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楸

李文演说不上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来的。

茶楼酒肆, 旅驿客栈,有银钱尽可以住。

深宅别院,府邸亭榭, 他想要亦不会缺。

可他却觉得, 在这个世上,他已无甚地方可去了。

除了这一方小小的楼阁。

在周妙宛回来前,他一直很忐忑。

她醉后那句话他仍记得,他如今不过是搅扰她平静生活的不速之客罢了。

是他贪恋她的温暖, 明知她不喜还要留在这儿。

可他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悄悄折返回来。

就让他厚颜无耻地再留几日……

站在周妙宛的面前,李文演隐隐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心里却有些隐秘的期盼。

可她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一眼, 半分特别的意味也无。

李文演低眉抬手, 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脸侧。

此易容秘法,还是多年前,李文硕的部下为了保命供出来的。

比寻常江湖上的方子要好用太多。

面具戴得太久,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

第二日白天,姜向晴没有待在屋里,她用暗红的布巾包着头发,身穿利落的短麂皮袄和绒裤, 背着竹篓, 手提弯刀。

一看就是要出门采药。

见状,周妙宛提了一把镰刀, 追上了她:“等等我!我来给你搭把手。”

姜向晴了然,笑道:“你这是躲出来了吗?”

周妙宛一跺脚, 说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躲什么。我就是烦得很。”

直接戳穿赶他走,怕惹了麻烦上身;当自己是睁眼的瞎子忍着,她又做不到。

她又问姜向晴:“那回……他当真说了那样的话吗?他真的说了到春分就走?”

姜向晴点点头,手下动作不停,利落地拨开荒原枯草上的积雪,准确地拔出了卧在雪下青绿色的藤蔓。

“他确实是那样说的,我听他语气不似作伪,倒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若当时只是为了敷衍过我,应该会编个更近的日子才是。”

周妙宛泄恨似的拔了一片没用的枯草叶,她说:“可不能再往里走了,越往里积雪越深,能有半人高呢。”

姜向晴“嗳”了一声,随口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正是没想好如何,周妙宛才躁得很。

她说:“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走。况且他如今已经清楚我在哪了,就算走了,我也不安心。”

仗着穿得厚实,周妙宛大大咧咧地往雪上一倒。

她其实很排斥回想起从前的事情。

不仅仅是排斥李文演一人。

往事的根源和症结所在其实并不在他,周妙宛很清楚,如果当初外公是同其他的王子皇孙勾结,或许下场会更惨。

通敌叛国之事如果是李文演构陷的,她不会有任何犹豫,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会将尖刀刺入他的心口。

但可笑的是,那不是他的阴谋。

在那一场惊变中,李文演刻意纵容,为了一网打尽而徐徐图之。

可这又能怨的了谁,谭远行早有反意,就像一个迟早会引爆的炸药,一旦引线被点燃,被牵连就是注定的。

市井中尚有捉贼捉赃,捉奸成双的浑话。谋逆大事,涉及边城守将,李文演如此作为,一步步诱谭远行入局,身为帝王,他并没有做错。

问题在于,他偏要在其中掺入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整个人矛盾极了。

要是心硬如铁,那就干脆将她、将谭家一起诛灭,以绝后患罢;

要是对她情深,那就不要从头到尾都要瞒着她,看她在他股掌间挣扎;

可若只当她是玩物禁宠,最后他明知她的计划,却主动成全放走了她。

现在,他甚至放低身段,只为留下。

想到这些,周妙宛只觉自己的头更痛了。

这就是她排斥往事的原因,算来算去,都是一笔谁欠谁谁又对不起谁的烂账。

她理不清楚,干脆快刀斩乱麻。

只要她跑得够快,这笔烂账就缠不上她。

可偏偏李文演又出现了,平白叫她回想起这些来。

姜向晴见她苦恼,温声安慰道:“先不必担心这许多了,我陪着你,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如他所说,到时便离开。如若不行,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周妙宛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闪,她说:“我想激他自己走。”

他既想演,那让他演不下去就好了。

姜向晴看着她,笑道:“你不要玩脱了就好。”

周妙宛的眼神却难得的认真,她说:“我会的。”

一群小孩儿的声音飘来,周妙宛从草地上坐起,眯眼一望。

今早才回来的谭世白带上弦月,和其他几个小女孩小男孩一起在放风筝。

周妙宛和姜向晴爬到了稍高的地方,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俩。

姜向晴伸手在周妙宛定住的眼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想出了神。”

周妙宛指了指飞得最高的那只纸鸢,说:“瞧瞧,那是个什么纹样?”

“瞧着像是个戏水的鸳鸯呢,”姜向晴顺着风筝线往下看:“是咱们月月放的,真厉害,飞这么高。”

周妙宛却突然感叹:“看来最近的麻烦事,不止一桩了……”

——

顶着同一片屋檐,李文演却很少再碰见周妙宛。

说不上是刻意为之,还是她的日子本来就如此忙且充实。

他的眼神穿过窗槛,看向小院里她新植的花楸树。

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一团。

但是她种下的那日,和身边人兴高采烈地念叨了许久。

“去年春天,我看山上的花楸开的花儿可好看了,满树都是白花,远远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和雪一样。”

“而且入了秋后,它还会结果呢,大簇大簇的,压得枝头都弯下来,红艳艳的。到时候我可以摘来做果酱、酿酒。”

透过那叶子都没几片的枝条,李文演唇角微弯,眼神柔和,仿佛已经看见了她口中描绘的春华秋实的好景象。

可惜他没有这个缘分了。

也许他运气好一点,走时能赶得上花开。

他知道,她现在和他正保持着一份奇怪的默契。

那日他同姜向晴许的诺,她一定已经知道了。

周妙宛对他满怀戒备,没有戳破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

她在等春分到来,他主动离开。

弦月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万千。

小姑娘实在太像她了,连发脾气跺脚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弦月叉着腰看他,一幅看仇人的模样:“先生,我娘她找你出去。”

她抠着自己的手指嘟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哼,娘都不带我去玩儿,偏偏要我来叫你。”

李文演很想摸摸小姑娘的发顶。

不合适,他忍住了。

他垂下眸,走出了房间。

见他来,周妙宛并不避讳,扬眉看他,丢下句硬邦邦的话:“我要去城中,车夫有事耽搁了,先生替我赶车,可好?”

