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演说不上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来的。
茶楼酒肆, 旅驿客栈,有银钱尽可以住。
深宅别院,府邸亭榭, 他想要亦不会缺。
可他却觉得, 在这个世上,他已无甚地方可去了。
除了这一方小小的楼阁。
在周妙宛回来前,他一直很忐忑。
她醉后那句话他仍记得,他如今不过是搅扰她平静生活的不速之客罢了。
是他贪恋她的温暖, 明知她不喜还要留在这儿。
可他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悄悄折返回来。
就让他厚颜无耻地再留几日……
站在周妙宛的面前,李文演隐隐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心里却有些隐秘的期盼。
可她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一眼, 半分特别的意味也无。
李文演低眉抬手, 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脸侧。
此易容秘法,还是多年前,李文硕的部下为了保命供出来的。
比寻常江湖上的方子要好用太多。
面具戴得太久,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
第二日白天,姜向晴没有待在屋里,她用暗红的布巾包着头发,身穿利落的短麂皮袄和绒裤, 背着竹篓, 手提弯刀。
一看就是要出门采药。
见状,周妙宛提了一把镰刀, 追上了她:“等等我!我来给你搭把手。”
姜向晴了然,笑道:“你这是躲出来了吗?”
周妙宛一跺脚, 说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躲什么。我就是烦得很。”
直接戳穿赶他走,怕惹了麻烦上身;当自己是睁眼的瞎子忍着,她又做不到。
她又问姜向晴:“那回……他当真说了那样的话吗?他真的说了到春分就走?”
姜向晴点点头,手下动作不停,利落地拨开荒原枯草上的积雪,准确地拔出了卧在雪下青绿色的藤蔓。
“他确实是那样说的,我听他语气不似作伪,倒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若当时只是为了敷衍过我,应该会编个更近的日子才是。”
周妙宛泄恨似的拔了一片没用的枯草叶,她说:“可不能再往里走了,越往里积雪越深,能有半人高呢。”
姜向晴“嗳”了一声,随口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正是没想好如何,周妙宛才躁得很。
她说:“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走。况且他如今已经清楚我在哪了,就算走了,我也不安心。”
仗着穿得厚实,周妙宛大大咧咧地往雪上一倒。
她其实很排斥回想起从前的事情。
不仅仅是排斥李文演一人。
往事的根源和症结所在其实并不在他,周妙宛很清楚,如果当初外公是同其他的王子皇孙勾结,或许下场会更惨。
通敌叛国之事如果是李文演构陷的,她不会有任何犹豫,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会将尖刀刺入他的心口。
但可笑的是,那不是他的阴谋。
在那一场惊变中,李文演刻意纵容,为了一网打尽而徐徐图之。
可这又能怨的了谁,谭远行早有反意,就像一个迟早会引爆的炸药,一旦引线被点燃,被牵连就是注定的。
市井中尚有捉贼捉赃,捉奸成双的浑话。谋逆大事,涉及边城守将,李文演如此作为,一步步诱谭远行入局,身为帝王,他并没有做错。
问题在于,他偏要在其中掺入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整个人矛盾极了。
要是心硬如铁,那就干脆将她、将谭家一起诛灭,以绝后患罢;
要是对她情深,那就不要从头到尾都要瞒着她,看她在他股掌间挣扎;
可若只当她是玩物禁宠,最后他明知她的计划,却主动成全放走了她。
现在,他甚至放低身段,只为留下。
想到这些,周妙宛只觉自己的头更痛了。
这就是她排斥往事的原因,算来算去,都是一笔谁欠谁谁又对不起谁的烂账。
她理不清楚,干脆快刀斩乱麻。
只要她跑得够快,这笔烂账就缠不上她。
可偏偏李文演又出现了,平白叫她回想起这些来。
姜向晴见她苦恼,温声安慰道:“先不必担心这许多了,我陪着你,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如他所说,到时便离开。如若不行,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周妙宛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闪,她说:“我想激他自己走。”
他既想演,那让他演不下去就好了。
姜向晴看着她,笑道:“你不要玩脱了就好。”
周妙宛的眼神却难得的认真,她说:“我会的。”
一群小孩儿的声音飘来,周妙宛从草地上坐起,眯眼一望。
今早才回来的谭世白带上弦月,和其他几个小女孩小男孩一起在放风筝。
周妙宛和姜向晴爬到了稍高的地方,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俩。
姜向晴伸手在周妙宛定住的眼前挥了挥,“你在想什么,想出了神。”
周妙宛指了指飞得最高的那只纸鸢,说:“瞧瞧,那是个什么纹样?”
“瞧着像是个戏水的鸳鸯呢,”姜向晴顺着风筝线往下看:“是咱们月月放的,真厉害,飞这么高。”
周妙宛却突然感叹:“看来最近的麻烦事,不止一桩了……”
——
顶着同一片屋檐,李文演却很少再碰见周妙宛。
说不上是刻意为之,还是她的日子本来就如此忙且充实。
他的眼神穿过窗槛,看向小院里她新植的花楸树。
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一团。
但是她种下的那日,和身边人兴高采烈地念叨了许久。
“去年春天,我看山上的花楸开的花儿可好看了,满树都是白花,远远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和雪一样。”
“而且入了秋后,它还会结果呢,大簇大簇的,压得枝头都弯下来,红艳艳的。到时候我可以摘来做果酱、酿酒。”
透过那叶子都没几片的枝条,李文演唇角微弯,眼神柔和,仿佛已经看见了她口中描绘的春华秋实的好景象。
可惜他没有这个缘分了。
也许他运气好一点,走时能赶得上花开。
他知道,她现在和他正保持着一份奇怪的默契。
那日他同姜向晴许的诺,她一定已经知道了。
周妙宛对他满怀戒备,没有戳破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
她在等春分到来,他主动离开。
弦月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万千。
小姑娘实在太像她了,连发脾气跺脚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弦月叉着腰看他,一幅看仇人的模样:“先生,我娘她找你出去。”
她抠着自己的手指嘟囔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哼,娘都不带我去玩儿,偏偏要我来叫你。”
李文演很想摸摸小姑娘的发顶。
不合适,他忍住了。
他垂下眸,走出了房间。
见他来,周妙宛并不避讳,扬眉看他,丢下句硬邦邦的话:“我要去城中,车夫有事耽搁了,先生替我赶车,可好?”
