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歆和庶姐赵若月关系极好。
她生母早逝, 父亲赵鸿德未曾再有续娶。且赵府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就分了家,祖母跟随大伯赵鸿良住在隔壁府邸。两府虽然毗邻,只有一墙之隔, 却到底是分了家,不再同出一道大门。祖母既跟了大儿子的詹事赵府,便也不便时常插手小儿子翰林赵府的事务。
故而,翰林赵府是没有女主人的。
赵若歆作为翰林赵府唯一的嫡女,上面并没有女性来充当长辈角色,只有父亲一人又当爹又当妈地来教导她。
但其实,父亲赵鸿德纵使再细心也只是个男人,并不如女子细腻和体贴。很多琐碎的事情, 并不能完全照顾到赵若歆。
更何况,赵鸿德本就不是个细心的人。
他只会将嫡亲的女儿同其他庶子庶女一样, 一视同仁地扔进府里学堂, 交给师傅们管教和处理。
可庶子庶女好歹还有亲生的姨娘关心他们的日常起居, 赵若歆真就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了。
在这种环境下“娇养”长大,赵若歆看着天真娇气, 其实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她人小嘴甜,打小就知道该抱谁的大腿。每次进宫,都哄得宫里的太后和皇后乐得不停,见了皇帝也乖巧请安、适时撒娇。就连古板的贤妃,她其实也能聊到一块儿去。祖母和父亲两处更是晨昏定请,时常刷刷好感。
并且, 她待府中的陈姨娘也是极好。
因为赵府没有女主人,而陈姨娘是替父亲打理府中日常的那个人,除了不能像正妻一样参加宴会和招待客人,其实和当家主母也差不了多少。
陈姨娘掌着府中中馈。
赵若歆自然而然地待陈姨娘极好, 包括陈姨娘所生的三个孩子。
只有这样,她才能经常厚着脸皮去陈姨娘的小院儿和父亲一道儿吃饭。
否则她作为嫡女,一个人孤零零地吃住在远离其他庶子庶女的正院,身边还没有一个长辈,就活像是个寄住在亲戚家打秋风的外来客。
她总不能要求父亲日日夜夜都在她的院子陪她,这也不像话。也不好意思今儿去这个姨娘院子里蹭饭找父亲,明儿再去那个姨娘院子里蹭饭找父亲,这实在是堕了嫡女的面子。只好就名正言顺地逮着执掌中馈的陈姨娘一个人薅羊毛。
好在陈姨娘面善心慈、温柔可亲。
她将赵若歆视如己出,待她比待自己的三个亲生孩子还要好,适时填补了赵若歆母亲角色的空白。
赵若歆虽然知道陈姨娘或许并不如表面表现出来的这样爱她,或许只是碍于她的嫡女身份和父亲的吩咐而不得不待她极好。但人都有小心思,她毕竟也不是陈姨娘的亲子,对赵若歆而言,就这样已经足够了。
也正因此,翰林赵府上上下下十来个庶出姐妹,赵若歆唯独和三姐姐赵若月一人关系亲密。
因为赵若月是陈姨娘的女儿,且赵若月和陈姨娘一样,待她极好。
赵若歆至今都记得,她第一次来葵水的时候,惊慌失措。是三姐姐赵若月陪在她的身边,红着脸教她使用月事带,次日还带来了陈姨娘亲手为她缝的兜衣亵裤。
她虽是嫡女,却也愿意将陈姨娘视作自己的半个长辈,愿意将赵若月视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愿意在将来嫁进皇室后,提携陈姨娘所生的彦文和彦武。
可如今,看着从未婚夫楚席轩怀中掉出来的那枚绣帕,赵若歆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水榭里,几盆炭火烧的通红,冒着丝丝的热气,时不时地就噼啪爆了一声,溅了几丝火星出来,远处几只水鸟在半结着冰的湖面上小憩。
宫人们垂手侍立,除了几个得宠的御前太监,全都站得离水榭远远的,不敢上前多听多看。
因为水榭里皇帝正在训斥诸位皇子。
这种时候,一般人最好不要上前,免得稍有不慎就被被迁怒掉脑袋。
皇帝突兀地大发雷霆,保养得良好的白皙面庞此刻涨得比炭火还要红。他怒骂痛斥自己的一群儿子,其中尤以三皇子楚席轩为最。
皇帝怒骂年龄小未曾开府的儿子没办法帮他分忧时,楚席轩掺在里面被骂。皇帝怒骂已经加冠却才德不够的儿子不能替他排忧解难时,楚席轩又掺在里面被骂。
作为一个悲催的老三,楚席轩就是这么两头讨不着好。
附在楚韶曜的腿儿上旁观着的赵若歆,对这场景简直不忍卒视。未婚夫楚席轩光辉伟岸的高大形象,在她心里一点一点地崩塌。
可怜的席轩哥哥。
赵若歆内心感慨,你怎么就生成了小三?
