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成腿儿

“赵麻子!”

“赵麻子你给我站住!有本事和小爷再战三百回合!”

京城,寒风瑟瑟。

身穿灰袄的主仆二人正急匆匆地从城南往西走,身后远远地追着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锦衣小公子,打头的一个怀抱蹴鞠,骂骂咧咧。

“娘希匹!赵麻子你他娘的是不是怂了?你他娘的就是个踢野球的怂包!”

主仆二人只当没听见,闷着头疾步往前,拐弯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个挑担的货郎,将货郎扁担里的东西弄洒了一地。货郎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没长眼睛啊?赔钱!”接着被抬起头来的主仆二人给唬了一跳。

年轻主仆黄褐色的脸蛋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和痣斑,乍看之下分外可怖。

货郎手下的力气不自觉地就小了。

“赵麻子你站住!”身后追赶的声音近了些,麻子脸小厮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扔给货郎,将他麻子主子的胳膊救了出来。

主仆二人闪进了前面的鸿福客栈。

货郎看着手中的碎银发怔。

这一锭碎银子够他两三个月的嚼用。可那主仆二人一身补丁灰袄,料子还没有他穿得好,他原本也只打算讹上几文钱而已。

不多时,几个气喘吁吁的锦衣小公子跑了过来。

“喂!有没有看见两个麻子?”

货郎伸手朝反方向一指:“看见了,往那个巷子里去了!”

锦衣小公子们对视一眼,呼啦啦地朝巷子里跑。

货郎也不挨家挨户地串巷叫卖了,他把扁担一挑,就着鸿福客栈旁边的墙角就蹲了下来。

鸿福客栈虽不是京城的显贵客栈,却也是大户人家才去得起的。就城西这片儿平头老百姓住的地方,还真没几个本地老财舍得进去消费。

货郎认定麻子脸主仆也不是鸿福客栈的客人,只不过是进去躲躲。瞅着他俩被追赶的情形,十有八九还是偷了方才几位锦衣公子的钱财。

货郎深觉自己帮助主仆二人摆脱了麻烦,理应再朝二人多讹上一笔。他蹲在墙角等啊等,没等到麻子脸主仆出来,倒是等到了去而复返的几个公子哥儿。

“喂,那货郎!你不是说赵麻子往那条巷子去了吗?那巷子明明是条死巷,赵麻子根本不在里面!”

货郎没想到随手指的巷子竟是条死巷,只得心里一边咒骂麻子脸主仆,一边朝几个锦衣小公子陪笑:“许是那俩麻子是住在巷子里的人家,小的的确确实是看到他俩进去了巷子。”

领头的锦衣小公子跑得脸蛋通红,他嘴里哈着气,怀里抱着蹴鞠,咬牙切齿地垛脚道:“回头!咱们对着那条巷子挨家挨户地搜,不信找不着赵麻子!”

“算了吧,下次咱再赢回来。”另一个锦衣小公子劝他。

“下次?”抱着蹴鞠的小公子就很愤恨:“你没听见赵麻子说他要娶亲,以后再也不蹴鞠了吗?我堂堂安盛府小侯爷,玩蹴鞠居然输给了一个平民?我忍不了!”

听到这群小公子的来历,货郎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对方发现自己骗了他。

安盛府小侯爷越想越气,领着其余几个小公子就要冲回巷子寻仇。不料一群人冲得太急,竟然当街惊扰了一辆恰巧路过的马车。

“吁!”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配着三匹万里挑一的高头大马,每匹都丰神俊朗。车顶由棕榈树枝盘旋成八条金蟒,乌黑厚重的车帘上用暗金细线醒目的纹着“煜”字,熠熠生辉。

喧闹的街市骤然寂静。

街上所有的百姓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煜王楚韶曜。

当今除了圣上之外的第一人,民间常以他的名号止小儿夜啼。

货郎突然间对那位安盛府小侯爷充满了同情。

这天底下谁人不知煜王爷双腿有疾,最嫉恨的就是蹴鞠这类运动?

车帘里伸出一只惨白透明、骨节清晰的手,一双阴鸷的眼睛隐在黑暗里看向小侯爷一行。下一秒,车帘放下,车夫猛地挥起马鞭朝小侯爷抽去。马鞭划过空气发出猎猎声响,小侯爷的脊背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小侯爷跪在地上,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车夫足足抽了十下,这才听见车帘里传来一声暗哑低沉的“走吧”。马车远去,小侯爷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货郎摇摇头,幸灾乐祸地叹息一声真可怜,便挑起扁担出城回家。见血不适合做生意,不如趁着天光尚亮,尽早回家喝上娘子做得一碗甜羹。

鸿福客栈的掌柜心善,带了小二去门口帮忙安顿摔倒在血泊里的小侯爷。

“作孽啊。”看着小侯爷鲜血淋漓的后背,掌柜的轻声感慨:“怎么就碰见了煜王那条短命的恶鬼虬龙!”

“闭嘴!”小侯爷形容狼狈、嘴唇惨白,眸子却亮得骇人,他愤怒地对掌柜的斥道:“谁允你这么辱骂煜王爷?再敢多说一句,本公子命人绞了你的舌头!”

掌柜的暗道一声晦气,再不多言。

有一圆脸小公子不服,忿忿不平地跺脚道:“煜王将你打成这样,你竟然还维护他?”

“鞭打我的哪里是煜王?”小侯爷冷笑,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百姓愚昧也就罢了,连你这等功勋子弟竟也被蒙在鼓里?方才打我那车夫,你不认识他是陛下最信任的羽林副统领?”

