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意图

吉家的驴车才离开不过一刻,就有一身穿灰布长褂的方脸中年汉子进了红枫林,大仰着脖子找人。好容易找着了,这位主却仍半躺在树杈上不下来。

无奈,中年汉子只得压着声回禀:“少爷,迟陵县县学一个月前来了位新教谕,叫谭東,是齐州府现任知州谭志敏的二子,昌平十八年的举人。”

树上少年似没听到一般,翻过书页。

中年汉子接着说:“他也在广霖巷赁了院子,携良妾张氏居于此。那张氏通诗文,与柒号院吉黄氏甚是投缘。吉黄氏是东溪镇秀才吉彦的媳妇,也是个灵窍人,最近已经给张氏介绍了好几个伴夫求学的妇人。

另谭東也没闲着,不到一个月就参加了七场诗会,三场论辩,酒宴更是来者不拒。我以为他来此并非偶然,很可能与齐州府前任知州骆斌云失踪一案有关。”

县学是什么地方?那里齐集了迟陵县所有出色的士子,他们背后的势力、耳目聚合到一起,绝不下于一县父母官。

众所周知,骆斌云失踪前最后一次露面是在迟陵县。这谭東才随父到任,就来了迟陵县县学,不得不叫人深思。

树上少年,修长的指轻轻一拨,合上书,垂目下望:“你好好看着院子,按时收租子。至于别的,与我们无关,也不要多管。”

“少爷放心,小人就只是广霖巷十三园的管事。”回禀完事,中年汉子正想离开,才跨出步又收回腿:“对了,少爷,吉彦便是我爹让打听的那位东溪镇吉忠明老秀才的三子,他的院子赁到六月底就不续了。”

少年闭目假寐,似并不关心。中年汉子见状,转身走了。

广霖巷很深,环绕着县学,地上铺了石板,很平整。今日县学不开,但巷子里依旧幽静。

吉家驴车停在广霖巷十三园七号院外,辛语去敲门。吉安牵着小欣欣站在爹娘、大哥之后。他们来,并没有事先让人带信。

“谁呀?”门里传来黄氏的声。

“这个点,该不会是吉秀才。”一陌生的女音随在后。

门从里打开,黄氏见到几人,稍有愣神,不过很快扬起笑脸,欣喜道:“爹娘、大哥、小妹,你们怎么来了?”侧身让路,“快进来。”

“三婶,”小欣欣奶声奶气地唤人。

“嗳,”黄氏面上不露,但手脚却已慌了。将人请进门,是一脚跨出去转身又回头,见辛语将门关上,就近挽住吉安。

吉安不喜这样的亲近,抽回自己的臂膀,抱起仰着脑袋看黄氏的小欣欣,望向站在檐下的窈窕妇人:“三嫂有客?”

“哎呦,瞧我。”黄氏赶忙走上前:“爹娘,这位是县学谭教谕的夫人。”

吉忠明闻之,眉眼微不可查地一缩,与吉诚一拱手,退至一旁,算是回避。

吉安敛下眼睫,随娘朝着妇人微微屈膝,并未言语。

妇人打扮胜黄氏几筹,身后还跟着一丫鬟,目光在吉安身上逗留了瞬息,轻声细语地问道:“这位是吉秀才的妹妹?”

“是呢,今年十四了,夫人”

“嗯”吉孟氏适时地清嗓,打断了黄氏的话。黄氏尴尬,抬手去扶妇人:“张姐姐,今日真是不巧,我家里来人了,要不我们改日再叙?”

“也好,”妇人微仰下巴,搭着黄氏的手,领着丫鬟慢条斯理地向院门走去。将人送离院子后,黄氏还在门口逗留了片刻才匆匆进来:“爹娘,快屋里坐。”

吉孟氏脸拉得老长,进到堂屋,不等坐下就冲黄氏斥道:“丫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正忙着倒茶的黄氏,笑笑:“是我的错,娘别生气。”奉茶到公爹面前,“夫君去书岳楼了,可能要有一会才能回来。”

吉忠明接过茶:“县学里新来了位谭教谕?”