难怪楚席轩那么紧迫地想要和她举办大婚,这种明明是不能参政却还要被皇上骂成不能分担国事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也不知道定下皇子大婚前不得参政的那位晋朝太1祖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与之相对的是楚韶曜,年纪轻轻辈分颇高并且还废了一双腿的煜王爷,被皇帝拎过来拎过去地反复当作标杆参照物,训斥自己的儿子们要是能有楚韶曜的十分之一才能就好了。
赵若歆总算体会到了下午钟四喜所说的那句利用和敲打。
她感觉,楚韶曜好像是被皇上树成了一个靶子,吸引各方的仇恨。
然而楚韶曜看起来对此习以为常。
皇帝楚韶驰对他任何的溢美之词,他都坦然受着;对于皇帝楚韶驰的各种赏赐,他更是照接不误。在那些年龄或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小辈皇子们接受训斥时,他还有功夫闲闲地招手,唤了太监过来服侍。
“煜王爷。”大太监温得福颠颠儿地过来,小声地问他有何吩咐。
“本王渴了,沏一壶苍山普洱过来。”楚韶曜说,慵懒地倚靠在轮椅上,黑眸微眯,薄唇掀起一抹弧度,苍白的面庞笑得邪肆:“再端一盘六安瓜子来,再拿些松仁果脯。本王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咳嗽着训斥的皇上和跪成一排鹌鹑似的皇子,口中悠悠道:“——赏梅。”
赵若歆:……
你这是赏梅么,你这分明是吃瓜看戏!
水榭内温度骤然下降,四周寂静无声,只偶尔能听见炭盆里细细簌簌的清脆爆炭声响,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楚韶曜。
皇帝停下训斥,抬头愕然看见楚韶曜看猴儿似的目光。
他顿时索然无味。
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继续啊,皇兄。”楚韶曜坐在银质的轮椅上,左手托腮,右手对皇帝比了个请的姿势,嘶哑的嗓音戏谑而低沉:“臣弟正听在兴头上呢。这些侄儿确实都不堪重用,皇兄是该好好训斥他们。”
他还有功夫闲闲地回头,问已经呆掉了的大太监温得福:“愣着干什么,本王要的瓜子儿呢?”
赵若歆:……
她很想知道楚韶曜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长这么大居然都没有被人给打死。
“嗯?啊。”温得福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这时候他哪儿敢去给楚韶曜拿瓜子。
温得福看了眼盛怒中沉默的皇上,又看了看好整以暇的楚韶曜,咬咬牙,拽过一个小太监,踢了一脚后骂道:“没听见煜王爷要的东西吗?还不赶紧去拿过来!”
紧接着走到皇上跟前,轻轻地替皇上拍着脊背:“哎哟,我的陛下欸,您可消消气儿罢!煜王爷都看着呐。老奴伺候您三十多年,还是头回看见您发这么大的火,可吓死老奴啦!”
既满足了煜王楚韶曜的需求,又体现出了对皇帝的关心,同时抬出自己三十多年的老资格,暗示两位主子不念功劳念苦劳地也别迁怒惩罚他温得福。
如此八面玲珑,心中却在狠狠地暗骂:怪道钟四喜下午拼命争抢去宫外传话的活计!钟四喜惯会卖乖讨巧,他定是算准了如今这一波的争吵训斥,故意早早地就躲了出去!
