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枝在医院里睡了很久, 但睡得不太踏实,只是很浅的睡眠。
中途醒了好几次,被迷迷糊糊拔了针, 又睡过去。
再醒的时候, 眼睛还未睁开, 但迟枝能感觉到腹部已经没有那么疼了。虽然微微还有些难受后的反应,但都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就是嗓子有些干干的,想喝水。
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身体在薄被下动了动。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而是先适应性地虚眯着眸子。小扇形的上眼睫微微和下眼睑分开,露出一条细窄的缝隙。
迟枝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床旁边有个人影。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安欣, 也就没有太过在意。可再闭上眼躺了一会儿时,仔细琢磨琢磨,却又觉得不对劲。
刚刚自己看到的,怎么好像是个男人?
迟枝也不能确定自己刚刚有没有看错, 可能是还未睡醒的缘故, 看得不真切。可等她再次睁开眼, 想要确定一下的时候, 却陡然发现坐在自己床前的,真的是个男人。
而且, 这个男人她很熟悉。
即便已经很长时间未见。
迟枝躺在那里, 睁大了眼睛仔细分辨。可眼前的景象却没有随之改变。
视野里, 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床边。昂贵的深黑色西服拉低了整体的氛围,喉结下面是暗红色的领带。侧脸的轮廓清贵流畅。
医院里面窄小的椅子对男人而言似乎不怎么合适, 但他仍然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西服裤包裹下的双腿遒劲修长,有种力量感。
迟枝躺在那里, 一睁眼,就能看见男人那双漂亮的手,手腕上名贵的百达翡丽近在咫尺。
那双手的皮肤很细腻,白净,会让人莫名生出一种不耻的欲望。
再往上看去才发现,陆封迟鼻梁上金丝边框的眼镜未摘,似乎刚从办公室出来没有多久。
或许是这几日过于工作太忙,又或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显得风尘仆仆的,以至于眉宇间也有些乏累。
但即便如此,那张脸却依然那样好看的。
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孩子见到都心动的程度。
英挺的眉骨下,仍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陆封迟此时正半侧着对着他,以至于迟枝可以看到男人侧面,轻敛着的长睫,整个人很安静地坐在那里。
女孩儿黑琉璃般的眸子颤了颤,原本迷懵的状态一下子变清醒。
睫毛微抖,心尖开始急剧攀跳。
她这是在做梦吗?
有那么一瞬间,迟枝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甚至于有些怀疑自我。
陆封迟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孩儿怔了怔,放在被子下面的手不自觉动了动。指尖和布料摩擦时的明显触觉又让她感到自己绝对不是在做梦,这就是现实中的世界。
可就在这时。
迟枝正呆着,对面的男人却像是突然间感受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迟枝瞳孔颤了颤。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躲。
“你……”
女孩儿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可是嗓子里面干干涩涩的,很难受。虽然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但还是明显有一些微哑。
于是,后半截的话就没有再说出口。
事实上,迟枝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仿佛那个单独的一个字,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陆封迟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放下手里正在削着的苹果。伸手从旁边的台子上给她拿了一杯水,递过来。要喂她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杯子是平时迟枝在家里用的。
因为确定了要手术住院,所以昨晚临时让安欣戴着钥匙回去,帮忙拿了些必要的东西过来。
很少女心的玻璃杯,上面还有零星几点粉色小花花的点缀。
让人看上去就心情很好。
然而,迟枝心里一看到陆封迟就莫名得就有气,憋在心里堵得难受。
她本想扭头不理对方,可是嗓子却又难受得像是要断掉似的。
只好又妥协似的微微探起身,嘴巴凑过去喝了几口水。
喝完,身体又躺了回去。
