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四喜要去赵府接她?
赵若歆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如今意识附在楚韶曜的腿上,赵府那副离魂的身躯跟个三岁半的痴呆孩童无异,如何能够见人?
“三皇妃?”
楚韶曜嫣红的眼尾上挑,清越嗓音微有些嘶哑,狭长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的流光。
“就是翰林大学士兼吏部侍郎赵鸿德的嫡女,打小被皇上许给三皇子的那位。”钟四喜解释道,“圣上说三皇妃也算是皇家的一份子,合该一道儿参加今日的家宴。”
“这还没大婚呢,算得了什么三皇妃?”楚韶曜刻薄地说。
赵若歆:……
她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这位煜王爷?
“赵姑娘明年就及笄了,到时及笄礼成便可以举办大婚。”钟四喜说,神色间似有感慨:“她是虞将军的后人,老奴也算是看着她长大。这回本该是值班的小太监去接她,但老奴赶巧儿撞上了,就想着说亲自去接上一回,也算是为赵姑娘撑撑脸面。”
“你倒是爱管闲事。”楚韶曜看了他一眼,摩挲着手上的暖玉扳指,没有再多说什么。
赵若歆也感动地看向钟四喜。
“嘤嘤钟公公,您有心了。没想到您这么关心我,我以后再也不背地里嘲笑你是一朵老菊花儿了。可是我现在并不希望你去接我啊,我现在根本没法儿见人啊嘤!”
可惜钟四喜并不能听到她内心的呼唤。
钟四喜朝楚韶曜行了个拜礼:“那老奴先行告退。”
楚韶曜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大太监走后,楚韶曜久久沉默。晌午之后的太阳微微倾斜,冬季阳光透过窗棱枝杈投射过来,徐徐铺洒在软榻和书桌上。楚韶曜苍白绮丽的面庞隐没在斑驳的光影里,纤浓的睫毛低低垂着,在他立体的眉眼间投下一片阴翳。
俄顷,他开口,声音清越却低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赵若歆四处看了看,栾肃已经退下去准备进宫事宜,其他小厮站得远远的候着,附近没有别人。
“你在和我说话?”赵若歆拨拉过沙盘。
“不然呢?”楚韶曜苍白的面庞一阵无语,他歪倚在软榻上,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听见这么多秘辛,有什么感触没有?”他幽深的眸子颤了颤,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不是觉得本王跟你想象的不一样?看着繁花锦簇,其实烈火烹油?”
“哦,还行吧。”赵若歆敷衍地写道。
不好意思,她现在没有心思关注你的悲惨身世。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紧张自己在接下来晚宴里的表现了。
楚韶曜看着沙盘上那行潦草敷衍的字体,倏得笑了开来。
微风轻轻拂过,伴随着冬日午后温暖金灿的阳光,笼罩在楚韶曜的周身。半晌,他叹息般地轻轻叹出一句:“不要背叛我。”
呢喃的呓语似风般轻渺,很快就飘散在尘埃里。
煜王府伶俐的小厮们很快行动起来,准备楚韶曜的入宫事宜。光是手炉果盘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就带上了好几屉,而马车更是特制的。恢弘华丽的车厢内,空间宽敞、摆饰奢美。车厢当中还置着两个凹槽和突起,自带一座滑梯可用机关升降和开启,专门用于轮椅的安置和进出。
煜王府离皇宫不算太远,但也不近。
马车跑了大半个时辰,才看见巍峨的皇城。驾车的不是栾肃,是赵若歆数月前在鸿福客栈门前看见的那个车夫,名叫符牛。长得同样高大魁梧,周身肃然的凛冽之气藏都藏不住。
进了皇城,符牛出示了令牌,煜王府的马车便直接于宫内通行,未曾有人过来要求下车换轿一类。相反,值班的侍卫们只是看见符牛就很尊敬,口中称呼符牛为统领。
符牛一路嚣张地驾着马车,直接停在了皇宫梅苑的门口。
掀开马车的门帘,赵若歆一眼瞧见了梅苑门口那道着宝蓝织金锦袍的颀长身影。
那人形貌清逸,身姿颀长挺拔,正翘首以盼地站在梅苑门口朝马车望过来,神情离带着几分赵若歆熟悉的雀跃和期盼。
赵若歆下意识地就想起身朝他走去,恍惚想起自己如今只是楚韶曜的腿儿,刚要迈出的脚步又生生地收了回去。
“曜皇叔!”