赵若歆:……
赵若歆觉得这位温得福公公也是个妙人儿。温公公嘴上在关心皇上,手上还在给皇上拍着背,但眼睛却在皇上看不到的角度翻着白眼儿。
自打她穿成楚韶曜的腿儿,就很能发现其他人在她过去十几年里都未曾看到的另外一面呢。
被打断的皇上接过温得福递过去的茶水,抿了口茶掩饰内心的尴尬。
甘甜清凉的茶水自舌尖缓缓流下,沁入蕴火的脾肺,伴随着鼻尖袅袅醇厚的茶香,将皇帝暴怒的怒火给平息了开来。
皇帝眸中盛放的错愕和怒意渐渐散去,他抿了一口茶,调整好心情。指着楚韶曜笑道:“偏你挑嘴儿,上好的红袍龙井不用,非要喝那明前的苍山普洱。”
“臣弟就爱这么一口儿,皇兄见谅。”楚韶曜没什么诚意地说,顺便还提醒道:“这就不骂了?臣弟听得正来劲儿呢。”
赵若歆:……
祖宗,你嘴不要这么毒诶。
皇帝乌黑的瞳仁里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要酝酿出来,但转息几秒后又被硬生生的给压了下去。
可能皇上也觉得,他如今再继续发火,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堂堂一国之君就这么被楚韶曜给激得没了脾气,他摆摆手,疲惫道:“不骂了,没得叫你看笑话。”他看着肆意骄纵与真才实学相并存的楚韶曜,眸中神色复杂:“朕确实是教子无方。”
楚韶曜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赵若歆:……
对于这声嗤笑,她竟然也毫不意外了呢。
“都给朕起来!”皇上在楚韶曜这里吃了瘪,转头又冲着一排鹌鹑似的皇子们无能狂怒:“还不快谢谢曜儿替你们求情!”
“侄儿谢谢煜皇叔。”皇子们稀稀拉拉地说,一个个拔萝卜似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蔫哒哒地对楚韶曜作揖拱拳,却没几个抱有真心实意。
“声儿这么小,没吃饭呐!”皇帝楚韶驰又哼了一声,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展示自己的权威。
“谢谢煜皇叔!”皇子们异口同声地开口,声音洪亮,掀翻屋顶。
赵若歆:……
怎么说呢,看着昔日里趾高气昂的皇子们蔫蔫哒哒的像是一排霜后的茄子,心情是挺复杂。但从现在置身事外完全旁观的角度看,感觉还挺好玩儿的。楚韶曜平日里是不是就抱着这份心态在吃瓜看戏?
“不客气。”楚韶曜垂着眸子,漫不经心的把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回答诸位侄儿的谢意:“毕竟求情的不是本王,是温得福。本王正好无聊的很,巴不得你们多被训会儿,好让本王看看戏呢。”
赵若歆:……
所以你果然就是在看戏吧?是吧是吧?
你看戏居然还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
你没看见皇帝陛下和几位皇子的脸色黑得都能当锅底了吗,祖宗诶,你这张毒舌的嘴可消停会儿吧!
突然被提到的温得福冷汗又涔涔地从额头冒了出来,他颤抖地擦擦汗:“煜王爷说笑了,老奴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还是陛下仁慈,煜王爷心善,各位殿下们又乖巧懂事,跟老奴没有关系。”内心咒骂下回轮班前一定好好看看黄历,绝不让钟四喜一人偷偷躲懒!
“随你怎么说吧。”楚韶曜嗤笑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靠在轮椅上:“本王的普洱呢?”
“老奴已经派人去取了。”温得福讪讪地陪笑。
“泡个茶要泡这么久!”楚韶曜冷冷地蹙起眉,不悦道:“会不会服侍?不会的话就取去把本王的栾肃叫过来!”
“哎!会服侍的,会服侍的。”温得福弯着身子,不停地点头作揖,口中陪笑道:“伺候人是奴才们打小练的本事儿,哪儿能不会服侍呢?”