喉咙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湿润,舒服了很多。
全程,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表情也是很安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把杯子又拿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重新蓄满了干净的水。
若是在以前,迟枝绝对不会想到陆封迟还有这样的一面。
看起来这样天之骄子,永远处于云端的男人,竟然又懂得如何细致的照顾人,而且不会有一点点违和感。
迟枝甚至在想。
陆封迟是不是有经验,照顾过其他的女孩子。一想到这里,心脏就又像是比扔到了醋缸里,酸酸得好难受。
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过来。
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来了多久。
她一点都不想去思考。只是心里委屈得想哭。
即便连迟枝自己都不清楚,她在委屈什么。
女孩儿转开视线,眼眶红了一圈,眼角有湿润的液体溢出来。却不想让陆封迟看到,特意偏过头去。
房间里寂静得很。
只剩下男人用手里的刀刃割开苹果表皮的轻微涩声。
刀是老式的水果刀。
薄薄的一片刀刃,刀柄是黑色的。握在男人好看的手里显得极其和谐。
迟枝以为陆封迟不会干这种活。
事实上,连迟枝自己都不太会。她只会用那种专门的削皮刀削苹果,又因为很懒,经常是直接咬着吃的。
可陆封迟却很熟练。
那把普通的水果刀被男人握在手里,好像都突然有了与众不同的魅力。
几分钟过去,谁也没有说话。
仿佛在打一场无声的战争,互相较着劲,就看谁先低下头颅来。
迟枝本来也不想说话的,她是看起来心口最憋着气的那一个,有种偏要较劲的意味。却也是最先受不了这种压抑和沉默的那一个。
女孩儿鼻子里酸酸的。
她觉得陆封迟既然过来了,总归该说点什么。谁成想对方一句话都不说,弄得她的心脏像是被放在架子上烤。
反复煎熬。
最终还是她最先溃不成军,节节败退,绷不住出了声:
“干嘛不说话。”
迟枝喝完了水,嗓音也恢复了大半。
只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显得比平时更加虚弱。语气被放得很低,软软的,音色里带着一点儿甜味,却又好像很委屈,要哭出来似的。
有一种责怪他的意味。
但其实迟枝只是想维持镇静的问他,却不想声音已经先一步暴露了情绪。
陆封迟的手顿了一下,却没有看向她。
只是低头说:“已经联系好医生了,明天做手术。术前八个小时禁食,不能喝水和吃东西。”
可是,迟枝根本不想听陆封迟说这些。
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没用,分手了还需要靠前任帮忙照顾。这让她心里更加有气。
“不用你管。”
她扭过头来,眼泪顺着倾斜的角度从眼角滴落下来。嘴唇轻微动了动,还死犟着得理不饶人:
“你走吧。”
空气中沉静了一会儿,陆封迟没有反驳。
但很快,迟枝却听见了男人起身的声音。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仿佛就在她耳边,听得格外清楚。
她的心脏又被提起来,有些不安。
迟枝忍不住把头转过来,颇为委屈的问了一句:“你干嘛去?”
陆封迟起身走了一半,脚步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女孩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眼角的微红强调了皮肤的白皙,眼泪涟涟的。比平日里显得更像一只兔子,表情委屈而生动。
“我去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他平静解释道,“刚刚你在睡觉,怕打开之后噪音大,就暂时没开。”
话音未落,就只见男人迈开长腿走到病房的另一头。打开窗户后,又重新回来,坐下。整个过程中,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迟枝突然觉得自己好丢脸。
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自己早已经一败涂地。她看着陆封迟重新回来坐下。
脸颊莫名发烫。
两个人的视线有微微的交汇,但迟枝很快便侧过头,紧忙将目光移开,看向一边。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可陆封迟却没有打算结束。
他坐在那里,情绪上没有什么起伏,只淡淡说了一句:
“病成这样,倒是还有力气讨厌我。”
仿佛在陈述与之不相干的事。
其实陆封迟不说还好,一这样说,迟枝心里就更觉得难过了。突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想要表达的欲望,将自己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她转过头看着陆封迟,眼睛红彤彤的。
“我没有说讨厌你,你为什么总是误会我?”
