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丹心, 杏林春满。
姜向晴的愿望不过如是。
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做足了心理准备,被卷入宫闱的那些年里, 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
后来的她终于重获自由, 游万里河山,吃了许多苦头,四处寻药。好不容易小有所成之后,她欣喜地带着自己的成果回到了姜家。
毕竟家学渊源, 她的医术是祖父和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当然想获得家人的认可。
可姜向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这一次她竟然会受到来自家中的阻力。
父亲对她说:“冉娘,为父知道你这一路不容易, 可到底你是个女儿家,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还是应该让男人去做。”
母亲对她说:“你知道的,你大哥一向不算成器, 可我们姜家日后还是要靠他顶立门户的呀!他若立了起来以后, 你嫁了人也更有依仗。”
大哥对她说:“妹妹,算哥哥求你了。以后哥哥一定不会薄待你的,就让我这一次, 好吗?”
让?
姜向晴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要她去让,凭什么?每一笔每一页,都是她呕心沥血写出来的。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 我也不允。”
姜向晴抛下这句话, 摔了门,扬长而去。
身后老父亲还在叱骂。
“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女子能做得出什么名堂!”
姜向晴听见了, 可她没吭声。
爹和娘是不爱她对她不好吗?她的兄长是不曾呵护过她吗?
不是,他们对她的亲情做不得假。
只不过她的抱负落在他们眼里, 远比不得旁的事情更重要。
走在京郊,姜向晴渐渐冷静了下来。
想她放弃,想她灰溜溜地回去?
她!偏!不!
——
姜向晴在京城附近的几个旧友家中借住了几日,收拾起行囊,踏上了行程。
紧赶慢赶,她终于在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前到了北疆。
这些年来,四处奔波早成了她生活的常态,赶路于她来说并不算辛苦。
姜向晴如今倒是有些羡慕起周妙宛来了,没有什么长辈牵绊,膝下呢还有一个乖巧的小女儿,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寂寞。
周妙宛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你在说什么东西?谁乖巧?”
弦月朝她比了个鬼脸:“姜姨姨夸的当然是我啦。”
没过几日,周妙宛的那个表兄也来了。
姜向晴不是第一次在这儿碰见谭世白了,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只不过从周妙宛的话里偶尔听到过他。
说他为人正直,有的时候轴得很,喜欢交朋友,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些,常为朋友两肋插刀,因此走到哪都能说得上话。
白日,姜向晴正要独自出门。
家丑不好外扬,她只和周妙宛说自己跑出来是躲家里逼婚。
谭世白见她要出门,凑了过来,他说:“好巧,正好我今天约了人一起去喝酒,不如一起走?”
姜向晴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主要是谭世白在说话,他很健谈,天南海北都走过,漫无边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是十分诚恳可信的。
姜向晴不由得多和他讲了几句。
到了月亮城后,两人就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谭世白今日的酒局结束得快,离约定好回去的时辰还早。
他在这边的街上闲逛着,正巧路过一家书铺,而姜向晴正在里面同人商谈。
街上人声熙攘,他并不是很能听清楚里面在聊什么。
但里头飘出来的只言片语并不是很友好,他微微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进去。
姜向晴心灰意冷,她抱着自己的书稿,垂着头起身往外走,没注意到有人走进来,脑门直接磕到了谭世白的肩头。
她这才抬头,见是他,瞬间就窘迫了起来。
她的遭遇,连说给周妙宛听都嫌局促,哪成想这么巧被更不熟的他给撞见了。
谭世白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要不,我请你喝一杯,排解排解?”
姜向晴扑哧一声,笑了:“不必了,多谢。我不爱喝酒。”
回程的路上,谭世白突然对她说:“姜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说不定能帮上一帮。”
姜……姑娘?
姜向晴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早生了些细微的纹路,她反问:“三十余的大姑娘?”
谭世白大大咧咧的,不觉得有什么:“三十怎么了,我比你还大呢,平常喝高了,还喜欢听人吹捧我叫少侠。”
姜向晴笑道:“好啊,那我就叫你一声谭少侠了。”
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谭世白见她苦恼,故意说些俏皮话来哄她开心。
不过她还是受用了。
姜向晴心道,难怪他的朋友多,和他相处确实是很自在的。
谭世白的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但是并不算难闻。两人之间的话,也比来时更密了些。
说着说着,姜向晴倒真把自己面临的难处告诉了他。
谭世白奇道:“从前听妙宛提过几回你医术高明,却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著书立说的大本事。”
姜向晴被他夸得脸红,忙道:“也不算什么。”
谭世白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开始认真的替她思考该怎么去做,最后他说:“我在城中算稍稍认识些人,下回你来,我陪你一道吧。”
他的目光真挚,姜向晴也不扭捏,接受了他伸出的援手。
只是胤朝有关刻印书籍的律法实在严苛,书商们被允准刻印的规格被严格地分成了三六九等。
两人一起碰了一鼻子灰。
有几次都快谈妥了,最后书商却又反了悔。
如此往复的次数多了,是个人都会沮丧。
姜向晴也不能免俗。
她对谭世白说:“难为你了,这些日子陪我一起被拒绝了这么多次。”
谭世白便道:“左右我最近也闲来无事,算不得什么。只是我夸下海口要帮你,到头来也没帮上什么忙。”
姜向晴叹了口气:“还是要多谢你,否则我连一家家走过来的勇气都没有了。总会有办法做到的,我再想想吧。”
她的眼瞳中,除了失落和沮丧,更多的却是志在必得的坚定。
谭世白原还想安慰她几句,见状,没再多言。
他下意识就想像拍他兄弟肩膀那样,去拍拍姜向晴的肩。可手都抬一半了,谭世白才恍然发觉,这样的动作是冒犯的。
她是女子,不是他的好兄弟。
——
姜向晴没有消沉太久。
在城里碰了太多的壁,她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再出去了。
不过她也没有就此闲下来。
纳罕部的族医知她在,常常带上门来请教。
说是请教其实也不太准确,更像是两脉不同的医术彼此间互通有无。
任何一样东西,总是在交流中不断碰撞、蓬勃发展的。
眼下有个症状略有些棘手的病人,姜向晴就和族医一起去了他们的医馆。
解决完他的病症后,姜向晴被留下小坐一会儿。
族医和她浅谈了一会儿,姜向晴见他手头摆了一摞白纸,不由好奇问道:“您这是在誊录些什么?”