“曜儿。”皇上却蹙起了眉,不悦道:“你怎么总是亲近栾肃?朕送你的符牛不比他好用吗?”
“符牛是堂堂御前侍卫里的副统领,栾肃哪儿能比得上?”楚韶曜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佩戴的暖玉,低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诮的流光:“只不过就像温公公说得,伺候人是栾肃这种奴才打小练得本事,他也就自然比符牛这个侍卫统领更贴心些。再说了,本王打小就使唤栾肃,自然用他用得更顺手些。”
赵若歆:……天呐!一个马车车夫而已,来历竟然这么大!
小小车夫竟然背靠煜王和皇上两座大山!难怪当日在鸿福客栈门口,车夫符牛对着堂堂安盛侯府的陈小侯爷说抽便抽,下狠手时不带一丝犹豫呢。
他竟然是四品的御前侍卫副统领么?
要知道,御前侍卫都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等闲人是当不上的。一般都是从宗亲或者打小豢养的家臣里挑选,直接任命。虽未曾经历过科举,最终前途却不比科举选上来的官员们差,有不少内阁大臣都是从御前侍卫开始起家的呢。更何况是御前侍卫里的副统领了。
皇帝叹了口气,悠悠地道:“符牛这孩子也是朕打小就替你培养的,人品性子俱都是信得过的,你好好磨砺磨砺他,不比栾肃差上多少的。”
“罢了。”他又叹了口气,摆手道:“左右不过是一个下人,你爱用谁就用谁吧,朕也管不着你。朕不在意这点小事的。”
赵若歆:……
怎么感觉皇上的这番言论奇奇怪怪的,像极了方才大殿上诸位娘娘争宠时的语气。
栾肃是先帝给煜王赐下的,皇上这边又赐下一个身份颇高的符牛,这是要和先帝争宠吗?果真是长兄如父啊,皇上这是真把煜王当儿子养了吧。
“既然皇兄不在意,那臣弟就顺手用着栾肃了。”楚韶曜掀了掀眼皮,随口说道。
皇帝:……
赵若歆:……
嗨呀,总觉得煜王爷就是很嚣张呢。
话说她附在楚韶曜腿上的那么些天,除了每次出门乘坐马车的时候会看到那位符牛符统领,其余时间在煜王府都从未见过他呢。
能把皇上钦赐的臣属,官阶四品的御前侍卫副统领,给完全当成一个马夫使唤,只能说真不愧是煜王爷呢。
小太监抱着沏了普洱茶的茶壶小跑着回到水榭,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地一队仪仗。远远地瞧过去,是太后娘娘抚着宫女嬷嬷的手,朝水榭这边走了过来。
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过来,赶紧赶慢地给楚韶曜沏了杯茶,并上果脯松子一类一道儿端着呈给煜王,这才找着机会在仪仗到达之前回话:“启禀王爷,太后娘娘的凤驾过来了,想邀您一道儿赏梅。”
刚说完,太后娘娘便已经快步走到了水榭里边儿,明黄色的凤袍外边儿罩着绯红的软毛织锦披风,金镶玉蝶翅凤鸾步摇随着走动而微微振颤,面上带着慈爱和喜悦的笑容:“曜儿,娘过来跟你一起赏花!”
楚韶曜掀了掀眼皮,以示尊敬。
水榭里立时就呼啦啦地跪成一片,一地小白杨儿似的皇子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对着太后娘娘行礼:“孙儿拜见太后娘娘!”
“行了,方才刚见过,不必行这么大的礼了。”太后娘娘说,慈爱地对皇子们道:“你们哥儿几个都下去吧,哀家和煜王有些私己的贴心话要讲。”
“是。”皇子们呼啦啦地退下了,都很知情识趣地不敢打扰人家太后亲母子的谈话。
“对了,老三!”太后娘娘叫住一并撤退的楚席轩,口中笑眯眯地道:“方才有小太监来跟哀家禀告,说是歆丫头已经进入皇城了,你去迎一迎她!”
赵若歆:……紧张!