说完,又猛地转过头去,眼泪开始往下流。她真的很难过,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当下的关系,脑子里面乱乱的。
明明见到了自己想见到的人,却好像还是不开心。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陆封迟没有走,但也没有再搭她的话。
迟枝转身背对着他,自己伤心了一会儿。因为陆封迟不说话,情绪也就渐渐的冷静下来。
其实她想问陆封迟有没有看到她给他发的那些信息。
但后又一想,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对方大概率是已经看了,只是那些解释的话并不足以改变他的想法和决定;如果没看,那也是因为对方根本不在意她有没有解释。
过了好久,迟枝才讷讷地说了一句。
“我前几天做梦还梦到你了。”她说。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话,就好像想法已经到嘴边了,身体本能似的地说了出来。
“梦到我什么?”
她听到陆封迟在背后问。
迟枝很想说,梦到你过来找我,还亲了我。但是却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实在有些丢人。也不太好意思。
“没什么。”
她自己挑起来的话题,却又发现进行不下去,只能仓促得偃旗息鼓。
一切都重新安静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只是,对方在的时候,迟枝心里就莫名的踏实,甚至开始喜欢这种沉默。可另一方面,却又总是担心他会走,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可惜不知道多久之后,男人突然说了一句。
“我下个星期就去深市了,以后也不会再经常过来。”
陆封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声线也很平静。
似乎只是简单的陈述,告诉她一个既定的事实。
可迟枝的心脏却迅速的沉了下去。仿佛原本在温暖的被子里,有炉火烤着,下一秒就被扔到天寒地冻的冰窟里。
他好像是在跟她告别。
其实迟枝心里好像早就知道一切都结束,到此为止,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不会实现。可是要面对和接受的时候,却又还是那么艰难。
她把眼睛闭上,心里的酸软和疼痛,又开始向周身蔓延。
“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和你又什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在杭市我都见不到你。”
她的情绪突然开始波动起来,变得不那么理智。
“你走吧。”
迟枝一边哭一边说,肩膀伴随着抽噎一抖一抖的:“你都说不想再看到我了,为什么还要过来?我死了也和你没有关系。”
“你好像很爱说气话。”
半晌,陆封迟点评道。
和女孩儿的情绪化相比,男人却显得仍然很镇定。
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放在碗里,问她:
“吃不吃?”
声音和态度都很温和。
迟枝背对着他,两双眼睛早已又红又肿,心里却在钻着牛角尖,不肯回过头去。
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
而这时,突然有人在门口敲了敲门。
迟枝背对着陆封迟和大门,看不到。但仅仅听声音也知道是有人推门进来,又在陆封迟耳边说了什么。
其实随便想一想也知道,应该是有事让男人回去处理。
女孩儿的后背和脊梁都僵了一下,耳朵悄悄竖了起来,可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等陆封迟的秘书走后,她才忍不住转过身来,吸了吸鼻子,问:
“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又想他走,又不想他走似的。
陆封迟没动地方,眼睛却在看着她。
迟枝和男人的视线交汇了一下,但很快又落下阵来。她心里沉沉的,很压抑。总有些话想跟对方说,可是又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挤出一句。
“等我手术好了之后,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她躺在病床上,白皙的脸上,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正小心地掀起眼帘看向他,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成一小撮一小撮的。
“以前都是你请我,我还没有请过你。就当是最后一次,反正……你也要走了,以后估计又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就算讨厌我的话……”
她说到一半,顿了顿,抬手擦了一下眼泪,有些抽噎。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的留言……一直想找一个机会跟你好好道歉。就当做是……能道个别也好。”
她说着,不敢抬头看男人的表情。
但她知道对方的视线,正一直静静的落在她身上。
迟枝有些豁出去,破罐破摔了的架势。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想话说到一半,听到旁边低沉磁性的男声。
带着微微的哑。
“好。”
她听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