秀百倍。

这不,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虽然他没有先栾肃一步的抓到刺客,但是他却先栾肃一步地看到了胆敢冒犯王爷的猖狂女子!

符牛立刻就利索干脆地回答,语调忿忿不平:“那女子确实瞪了王爷!”

楚韶曜勃然色变:“什么东西,居然敢瞪本王!”

“就是!”符牛格外的义愤填膺,顺手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想要证明自己比栾肃更加的果决有魄力:“要卑职处理掉她么?”

赵若歆:……

三皇子楚席轩看着离去的祖孙三人,稍作思索便匆匆对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去送一送歆妹妹。”

“去吧,好好安慰安慰歆丫头,不就是头顶鼓了个包么,有什么。”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是。”楚席轩追了出去。

赵若歆看着未婚夫楚席轩匆匆离去的背影,蓦地又想起了那方银钩弯月的锦帕,以及楚韶曜那一句笃定的“赵家嫡女肯定要被辜负”,心头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三姐姐赵若月方才婉转到百转千回的眼神,分明是埋怨情郎时才会有的撒娇眼神。既然如此,三姐姐恋慕的分明就是煜王楚韶曜。那么关于那方锦帕的最不堪的结果,或许就是她的未婚夫单箭头地思慕三姐姐。

想到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有可能真正喜爱的自己的庶姐,且还是隐忍的单相思,赵若歆就觉得内心复杂难言。

宴席还在继续,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月色如欲醉的浓华,丝竹弦乐在殿中的紫顶黄梁间环绕响起,靡软的莺歌燕舞似让人忘记一切烦恼,歌女轻柔的吟唱使人流连忘返,然而楚韶曜却觉得甚是无趣。

所有人都在欢声笑语、举杯换盏,各个脸上溢满热烈幸福的笑脸,互相冠冕堂皇地说着动听悦人的话语,唯有煜王周身自带冷气,一方案畿便自成一个世界,与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

他自带的阴戾暴虐气息,使得无人敢上前与他敬酒,即便是诸位皇子出于礼仪排着队向他祝酒,也都跟受惊的兔子般仪式化地祝完就跑。

明明是他们主动上前,可面上视死如归的神情却仿佛有人按压他们强逼着敬酒。而哆哆嗦嗦地完成敬酒之后的瞬间,更是各个像是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凌1辱,仿佛他们喝下去的不是此次宴会主饮的上等梨花酒,而是什么砒1霜毒药,如此滑稽荒诞。

楚韶曜慵懒地坐在轮椅之上,左手托腮,右手执壶,自饮自酌。他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看那些姿容俏丽的歌女翩翩起舞。一双双藕节般柔嫩的白玉手臂在靡靡的丝竹音乐中,不断舞出曼妙变换的优美姿态。

看着如此美景,楚韶曜内心想着:看这些傻逼摇摇晃晃地旋转,还不如看他的废腿歪歪扭扭的写字。

这个念头一出,宴席之上他几乎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楚韶曜虽然耐性差,但对于这些宫廷宴饮多多少少还是可以忍上几个钟头的,以往他最长甚至可以撑到中途下半场的时候才暴怒离席。可今日,宴席才刚刚开始几炷香的时间,楚韶曜便已经不想继续了。

在过去,他都是一个人。

栾肃和其他下属虽然受他信任,却终究是个外人,更是他的下属。在他们面前,楚韶曜无法暴露自己的真实性请与丰富情绪。至于外面那些畏他如虎,或是厌恶憎恨或是谄媚巴结他的其他人,更是不可言诉。

从始至终,他都是孤寂和荒寥的,像是独自行走在漫无边际的虚无与荒漠之中。

永远都只能无趣地自饮自酌。

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心绪无法为人诉说,外界的喧嚣他又毫无兴致,便始终看什么都是没意思。

没意思。

礼乐没意思,射御没意思,摄政没意思。干什么都没意思,就连呼吸都没意思。

直到他的一双废腿有了灵智。

和栾肃他们再亲近也隔着一层的下属们不同,废腿天然便是属于他的。他们浑然一体、密不可分,是世间最为亲密和无间的存在。

在废腿面前,他可以暂时地泄露情绪放下伪装,而又不用有所顾忌。

他黑白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单调生活,似乎也因为废腿灵智的出现而变得彩色生动。

思及此处,他很想离席寻个人声稀少的宫殿,闲闲和废腿聊会儿天。

他执着乳白色的象牙玉筷,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算是跟这位亲密的老伙计打了声招呼。

良久,没有反应。

楚韶曜墨染的瞳仁倏忽睁大。

蓝黑的天际一弯朦胧月牙云遮雾掩地悬挂在半空,皎洁月光在憧憧殿宇间行走,盈润如银灿灿的一捧水银。毗邻梅苑肆溢的花香稠密地随着夜风吹进沾鹿殿中,交织在歌女重叠婉转的小调里。

楚韶曜唤过栾肃,低头吩咐了两句。

歌女还在凄婉动人的吟唱,煜王府的暗卫首领却已经领命下去,消失在茫茫岑寂的夜色里。

寻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籍贯的虚无缥缈人物,对一般人来讲或许是水底捞月徒劳无功,但对于由先帝一手建立起来的手眼通天煜王府暗卫所来讲,并不是海市蜃楼。

楚韶曜苍白纤长的手指徐徐地叩击着桌面。

这一次,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赵若歆睁开眼,看见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陈姨娘。

陈姨娘一双眸子又红又肿,扶风弱柳的身子摇摇欲坠,正拉着自己的袖子苦苦哀求:

“歆丫头,姨娘求你去跟老夫人说说情,让她老人家免了月丫头的罚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