“哎,孙儿领命!”楚席轩脆脆地应了,从地上捡起那枚绣着银钩弯月的素锦手帕,胡乱地塞进怀里,脚下生风,面容欢欣雀跃:“那孙儿去啦?”
“去吧去吧!”太后娘娘摆了摆手。
赵若歆心情复杂。
疑惑楚席轩怀里的绢帕,欣慰楚席轩期待见到自己时的雀跃,同时又很忐忑自己那离了魂魄的身子。
楚席轩大步走出水榭,顺着青石小路往梅园入口的方向去了,他步伐迈得很快,脚下虎虎生风,快得似要跑起来,宝蓝色的背影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欢愉和喜悦。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嫣红的梅花尽头。
“瞧把这孩子给高兴的!”太后娘娘看着楚席轩的背影,笑着说:“一听说媳妇儿到了,激动地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皇帝楚韶驰也看着那头楚席轩消失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容。
“嗤。”
楚韶曜又不合时宜地讥笑了一声。
“怎么,曜儿羡慕了?”太后娘娘促狭地转过头,赤金累丝的珠钗泛着贵气的光芒,她抚着嬷嬷的手坐到软榻之上,眼神欣喜又期待地看向楚韶曜:“可是终于想通了,也想要娶媳妇儿了?”
坐在水榭里没动的皇上也一脸兴趣地看了过来,眸子里同样缀着期待。
“本王是讥讽老三不是个什么良人,怎么就成羡慕了?”楚韶曜挑眉,把玩着白玉扳指,低沉嘶哑的嗓音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清越透彻。
“老三怎么就不是良人了?”皇帝楚韶驰不满地皱眉,娴熟地抓起一把桌上的果脯孝敬给太后娘娘。
赵若歆竖起耳朵,怀疑楚韶曜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楚席轩的秘闻。
清凉醇厚的茶香在水榭里蔓延开来,袅袅的水汽在炭火的加持下慢慢蒸腾,配着梅花幽深的暗香,将整个水榭都笼罩得仿若仙境。
“皇亲贵族里,能有几个男子称得上是良人?”楚韶曜漫不经心地说。
他从腰间缀着的七八个荷包里取下了一个。取下的这个荷包选用蔚蓝如洗的天青蜀锦缎细心缝制而成,针线细细密密,工整齐律,正当中绣着一枚浅浅的银钩弯月。
赵若歆:……
看出来了,这又是出自她三姐赵若月的手笔!跟方才楚席轩怀里那块素帕上的月亮一模一样!
楚韶曜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乌金匕首,锋利的刀锋随意散漫地将荷包上刺着。不多时,便将那轮绣着的浅浅弯月给扎成大小不一的一个个窟窿,好好的精美荷包变成了一个烂布袋儿。
“咱们姓楚的,清一色的全都是薄情郎负心狗。”楚韶曜慵懒地开口,眼尾上挑的模样说不出的凉薄。
赵若歆:……
原本她已经在心里将未婚夫楚席轩怀里掉落的那枚弯月手帕,给自动自发地找补了成千上万个理由和借口。
比如手帕是楚席轩无意捡到的,尚未来得及归还。
比如楚席轩手指流了血,恰好赵若月在他身边,就拿手帕包扎一下,楚席轩还没来得及还。
比如赵若月有胡乱赠送手帕的习惯,这种手帕其实人手一条。
比如手帕并不是赵若月的,而是楚席轩在街上随便买到的一条。
等等等等。
但现在,楚韶曜这番拿匕首戳荷包的行为,以及拿内涵满满的话语,逼着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未婚夫和三姐姐朝龌龊的方面想。
打住打住!
赵若歆捶了锤脑袋,不要被楚韶曜这个奇葩给带到沟里去。席轩哥哥和三姐姐之间只是一道儿上学的普通朋友罢了,他俩一定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瓜葛!一定是这样的!
