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嫂这一岔,吉安以为黄氏该顺着杆麻溜地放下包袱,然后速速退避到厨房去早饭。可黄氏却站着不动,两手紧紧抓着包袱,低垂着首像是在等待发落,纤瘦的身子绷得不停打颤。
啪
吉孟氏一巴掌拍在桌上,霍地站起,指着她叱问:“你嫁进吉家这么多年,我打骂过你,还是短过你吃用?你一大早的委屈在哪,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提着小包袱一脚跨进门的洪氏,被这厉声吓得差点把脚缩回去。瞧黄氏那德性,她不用问便已清楚发生了什么。
心里头不屑,但面上该拦的还是得拦一把。老三学问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尖了。
“娘,听说您和爹要去县里。秋收后,我除了领着欣欣玩,也没旁的大事,闲里绣了几十方帕子。麻烦您带去绣坊,给郝掌柜过过眼,多少随她给。”
要她说,吉家日子已经够好过的了。寻常吃用都是公里,闲时像她这样做点女红,得的大钱,婆婆也不沾。黄氏真的是饭吃太饱,撑的。
吉安起身,接过二嫂递过来的包袱。
空了手,洪氏一把拽过黄氏紧抓着的大包袱,放到腿边的凳子上,然后揽住她,冲着朱氏笑道:“辛苦大嫂了,明儿就轮到我了。新麦子已经磨了两斗,我可盼着要烙饼来吃。”
“我也馋了,正好等会去菜地砍两颗白菜回来。”朱氏偷瞄了一眼上手的公婆,麻利地端着碗筷走向门口。
洪氏强行带着黄氏,跟着出了正屋。吉安翻着二嫂绣的帕子,绣法没什出奇,花样也无什新意,至多也就针脚还算细密。对照她寻常卖的价估了下,大概一方能卖到四文钱。
吉欣然沉凝片刻,小声嘟囔:“奶,您消消气,我娘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她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您欢心。您不高兴了,她以为只要任您骂,让您出了气,一切就好了。”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嘴说话了吗?”吉孟氏这会心绪也平复了,目光落在大孙女身上。真的是什么人养什么人!以前人小还看不出,这两年然丫头大了,从里到外真真是同她娘一模一样。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她那一身小家子气。”
“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吉安将帕子收进包袱里:“今儿进城事多,大哥下午还要称税粮。”
吉忠明站起身:“早去早回吧。”黄氏撑不起家,这是他与老妻当初极力反对娶她进门的原因。只老三铁了心,他们也无法。
过日子,不能仅凭喜恶,得思虑长久。老三既有志在科举,那在择妻时就要重品行。黄氏行止小气,上不得厅堂,此于老三前程是大弊。
带着一肚子气,吉孟氏上了驴车。吉安有心想劝两句,但又不知从何劝起。她也不晓得黄氏哪来那么些眼泪?吉彦好的这一口,也确是叫她开了眼。
“娘,您和爹今儿准备给我添件什么首饰?”
吉孟氏长吐一口气,抓住闺女挽着她臂膀的手:“你想要什么呀?”
闺女是贴心,但长大了,也最叫娘老子焦心。毕竟日后嫁出去,就不在他们眼面前了。吃苦受罪的,他们也瞧不见。
吉安头靠在她娘肩头:“我想要您和爹都身子健壮,长命百岁。”
“尽会哄人。”吉孟氏眼中滑过晶莹,脸上有了笑,低头嘴杵到闺女耳边,小声说道:“我跟你爹商量过了,今儿给你进一对龙凤金镯子。你拿来压箱底,实实在在。”
金镯子?吉安很意外,这是在给她备嫁妆?转眼看向右,有车棚阻隔,看不见爹和大哥的身影,但能听到他们正在说税粮的事。
“太金贵了,明年耘哥儿就要成亲”
“你明年也十四岁了。”吉孟氏瞪了一眼闺女:“我和你爹心里有成算,不会亏了耘哥儿。”一只实心的金镯子,二两重,需二十一两银子。老头子说给丫儿买一对,从他们老两口的体己里出,合了她的意。
都这么说了,吉安也不会不知好歹:“我以后要养你们老。”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长在福窝里,爹疼娘宠。前世大不孝,走在了父母前头。今生,她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留遗憾。
枣余村距离东溪镇只三里,出了镇再往东十里,便到了迟陵县城。进城时正逢早市,西街道两边的摊子挤挤挨挨,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吉忠明让儿子先送他们去千秀绣坊。
千秀绣坊在东街,驴车沿着街道直走。一盏茶的工夫,人声就远了。相比西街的嘈杂,东街要有序得多。路上行人的衣着,也要细致些。
一刻后,驴车停在一棵大榕树下。千秀绣坊就在十丈外,过了绣坊再往前走十来步便是书岳楼。吉忠明每回进县城,必去那楼里。
这书岳楼可不简单,几乎遍布大景的府、州、县城,楼中藏书成百上千,是天下学士敬仰之所。据传书岳楼背后的主子,是京城张氏。
朝中内阁首辅张仲,就是京城张氏现今的当家人。想到张仲,才下驴车的吉安不禁愁眉。掰掰指头,再有五年昌平帝便要驾崩了。那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在位时紧紧抓着权柄,看着几个儿子斗,直到龙体撑不住了才立储君。
立了储君,不到一年就驾鹤西去了,留下好几个大权在握又强势的老臣给新帝。那张仲就是其中之一。
男主的老师,是张仲的学生。这也是詹云和翰林庶吉士毕业后,能直入吏部的原因。
吉安只想过些安生日子,但将张仲、书岳楼、吏部这三者连上,她心惴惴。詹云和可是吉欣然的夫婿,吉欣然又是她嫡嫡亲的侄女。
糟心玩意!