“认识,那又如何?”圆脸小公子道:“陛下如此宠爱煜王,连羽林统领都指派给煜王当车夫,可他却如此横行暴戾、滥伤无辜!”

“你走吧。”小侯爷叹气,“我不想跟傻子说话。”

人群散去。

客栈上房走出两名女子。从女子周身的气质和面纱上方灵动清澈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贵族仕女和她的大丫鬟。贵女带着她的丫鬟,低调地坐上一辆马车往城东而去。

“小姐,奴婢的腿倒现在还是软的。”马车内,丫鬟青桔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煜王爷可真吓人。”

“简直变态!”她的小姐赵若歆也吓得不轻。

“陈家小侯爷真倒霉,偏偏撞到了煜王爷。”青桔后怕地说:“幸好咱们跑得快。否则万一被煜王爷发现咱们是跟陈家小侯爷一道儿蹴鞠的,那可就麻烦了。”

赵若歆想着安盛府小侯爷那鲜血淋漓的后背,不禁懊恼道:“要是我答应陈小侯爷再赛一场,他也不会碰上煜王那个煞星。”

“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青桔吓了一跳,她握住赵若歆的双手:“咱们偷偷跑出来蹴鞠,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以往您都和城西百姓家的孩子踢球,虽然不雅观但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可今天碰见的都是世家贵公子,这万一要是被认出来了,您明年还怎么出嫁?再说了咱又不欠陈小侯爷的,是他自己撞上的煜王马车。”

赵若歆弯眉紧蹙。

“小姐!”青桔手下用力,急得快要落泪:“您答应过我的,这是您最后一次蹴鞠了!奴婢每回陪您出来蹴鞠,心都悬在嗓子眼,生怕哪天就被人给发现了。”

“真被人发现的话,奴婢命贱不要紧。可您和三殿下自小订亲,明年就要正式成为皇子妃了。要是被人知道名满京都的赵家嫡女居然就是城西的蹴鞠高手赵麻子,那,那——”

赵若歆噗嗤一笑:“好啦,我赵麻子好歹也是城西有名有姓的高手,自然是要言而有信的。你放心,赵麻子说归隐江湖就是归隐江湖,决不食言!”

“小姐你又逗我。”青桔破涕为笑:“您不许再自称赵麻子了,难听死了!”

“瞧你,不许我自称赵麻子,自己的妆还没卸干净。”赵若歆笑着拿手绢将青桔鼻翼旁的一抹黄褐斑点擦掉。

马车在青石板上哒哒地走着,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响。路过城东街市的时候,马车停下,又有一名丫鬟爬了上来。

“青兰姐,东西都买好了吧?”青桔急吼吼地扶她上来。

“买好了。”新来的丫鬟青兰说,将手中拎的礼盒一一展示给赵若歆和青桔看,“味香斋的鸭子,八宝珍的首饰,红袖坊的绸缎,都买回来了。”

“呼,有了这些,小姐今天出门的轨迹就有交代了。”青桔双手合十,长呼了一口气。

赵若歆目光满意地一一扫过那些礼盒:“果然有青兰在,我做什么都放心。”

“不能再有下回了!”青兰板起了脸,“这是最后一次!”

赵若歆严肃地竖起三根手指:“以赵麻子的名义发誓,保证最后一次。”

“小姐!”

马车在赵府前停下,赵若歆踩着看门小厮搬来的脚凳下了车。布满补丁的灰袄早已在客栈换去,青桔和青兰低眉顺眼地替她理了理孔雀翎青缎披风和藕绫素裙。

今日的赵府四姑娘,一如既往的清丽绝色。

踏进院子就觉得疲惫,离晚饭尚早,主仆三人都挺饿的,青桔便吩咐小厨房做了汤圆。

庆祝她家小姐告别蹴鞠,从此安心待嫁。

雪白的糯米皮裹着香喷喷的芝麻馅儿,看着圆溜溜的晶莹剔透,吃起来更是软糯清甜。赵若歆一时喜欢,贪欢多吃了两碗,然后就积食了。几个丫鬟搀着她绕着府里光秃秃的花园走了几圈,这才好受了些。

饱腹过后困意跟着上来,赵若歆便回屋躺在摇椅上小憩,靠着红彤彤的炉火,身上盖了厚厚的木棉被,脚底和手里还各塞了一个烧得滚烫的汤婆子。

手里这个精致的鎏金汤婆子,还是她的未婚夫,晋朝三皇子殿下在今冬的节礼里送给她的。

临睡前她看着鎏金的汤婆子,想到今日鸿福客栈门口那个同样鎏金的“煜”字。

同样是姓楚的皇室中人,有像她未婚夫三殿下这般风度翩翩令人熨帖的人物,也有像曜王那般残暴阴鸷的变态。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就这么睡了过去。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

沉,好沉……

赵若歆感到前所未有的涩意和沉重。四周一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身上像是压了一尊百十来斤的石磨,又涩又沉。

鬼压床,梦魇了。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却又仿佛隔得很远,听不真切。

想要看见,想要听见。

赵若歆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梦魇,从这个漆黑幽暗的空间里醒来。

终于,她睁开眼睛,见到了光。

眼前映入一个白胡子御医,激动万分地指着她,指尖发颤:“王爷,您的腿,在动!”

“哦。”她听见一抹暗哑低沉的嗓音:“天冷时,本王的腿是会有这种反应。”

紧接着透心凉的冰水自上而下,夹杂着细碎的冰屑倾盆摔到她的身上,冻得她抖成一只旋转的陀螺。

“就像这样。”那抹声音冷漠而残酷:“你看这双腿抖来抖去,就好像它也会怕冷似的,其实本王什么都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