正胡思乱想着说服自己,就听见楚韶曜语气极其笃定的一句:“赵家那个嫡女,肯定要被老三辜负。”
赵若歆:……
“不信等着瞧儿吧!”楚韶曜说。收起匕首,将手中戳得七零八乱的弯月荷包凉凉地一抛,扔进烧得火旺的炭盆里。
赵若歆:……
那枚精致小巧的荷包被丢在炭盆里,“嗤”一声轻响,滚起一缕呛人的白烟,很快就蜷缩到一起,化成灰烬,露出里面剩下的几枚金叶子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哎呦,煜王爷,您怎么把金子也给扔了!”大太监温得福心疼地喊了一声。
“赏你了。”楚韶曜无所谓地说。
“哎,老奴谢过煜王爷!”温得福开心地道,执着拂尘给楚韶曜作了个揖。
太后娘娘和皇帝似乎对楚韶曜这种好端端地突然烧荷包的行为习以为常,他们并未觉得奇怪,无人在意这个细节。太后娘娘反倒问楚韶曜说:“可是这几枚金叶子形状不好?哀家那里有更好看的。”
“朕那里也有。”皇帝亦不甘落后:“都是内务府新敕的,比太后那里的好看,最适合拿给曜儿玩耍。”
赵若歆:……
还可以这样的吗?这种索取礼物的新颖方式,学到了学到了。还有楚韶曜都多大的人了,皇帝还拿他当小孩子么,还拿着金叶子玩耍。呜呜,她赵若歆也想要这么玩耍。
楚韶曜侧了侧头,朝身后倚去,慵懒地靠在轮椅的软垫上:“那就麻烦皇兄和母后明日送到本王府上吧。”
赵若歆:……你还真要啊?
于是太后娘娘和皇上看起来便都挺满意的样子。
“不用等到明天,哀家今晚就差人送去。”
“朕也是。”
赵若歆:……原来你们也真给啊。
皇上又把话替掰了回去:“朕看老三挺好的。”他强行替姓楚的皇亲挽尊,尴尬笑道:“曜儿这话就说得着相了。咱们皇室怎么就没有痴情的好儿郎了,哈哈。哈。曜儿这话说得,姓楚的清一色薄情郎负心狗,岂不是把你自己也骂了进去?”
赵若歆:……这声停顿的“哈哈。哈。”就微妙。
“臣弟又没说自己不是薄情郎。”楚韶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赵若歆:你倒是自我认知很清楚,知道自己是个狗!
“曜儿打小不肯亲近女色,能去负谁的心薄谁的情呢?”太后娘娘抿着嘴笑道,手中亲自替楚韶曜斟茶:“不然曜儿也去当一回负心狗让为娘瞧瞧?否则岂不是堕了姓楚得薄情郎的名号?”
赵若歆:……催婚还是你太后娘娘牛逼!
瞧瞧同样是催婚,方才贤妃在梅芜殿里说得生硬又惹人讨厌,太后就说得很不动声色又浑然天成。
楚韶曜唇边掀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墨染的眸子里满是森森恶意:“母后觉得儿臣还不够薄情吗?舅舅可是指着儿臣的鼻子骂儿臣狼心狗肺呢!”
太后娘娘手上动作一顿,面色倏的变得惨白。她将泡了苍山普洱的茶壶递给身边嬷嬷,双手收回到广袖里微微的颤抖。俄顷,便重新镇定了神色若无其事地道:“我儿善良温顺、孝悌仁义,如何能用狼心狗来形容。你舅舅他着相了。”
赵若歆:……论滤镜,还是亲妈来得重。
见太后和煜王母子之间氛围压抑,皇帝楚韶驰干笑一声,把话题重新扯回原来的轨道:“老三和赵家丫头的亲事是朕定下的,打小朕就把他送进赵府和赵家丫头培养感情,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小两口儿的感情可好了。”
嗯嗯!赵若歆在心里疯狂点头。
楚韶曜似笑非笑地讥讽道:“青梅竹马又如何?老三的青梅竹马多了去了。光那赵氏两府不就还有一二十个庶女?再加上身边打小伺候的丫鬟婆子,这青梅得往上百了数。”
赵若歆:……
“照你这么说,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青梅竹马这一说了。”皇帝乐了,掰着松子的壳儿,仔细地把松子仁剔出来孝敬给太后娘娘:“人人都上百个青梅和竹马,两小无猜也是世人杜纂出来的了。”
太后娘娘又小心翼翼地把剥好的松子仁递给楚韶曜,被楚韶曜给一手劈开。
他墨染的眸子幽暗深邃,隐隐蕴含着按捺不住的烦躁,苍白的面庞不见几丝血色,唇边的弧度讥诮又凉薄:“许是平民人家会有两小无猜,皇室宗亲里谈情说爱就是个笑话,还青梅竹马,呵!”