颐指气使的语气。
李文演没有拒绝,自如地去牵马、套车。
北境冬天不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天晨起就下了场鹅毛样的大雪,才停了一会儿,雪又紧紧地落了下来。
风雪交加,天和地的界限都不太明确了,几乎要被这密密麻麻的雪连在了一起。
周妙宛没有亏待自己。
车厢里准备了烧得正旺的小暖炉,袖中揣着热乎乎的汤婆子,上面的绒布套还是前两日弦月送她的礼物,摸起来舒服极了。
挡风的帘儿也换成了厚毡布,若非烧了炉子不好一直憋着,她连那透气的一角都不想留。
她喟叹一声,窝在软枕上。
透过毡布的缝隙,她看得见李文演的半边背影。
车架上当然也有一角升出去的檐儿可以遮蔽,但是这样的风雪,那一点遮蔽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背影看起来都是冷的。
周妙宛心想,最好他忍不下去,最好现在就走掉。
但事与愿违,直到城门渐近,他也没有松开缰绳。
周妙宛略过肩上堆满了雪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麻烦先生一个时辰后,来春风楼接我回程。”
她披着红色的斗篷,带着毛茸茸的兜帽,背影像个刚化成人形的火红小狐狸。
麻木的指尖扣入掌心,李文演踟蹰不前,目送她消失在人群中。
他当然能猜到她突然发难是为什么。
李文演垂眸,轻笑,也随着人潮进了城。
大雪茫茫,可城中好是热闹。
他漫无目的地被人流裹挟着,从街头被推到巷尾,人世繁华如书卷在他眼前一页页被翻开。
他穿过了卖鸡卖鸭的小贩,看见了替人写对联的穷秀才,路过了卖糖葫芦的老人家。
有小孩儿央着娘买串糖葫芦,许是天太冷,山楂和糖衣都被冻得极硬,一口下去,小孩儿把松动的门牙给崩掉了,哇哇大哭。
多让人忍俊不禁。
万般喧哗入耳,他愈发觉得孤独。
有个小厮模样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他。
小厮捂着脑袋,忙不迭躬身道歉。
李文演并不打算计较,小厮正要走,他却突然瞧见了他怀里的一包东西。
是热气腾腾的打糕,上面裹着厚厚的黄豆面儿,很香。
李文演拦住了他,问:“是在哪里买的?”
小厮很热情,答道:“往西第三个岔路口,向左一拐,挂着‘陈记点心’的牌子那家就是了。快点去吧,马上过年,买的人可多了。”
李文演抱拳谢过,逆着人流往西走。
她最爱吃那些甜糯糯的东西。
这家陈记点心前排队的人确实多,李文演看着天色,算着时辰,终于买到了。
也怪不得方才撞上他的那个小厮跑得急,天气冷,只怕一会儿糕就要冻硬了。
他将这提打糕裹入了披风中。
走着走着,他忽然快步小跑了起来。
他突然有了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同她共度余生。
他知她会拒绝,可还是想说予她听。
打糕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四季都有卖,更比不上他从前随意给她的半分赏赐。
可他生怕它冷了。
闯过风雪,李文演终于到了她所说的春风楼。
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但这不是个好地方。
他脚步只一顿,倚在门前的几个姐儿就拥了上来。
“这位客官——您可是头回来?”
他丢了几块散碎银子,叫人莫跟着他。
闻着浓重的脂粉气,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女人和男人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什么区别。
男人有钱有势,想要妻妾成群,齐人之福。
女人有钱有势,照样也会想尝一尝这样的滋味。
北境民风又开放,这春风楼分成了南北两边,男客女客都自有去处。
楼里的小倌和恩客抱在一处,吃吃地笑:“哟,今儿是又有抓奸的来了?”
李文演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去嘈杂的声音了。
他上了楼,看见了一张琉璃的精致屏风。
这屏风好看得很,但可惜眼下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它。
屏风内,美人榻上,她虚倚在一个怀抱里。
“美人姐姐,你可别吊奴的胃口了,快说说,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她的话音淡淡:“我还不知道呢。不过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把戏,我可不爱看。”
周妙宛抬眸,看着屏风外的男人弯腰,搁下一盒东西,转身离开。
周妙宛笑,她已经够委婉,也够直接了。
可当她走出屏风,见到那盒尚还温热的打糕,还是愣了一瞬。
她没说话,谢绝了小倌的攀附,丢下银子,也走了。
近乎羞辱的拒绝,没有人会再留下的,周妙宛想。
何况是李文演那样的人。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走了那盒打糕。
粒粒皆辛苦,她不想糟践粮食,拿回去分给别家孩子吃吧。
沿着砖路,周妙宛慢吞吞地往城门走。
要命了,为了折腾他,特地选这大雪天,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回程不还得是她自己喝风赶回去?
她叹口气,懊恼自己还是算差一着。
一出城门,周妙宛便愣住了。
马车停在白桦树下,本该被她激走的那个男人坐在车架前,正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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