族医答道:“我在编撰我们族中第一部 医书。”
闻言,姜向晴更好奇了:“从前,你们没有医书的时候,是以什么为据去看诊的呢?”
这个族医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头儿,他乐呵呵地笑,边笑边捋自己的山羊胡。
“姜娘子,无有医书的时候,就没法看病了吗?我们代代相传,也是留下了些东西的。不过如今部主支持,整理出来是更好的。”
他的这句话不过信口一说,落在姜向晴耳朵里,却像是划破乌云密布的天空的一道惊雷。
她呆住了。
是啊,说的没错。
难道没有医书传世的年月里,人们就不生病、不看病了吗?
在乡间,可能全村人,包括村里的郎中都大字不识几个,刻印得整整齐齐的医书,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无用之物。
姜向晴福至心灵般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同老人家告了别,自顾自奔向了最近的小山包。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俯瞰整座部落和所有民居,甚至可以瞭望到远处高耸城墙下,一处处低矮的瓦屋。
她要带着她多年记录下的百草、试验过的针方,走出去,走到山野间。
她舍下姓名,叫医书刻印千百册又如何?百年后无人识得她的名字。
可她如果真的能这样遍走山河,只要她的东西是有用的,日后口口相传,受益的人都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郎中来过!
只不过……
姜向晴现在头脑很热,但是她并没有被冲昏掉。
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远比去崇山峻岭间采药试百草更危险。
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情,一定要好好谋划清楚才行。
——
谭世白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木头。
可眼下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块铁疙瘩。
而姜姑娘就像一块磁石,吸引他总是忍不住向她靠近。
自信专注的人,无论男女,都自有一股魅力在。
不知何时起,他总是忍不住去寻找她的身影。
想到这儿,谭世白老脸一红。
苍天啊,他这么多年没开过花的铁树,怎么也有今天?
而姜向晴浑然不觉他的小心思,依旧如常般和他相处。
这样一来,谭世白心里更别扭了。
听姜向晴朝他道来她的计划,再用那双晶亮的眼睛看向自己,谭世白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紧绷了。
他说:“姜姑娘,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路。”
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姜向晴和他说,原本是觉得他是老江湖,能给她提供一些切实可行的意见来。
并没有暗示他相陪的意思。
而谭世白则相反,他不经大脑就说出了这句话,反应过来后,还觉得自己发挥不错。
于是他继续道:“我现在是闲散人,无妻无子,也无甚大事可做,你此去多久,我都可以陪着你。”
话怎么还越说越重了呢!
姜向晴结巴了:“你你你你……”
她喝了口热茶,才捋直了舌头:“谭大哥,我不能同意。”
“为什么?”
姜向晴也有些苦恼:“也不是不同意吧……就是……我想做的事情,是一定会去做的,但是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三年、五年、十年……都说不准。”
“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不是你想做的事情。如果只需要三五天,我肯定不会拒绝你的帮助,可是……谭大哥,你刚才的话实在是太重了,多久都陪着我?我不敢应。”
她说得没错,确实是一件大事。
谭世白欲夸下海口,可还是收了回来。
他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姜姑娘,我觉得同你很投缘,是同路人。但是你说得对,这不是一件小事,我需要好好思忖思忖。”
姜向晴胡乱地点了点头。
待谭世白走后,她站在原地,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
都是他和她最近的经历。
如果要和这样的人一起行走山河,好像也不错?
姜向晴摸了摸自己微有些发烫的脸,甩了甩脑袋,把杂念全抛了出去。
她……没有办法像其他女子一样婚嫁,然后把几乎全副心神都托付在心仪的郎君身上。
她有许多事情要做。
可是如果是他的话……
阳光炫目,刺得姜向晴一阵恍惚。
那分一点点心神给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
“我认真想了许久,”他说:“仗剑天涯、行侠仗义,本也是我少年时的愿景。我们本就是同路人。”
她半分扭捏也无,只笑道:“好啊,既同路,我们便一起走吧。”
志同道合,远比什么情爱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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