太后娘娘佯装镇定的惨白面色已经没有了丝毫血色,她勉强笑道:“曜儿,你不是想娶妻的吗?”
“本王何曾说过自己想要娶妻?”楚韶曜反问。
“娘听说你府里进了一批侍女。”太后娘娘嗫嚅道。
“劳烦母后挂念了。”楚韶曜语调嘲讽,声音里透着冷意:“只是下次探听煜王府动静的时候,麻烦母后将消息打探地准确一点。儿臣府里是进了一批侍女没错,但都是五十岁以上相貌丑陋的婆子。”
“哀家以为,哀家以为……”太后娘娘双唇蠕动,说不出话来。
“怎么,母后以为本王采选了一批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楚韶曜绮丽的眉眼里微光流转,眼尾一抹嫣红微微上挑,“于是又想塞两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到本王的床上?告诉你,本王这辈子都不会娶王家的荡1妇!”
“曜儿!”太后惊怒,蓦地从软榻上站起,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音,雍容的身姿微微颤抖。
“乐平已经死了,你、你怎么还!”她指着楚韶曜,嘴唇微微张阖,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楚韶驰缓缓地起身,扶着惊怒交加的太后娘娘坐下,低头老好人似的训斥楚韶曜道:“曜儿,承恩公府是你的母族,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家的姑娘?”
“难道本王说错了么?”楚韶曜直视着太后娘娘的眼睛,眸中笑意不达眼底,说出来的话语冰凉又瘆人:“承恩公府的姑娘,可不都是荡1妇么?”
“怎么,王乐平已经被本王处死了,本王的好舅舅承恩公还不死心?还想再送两个女儿到本王的床上?还是,”他的嘴角咧起一个恶意的笑容,森森道:“他想直接把女儿送到皇上的床上?”
“楚韶曜!”皇帝猛地一拍桌案,慈蔼和睦的面庞此刻也笼罩着森森黑气。
楚韶曜坐在轮椅上,欠了欠身子,面容平静:“臣在。”
“你别以为朕会一直宠着你!”皇帝伸手指着楚韶曜,气得全身都在摇晃阖颤抖 :“朕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
“皇帝!”太后娘娘却抹去眼角莹莹的泪水,冲着皇上楚韶驰就破口大骂道:“当着哀家的面儿,你就敢这么训斥曜儿吗?!”
她森冷地挡在楚韶曜的轮椅前,凤目圆睁的样子像是一头发怒的母狮。
皇上又气又怒,咬着牙关直哆嗦,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庞上青筋暴露,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情绪,摔着杯子怒道:“溺子如杀子!好好的孩子,都被太后给惯坏了!”
“哀家的曜儿命苦,怎么宠溺都不为过!倒是皇帝你,别忘了你这皇位是怎么来的!”太后娘娘不甘示弱,她凤目圆睁,恶狠狠地看着皇上:“你如此亏待我们娘儿俩,就不怕先帝在九泉之下托梦于你么?!”
“朕哪儿敢亏待母后您呐!”皇帝跌坐在软椅上,大口喘着粗气。
楚韶曜嗤笑了一声,低垂着眸子把玩手中碧绿的暖玉,纤浓的睫毛在他绮丽苍白的面庞上投下大片阴影。
大太监温得福早已自三人爆发争吵初始,就遣散了御前侍奉的宫人,此刻他慌里慌张地端了一杯茶水递给皇上,不停地拍着皇上的脊背替他顺着气。
“这些年,朕待承恩公府如何,太后难道没有看在眼里么?”皇帝跌坐在软椅上,痛苦地顺着气。“朕为承恩公府做得还不够多么?!”