楚席轩已经三步两步地走到马车跟前,脸上扬着赵若歆熟悉的温暖笑颜,清逸的眸子里满是灿烂和柔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侄儿来服侍您下车。”
“滚。”
“三殿下抱歉,我家王爷今儿心情不大好。”符牛连忙弯腰,朝楚席轩恭敬地做了个揖,“殿下莫要见怪。”
“无碍。”楚席轩摇摇头,面上笑容不减,仍旧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和儒雅:“是我贸贸然过来唐突了曜皇叔。”他像是并未听到楚韶曜的呵斥,仍旧微笑地看向马车,口中讨好道:“那小侄等下和曜皇叔一道儿进去。”
“随你。”楚韶曜从喉间讥笑了一声,语气里的不屑和嘲讽浓郁得快要溢出整个马车。
“哎!”楚席轩却像是听不出煜王话里的嘲讽,语气里有着赵若歆从未见过的谄媚和乖顺:“那小侄就候在旁边,曜皇叔有什么需要就唤小侄。”
说罢,他便垂手立在了楚韶曜的马车旁,俊朗的面庞上仍旧带着温暖灿烂的笑意。
赵若歆突然觉得心酸,像是有万千蚂蚁在密密麻麻地噬咬着她的心脏,酸楚又疼痛。随之过后,是大片大片的茫然。
这样的楚席轩,是她未曾见过的。
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
平日里楚席轩在她的面前,提起煜王楚韶曜都是咬牙切齿,唾弃楚韶曜残酷的暴行,咒骂楚韶曜暴戾的苛政,鄙夷楚韶曜种种的不堪,并且都流露出一种不屑与楚韶曜为伍的清高。
可如今,在她赵若歆看不见的背后,楚席轩分明在卖力地讨好与巴结楚韶曜。
那期盼看到楚韶曜的雀跃与欢欣的眼神,与他平日里期盼看到自己的时候别无二致。
赵若歆为自己的未婚夫感到心疼与酸楚,却又感到茫然。
心疼未婚夫楚席轩同样贵为皇子,也是尊贵显赫的龙子凤孙,却要在煜王楚韶曜面前做小伏低,摆出这副谄媚和讨好的姿态。他这么卑微的姿态,让赵若歆旁观着都心生酸楚。
可又很茫然。
赵若歆从未想过自己清高倨傲的未婚夫竟然会有两张面孔。
就跟三姐姐赵若月一样。
似乎这些人只要碰到楚韶曜,就会变成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模样。
尤其是,赵若歆看着楚席轩望过来的灿烂笑颜。她最喜欢楚席轩澄澈和煦的笑颜了,每次见到,就好像被温暖了一样。她作为赵府嫡女、作为皇室儿媳、作为一个打小就被京都所有贵女攀比和挑剔的对象,所受到的那些委屈和刁难,每次似乎都可以在楚席轩的笑容中化解。未婚夫楚席轩的笑颜,便是她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皇妃的动力来源。
可如今,这份和煦的笑颜似乎并不干净纯粹。
楚席轩对着他所讨厌的煜王也可以露出这般灿烂和煦的笑颜,那么对着她呢?他对着她赵若歆笑的时候,真得是发自内心的吗?
赵若歆茫然了。
“你和本王一道儿进去,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楚韶曜下了马车,唇边浮起一抹恶意的笑。
“歆妹妹家离得远,到皇宫还有一阵子。而且歆妹妹进宫后是坐步辇过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到的。”楚席轩笑着解释,自然而然地想过来替楚韶曜推轮椅。符牛侧身让出了位子,同样从马车下来的栾肃却一眼瞪了过去,牢牢把住楚韶曜轮椅的两只银质推把。
被栾肃瞪退的楚席轩也不尴尬,摸了摸鼻子便自然而然地继续说道:“曜皇叔要是想见歆妹妹,回头侄儿喊她过来一道给皇叔请安。”
赵若歆:……
不!你别喊我!我不想给狗芍药请安!
楚韶曜从喉咙里嗤笑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栾肃推着楚韶曜沿着石子路朝梅苑走去。
梅苑是皇宫里的一处僻静花园,满园专种梅花,其他三季都紧紧锁着苑门,而一到冬季满园梅花怒放,就成了皇宫里最繁华的所在。
庭院幽深,廊檐下挂着一排排新制的红彤彤油纸灯笼。墙垣里偶尔有几枝梅花的枝丫伸出墙外,隔得老远便闻见一股幽暗的梅香。
进了园内,更是大有乾坤。
曲折蜿蜒的园子,错落有致得散布着些许庭院,楼阁水榭星罗棋布地镶嵌其中,煞是好看。而且除了嫣红的腊梅,还十步一景地摆满了火红的芍药,清雅的腊梅与妖艳的芍药相辉相映。
赵若歆几乎一眼就爱上了这腊梅和芍药的组合。
楚韶曜却是一下子就冷下了脸,周身散发着快要凝结成冰的冷气。
一个黄门小太监匆匆地跑了过来,对着他们行了个礼:“奴才见过煜王爷,见过三殿下。”
“陛下和太后娘娘并后宫几位主子都在西边儿的厢房里,正眼巴巴地等着二位主子过去呢。”
“不是说赏梅么?”楚韶曜绮丽墨染的眉毛微微挑起,话语刻薄低冷:“都躲在厢房里,还赏个什么梅?”
“外边儿风大,几处亭子也都坐不下那么多人。”小黄门讪讪地陪笑了下:“几位主子娘娘便商议着,先去厢房中坐下。但是太后娘娘说了,要是煜王爷想赏梅,她们大家伙儿就全都出来陪王爷一起。”
“不必了。”楚韶曜语气寡淡,曜如黑石的眸子锐利深邃:“好似本王稀罕这些狗屁梅花一样。”
黄门小太监讷讷地点头,在前面带路了。而楚席轩,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过一言。然小太监除了开头的请安问好,也没有再向三殿下瞧过一眼。
进了挂着梅芜殿宫匾的厢房正殿,首先就看见着一袭明黄龙袍的皇帝楚韶驰。
九五至尊楚韶驰坐在宫殿上首,蓄着一袭美髯胡须,眸子是和楚韶曜一样狭长的桃花眼,虽已四十余岁,却仍身姿挺拔、卓尔不凡。然而鬓间几缕尚未染黑的白发,还是暴露了他青春已逝的事实。
“曜儿!”一见到楚韶曜,楚韶驰就激动地张开双臂。赵若歆印象里总是笑得瘆人的皇帝,此刻狭长的眸子里微微沁着泪光,他激动地朝楚韶曜招手,殷切地呼唤着他:“快到皇兄这里来,让皇兄好好看看你。”
“朕听说你的腿恢复了些许知觉,可是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