颐指气使的语气。

李文演没有拒绝,自如地去牵马、套车。

北境冬天不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天晨起就下了场鹅毛样的大雪,才停了一会儿,雪又紧紧地落了下来。

风雪交加,天和地的界限都不太明确了,几乎要被这密密麻麻的雪连在了一起。

周妙宛没有亏待自己。

车厢里准备了烧得正旺的小暖炉,袖中揣着热乎乎的汤婆子,上面的绒布套还是前两日弦月送她的礼物,摸起来舒服极了。

挡风的帘儿也换成了厚毡布,若非烧了炉子不好一直憋着,她连那透气的一角都不想留。

她喟叹一声,窝在软枕上。

透过毡布的缝隙,她看得见李文演的半边背影。

车架上当然也有一角升出去的檐儿可以遮蔽,但是这样的风雪,那一点遮蔽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背影看起来都是冷的。

周妙宛心想,最好他忍不下去,最好现在就走掉。

但事与愿违,直到城门渐近,他也没有松开缰绳。

周妙宛略过肩上堆满了雪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麻烦先生一个时辰后,来春风楼接我回程。”

她披着红色的斗篷,带着毛茸茸的兜帽,背影像个刚化成人形的火红小狐狸。

麻木的指尖扣入掌心,李文演踟蹰不前,目送她消失在人群中。

他当然能猜到她突然发难是为什么。

李文演垂眸,轻笑,也随着人潮进了城。

大雪茫茫,可城中好是热闹。

他漫无目的地被人流裹挟着,从街头被推到巷尾,人世繁华如书卷在他眼前一页页被翻开。

他穿过了卖鸡卖鸭的小贩,看见了替人写对联的穷秀才,路过了卖糖葫芦的老人家。

有小孩儿央着娘买串糖葫芦,许是天太冷,山楂和糖衣都被冻得极硬,一口下去,小孩儿把松动的门牙给崩掉了,哇哇大哭。

多让人忍俊不禁。

万般喧哗入耳,他愈发觉得孤独。

有个小厮模样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他。

小厮捂着脑袋,忙不迭躬身道歉。

李文演并不打算计较,小厮正要走,他却突然瞧见了他怀里的一包东西。

是热气腾腾的打糕,上面裹着厚厚的黄豆面儿,很香。

李文演拦住了他,问:“是在哪里买的?”

小厮很热情,答道:“往西第三个岔路口,向左一拐,挂着‘陈记点心’的牌子那家就是了。快点去吧,马上过年,买的人可多了。”

李文演抱拳谢过,逆着人流往西走。

她最爱吃那些甜糯糯的东西。

这家陈记点心前排队的人确实多,李文演看着天色,算着时辰,终于买到了。

也怪不得方才撞上他的那个小厮跑得急,天气冷,只怕一会儿糕就要冻硬了。

他将这提打糕裹入了披风中。

走着走着,他忽然快步小跑了起来。

他突然有了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同她共度余生。

他知她会拒绝,可还是想说予她听。

打糕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四季都有卖,更比不上他从前随意给她的半分赏赐。

可他生怕它冷了。

闯过风雪,李文演终于到了她所说的春风楼。

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但这不是个好地方。

他脚步只一顿,倚在门前的几个姐儿就拥了上来。

“这位客官——您可是头回来?”

他丢了几块散碎银子,叫人莫跟着他。

闻着浓重的脂粉气,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女人和男人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什么区别。

男人有钱有势,想要妻妾成群,齐人之福。

女人有钱有势,照样也会想尝一尝这样的滋味。

北境民风又开放,这春风楼分成了南北两边,男客女客都自有去处。

楼里的小倌和恩客抱在一处,吃吃地笑:“哟,今儿是又有抓奸的来了?”

李文演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去嘈杂的声音了。

他上了楼,看见了一张琉璃的精致屏风。

这屏风好看得很,但可惜眼下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它。

屏风内,美人榻上,她虚倚在一个怀抱里。

“美人姐姐,你可别吊奴的胃口了,快说说,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她的话音淡淡:“我还不知道呢。不过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把戏,我可不爱看。”

周妙宛抬眸,看着屏风外的男人弯腰,搁下一盒东西,转身离开。

周妙宛笑,她已经够委婉,也够直接了。

可当她走出屏风,见到那盒尚还温热的打糕,还是愣了一瞬。

她没说话,谢绝了小倌的攀附,丢下银子,也走了。

近乎羞辱的拒绝,没有人会再留下的,周妙宛想。

何况是李文演那样的人。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走了那盒打糕。

粒粒皆辛苦,她不想糟践粮食,拿回去分给别家孩子吃吧。

沿着砖路,周妙宛慢吞吞地往城门走。

要命了,为了折腾他,特地选这大雪天,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回程不还得是她自己喝风赶回去?

她叹口气,懊恼自己还是算差一着。

一出城门,周妙宛便愣住了。

马车停在白桦树下,本该被她激走的那个男人坐在车架前,正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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