“哀家明白你的心意。”太后娘娘软和了神色,扶着宫女嬷嬷的手坐回软榻。
可皇上却突然拍了桌子,怒道:“朕就是待承恩公府太好了,才会让王兴桂那个混账打上曜儿的主意!曜儿说得没错,你们王府确实教女无方!”
“皇帝!”太后惊怒出声。
“太后娘娘不必多言了。”皇上摆了摆手,狭长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朕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不管是曜儿,还是其他任何一位皇子,抑或就是朕!王兴桂都别再想把他王家的女儿送到任何一个楚氏皇亲的床上!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就不必要再替承恩公府的小辈操心了!”
太后娘娘跌坐在凤榻上,一双美眸惊疑不定。她看着已经下定决心的皇帝,又看了看旁边轮椅上悠闲喝着茶水的楚韶曜,涟涟的眉目中露出恳求:“曜儿,那可是你的母家,是你的亲舅舅。”
“母后。”楚韶曜摆手,打断太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看着太后,一字一顿道:“本王已经杀了一个王氏女儿,本王不介意再多杀几个王氏子弟。”
他薄唇轻启,身子微微前倾,露出一个阴戾的笑容,口中话语毫不掩饰的流露着森森暴虐之气:“母后知道的,姓楚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本王和老三不一样,老三只会辜负青梅。本王这个嫡嫡亲的血脉,喜欢的可是残杀青梅。”
赵若歆:……
微风轻轻吹过,带着冬季特有的冰冷,夹杂着湖面蒸腾的水汽拂过水榭。潮湿又冰冷。幽暗的花香随着这股寒风扑面袭来,混合着果茶的甜香,久久地萦绕在众人的鼻息之下,清凉又甜涩。
水榭中的气氛已经诡异和压抑到极点。
大晋身份最为尊贵的三个人爆发出的激烈争吵,让远处湖面冰块上嬉戏的水鸟都被惊吓地扑棱着翅膀飞远。水榭中寥寥剩下的几个贴身宫人更是低垂着脑袋,掌心朝地趴服于地,瑟瑟地发抖不敢多出一言。这么压抑的氛围下,就连身为腿儿的赵若歆都忍不住地全身激灵。
水榭中的三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谁也没有再主动出声。
良久,太后娘娘疲惫地笑起来,保养得宜的面庞虽然已经韶华不再,但一笑起来仍然是雍容华贵,可以看出年轻时候该是多么的倾城绝色。
太后娘娘满头珠翠环绕,金钏紫钿的步摇流坠互相敲击,发出好听的金属碰撞脆响。她指着满园烧成红云的红梅与芍药,笑容中带着几分讨好:“曜儿,你看这些怒放的芍药,开得可还美丽?这些芍药都是娘亲自带人栽种的,正好就放在这梅园里,多好看呐。曜儿你就是在这片香气盈人的红梅里出生的,娘如今把你的名字芍药一并种在这园子里。你可还喜欢?”
不提还好,一提楚韶曜周深的气质越发阴郁森寒了,冰冷的戾气简直要浓郁得化出水来。
他蓦地捏紧轮椅的扶手,苍白修长的手背上条条青筋如青蛇盘桓,刚要开口愤怒地回怼过去,却看见太后娘娘眸子里殷切的期盼与讨好。
最终,楚韶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那片相映成趣的红梅与芍药,眸中冷意浮现:“你高兴就好。”
“那哀家明日就派人多送点到曜儿府上!”太后欣喜地应到。
皇帝也兴致勃勃地掺了进来:“既然曜儿喜欢,那改日朕也与太后一道栽种这些芍药与红梅!”
太阳逐渐西下,昏暗的光线将楚韶曜俊美立体的眉眼都深深地笼在了阴影里,他低垂眉眼,眸中氤氲着无边无际的苍凉与风暴。
天际微微开始昏暗,一名小太监打着灯笼寻了过来。“奴才给给皇上,太后娘娘,还有煜王爷请安。”
“赵府的歆姑娘已经接到。皇后娘娘命奴才过来请示三位主子,眼下是直接回大殿开宴。还是继续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