目送大儿驾车离开,吉忠明领着妻女走向绣坊。
“哎呦,娟娘,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一位穿着紫色褙子的圆盘脸老妇人,手牵着稚童,迎了上来:“秀才公,咱们又见面了。”
“郝大姐,”吉忠明拱手,十分客气。
“别别,”老妇人正是千秀绣坊的掌事人,侧身避过:“我可当不得,”说着话目光落到吉孟氏身后。
吉安今儿戴了帷帽,见郝掌柜看来,立马抬手掀起一角:“您近来可好?”
“呦,”郝掌柜目露惊艳:“丫儿是越长越标致了。一年没见,抽高了得有两寸吧?”
吉孟氏拉过姑娘,笑着与郝掌柜说:“是长开了,我这不赶紧带来给您瞧瞧,免得日后认不出。”
“怎会认不出?丫儿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郝掌柜顺着吉安垂在胸前的辫子:“你们娘俩来得巧,铺子刚从南边进了一批料子,准备着年节用的。”看向吉孟氏,“今儿你也别跟我客气,挑好料给丫儿做身衣裳,算我的。”
“那怎么行?”吉孟氏佯装不快:“不兴您这样的。我姑娘,有我和她爹疼就够够了。您啊”俯身凑近大仰着圆脑袋,瞪着眼好奇地看着她们的胖娃,“得好好疼这个。童哥儿,还记得吉姨婆吗?”
胖娃窝了窝小嘴,盯着眼面前的脸看了一小会,便歪过脑袋,冲着吉安咧嘴笑:“姐姐。”抽回被奶牵着的肉爪子,开始掏怀。
郝掌柜知他要干什么,蹲下身,忍不住紧抱小人儿,嘴贴在他肥嫩的脸颊上:“奶的小乖孙,你这是还记得呢。”
好容易才掏出塞在怀里的锦囊,小胖娃右手高举,兴高采烈道:“爹说童哥要有妹妹了。”张开左手五指,“童哥攒了六六七个铜钱,要买纸鸢带带妹妹放。”
吉安俯身:“那恭喜童哥儿了。安姐姐回去,再给童哥儿妹妹绣一只漂漂亮亮的香囊。”小家伙举着的“群童追纸鸢”锦囊是她去年送的,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嗯嗯,妹妹一定和童哥一样喜欢。”胖娃双目清澈,盯着吉安一眼不眨,非常正经道:“妹妹会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漂漂亮。”
“哈哈”
郝掌柜大乐:“你们父子做一个梦。”抱起小乖孙,招呼娘俩进铺子,“秀才公还是去书岳楼?”
“是,”吉忠明送她们到绣坊门口。
“书岳楼近日也热闹,前阵子天不开晴,日日有学士聚在楼上等秋雨。昨儿午后放晴了,又有传闻说范州府去年的小三元,陪母去寒因寺还愿,稍后也会来这的书岳楼。”
也不知那些读书人哪来的精气神?郝掌柜都羡慕。
读书人,少有不关心科考的。提及范州府小三元,吉忠明便知是哪位了,也不再停留,快步往书岳楼。
得,这也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郝掌柜抱孙笑着回去柜台。吉孟氏将两月前接的活儿,摆到台面:“丫儿,你带一会童哥儿。”
“好。”
吉安摘下帷帽,走上前去。不等人到近前,胖娃就伸双手向她。郝掌柜笑骂两句,在他小屁股上轻拍了下,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铜钱:“一会有货郎来,你带他买点吃食。我与你娘有生意要谈。”
“我这有铜钱。”吉安未接,抱着童哥儿坐到门旁的绣凳上。暖融融的日光照在身,适意得很。
三岁的童哥儿跪在吉安的腿上,双手扒着吉安的肩,粉嫩嫩的小嘴套在她耳上说着悄悄话。
“姐姐,我爹昨天背着我娘带带童哥去寒因寺拜拜了,他让童哥一块求求佛主,让妹妹别长得像爹。”
耳朵痒痒,又闻奶音趣话,吉安难得大展笑颜,眉眼间的冷清顿时荡开。看得童哥儿都忍不住伸圆乎的小指头,去戳她嘴角的梨涡。
门外街道有马来,在首的黑衣少年剑眉瑞凤目,面如冠玉,一脸沉静,发用青色绸带高束。经过时余光恰好瞥见那抹欢乐,眼微微一缩,仅瞬息又归于无痕。
“姐姐别笑,听听童哥说。”自寒因寺归来,胖娃就很苦恼。但爹又再三拜托他,拜拜的事不能让娘和奶晓得。
吉安敛笑,力持正经:“好好,你说,姐姐听着。”
门外,骑着枣红马的青年,双腿夹马腹追上前头那位:“陌哥,咱们不去书岳楼了?”
少年抬眼看前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书岳楼?”
在右的另一狭长眼青年急了:“你太爷说的,说你陪你娘到寒因寺还愿,会顺道来这的书岳楼看看。”
“你也说了,那是我太爷爷说的。”少年敛下如扇眼睫,遮住眸底噬人的黑沉,抓着缰绳的手青筋外突。
狭长眼青年一愣:“那你就是陪你娘来还愿的?”
嘴角上挑,少年扬笑。周遭顿时如雪初融,看似暖和,实则冻人得很。狭长眼青年后颈发凉:“别笑。”
少年不听,笑容依旧,眼底没了之前的黑沉:“我娘是来还愿的,我来是为了结她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