“是,才来一个月。”说着话,黄氏瞄了一眼还冷着脸的婆母:“谭教谕是咱齐州府知州谭大人的二子”

啪,吉孟氏将才接到手的杯子扔在了桌上,站起身就想挠黄氏一把,可却叫她躲过了。大气,压着声怒骂:“你个混账,安的是什么心?谭知州的二子,妻早丧。你供的是哪门神?”

老大近几个月多在外跑,汕南河道那不少人,他早把齐州府新知州打听清楚了。县学姓谭的教谕,若真是谭知州的二子,那刚那位至多是个良妾。叫她关照丫儿,黄氏想什么美事呢?

黄氏没料婆母会忽然发作:“娘?”

“三弟妹,你不知道张氏妾室的身份吗?”吉诚瞟了一眼退去屋外的小妹,复看向黄氏:“还有我朝规制,‘夫人’称呼不是谁都能用的。诸侯及二品以上官员的妻子,受封诰命,享朝廷俸禄,才可称为‘夫人’。”

所以,别说谭教谕的妾室了,就是谭教谕他娘,在外也称不得夫人。当然微末小民无需注意这些,因为他们少有能见到“夫人”。

黄氏脸上发烫。

“你还真是叫我长了回见识。”吉孟氏被气得心口发疼,火冲上眼,燎红了眼眶:“一个正头娘子,跟个小妾称姐妹,老三知道吗?”等不到回话,抓起杯子就砸。

“进吉家门十四年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哭,原来你也晓得怎么觍脸奉承。刚那奴颜,我瞧着就喜欢,你怎不那样讨好我?”

黄氏缩肩躬身靠着墙,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吉孟氏喘着粗气:“是,是我不配。”缓了缓,撑桌落座,哽声说道,“今日正好老三不在,你也告诉我个理由。这些年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到最后,连哭腔都出来了。

她自认对老三已经仁至义尽。

这时,吉忠明却站起身:“丫儿,把给你三哥的绣囊留下,咱们回吧。”

“老头子”

“她不会告诉你的。”吉忠明背手先一步出了院。

上回在书岳楼外,他与老三说前朝樊尹四旬立业,成贤士。樊尹是四旬才立业,但他六岁识文,十五岁通读四书五经,本该在落冠之年下场。但奈何天不厚待,先是母重病,后又父重伤。

等送完父母,他已近四旬,看尽百态,心境清明,从此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至宰辅。

为官者有两怕,一怕新旧更迭,二怕守孝。尤其是他们这样在朝里无依无靠的人家,一守父母孝,回乡二十七月。脱孝时,能否起复?

黄氏大概是读过樊尹典故,老妻拿捏她,叫她夫妻分隔两地。她就打算在老三学业未达时,送走他的双亲,为之铲除一怕。

而父母双亲没了,吉家也就散了。

耐性倒是好,一点一点地磨,十余年!

只是她低看了老妻。老妻长在绣坊,吃过的苦非黄氏所能想象。老妻不病,他自然不会伤心府。

好啊,老三娶的好媳妇。两口子还真是一路货色。

黄氏瘫坐在地,浑身战栗。站在门外的吉安,看她这回却不像是在装,扭头望向爹,心有疑思。

明明爹早就觉出不对了,可在书里他为何迟迟不挑明?思及再有一月即将启程去阳安府的吉彦,吉安弯唇苦笑。大概是没来得及,之后欣欣又没了,要了二哥的大半条命。

爹忍下,是想给留分情面。可惜,最终吉彦还是辜负他了。还有谭東,没有今日这一出,他们大概这辈子都会以为吉彦是在中举之后才认识的谭東。

吉安敛目,松开手,让辛语带欣欣。跨进屋,去搀扶僵着不动的娘。有些事,该明了时总会明了。

“娘,我想吃红石磨坊的桂花糕了。”

吉孟氏不痴,她通透得很。老泪汪眼里,就着闺女的力搬动着似灌了铅的两腿,往外走。一行人才出小院,就见一黑衣少年缓缓从前经过。

吉安一眼认出了他,此人不是范州府的吗?辛语也认出来了,这已经是第二回,回过头来小声嘀咕:“姑,他没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