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演被她的冷眼扫得心尖一颤。
她的眼神如刀, 透穿他的面皮,直刺进他的心里去。
李文演头皮发麻,浑身上下比跪在龙头铡前的陈世美还要紧绷。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等她点破。
等她手中的铡刀落下。
起风了, 她什么也没说。
李文演却读懂了她的表情。
寤寐思服的日子里,她的一颦一笑早刻入了他的肺腑。
他看出了周妙宛眼中不加掩饰的怀疑和打量。
周妙宛无言,收回了目光,走了, 只将自己的后脑勺留给了他。
站在热闹非凡的街巷中, 李文演只觉自己身上一阵阵的发寒,比在雪山上差点丢掉命的那一晚还冷。
他明白了, 她疑心方才这一出,是他的刻意谋划。
李文演并不意外她会如此想他。
无论有多少的苦衷和因由,他欺骗了她, 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拿出那微薄的真心来又如何, 被怀疑也是他应得的孽。
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他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懂得,可心中却还是犹如被钝器不断重击,接连不停的闷痛缠绕在他的胸腔里, 勾得他心悸连连。
复发的痼疾让他在冷天霎那间出了一身虚汗。
他单手支在青砖墙的转角,指尖深深扣住了砖缝,整个人都依托在外物给他的这一点支撑上。
伤人的从来不是失去,而是失去了才发现自己从未珍惜。
纵拥万里江山又如何, 他还是一无所有。
七年间, 李文演无数次想过干脆抛下这一切去找她。
皇权霸业,他不在乎, 江山离乱,他也不在乎。
失去她的日日夜夜几欲叫他疯掉。
可他不能走。
她正在为他所掌的江山一隅, 倘若乱世起烽烟,她又如何能过得好?
那日周妙宛给他的响亮耳光,他从没忘。
她说,他还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
她说,若他还当自己是这胤朝的皇帝,就应该想想自己该做什么。
她心有朗风明月,只会厌恶为一己之私置天下大乱的昏君。
所以那日放她离开后,他才以近乎自虐的姿态,将满腹心神投入了政务之中。
亲万机、励图治,积年操劳,哪怕熬出了心疾,也不再有一天懈怠。
他继位时,从先帝手中接过的是一把烂摊子,走后,留下的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这样的时局,他才敢交予他的母亲和那黄口小儿。
他的身影落寞,独自在墙角捂着心口,实在是与年前欢快的气氛不合宜。过路的人瞧了,纷纷侧目。
李文演艰难敛了脸上的神色。
他心中还存有一丝晦暗的期待。
她早就将他抛到了脑后,如何又会察觉到他的出现?
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
梓潼书斋前,周妙宛正巧遇上了从里面灰头土脸走出来的姜向晴和谭世白。
碰了个面,谭世白就先走了,他还有些旧友在这边,来了这一趟,恰好聚聚,晚些自己回去。
见周妙宛来,姜向晴一脸恹色地笑笑,说道:“抱歉,有事耽搁了许久。”
她的肘间夹着几本多年间辛苦所记的手稿。
周妙宛朝她走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姜向晴极难得有这样的神情,叫周妙宛觉得好生奇怪。
姜向晴神色黯然,她摇摇头道:“我回去再同你详说。对了,你那哑巴先生呢?”
这回轮到周妙宛噎住了,她只道:“你们久久不来,我便先出来寻你们了。”
姜向晴也察觉了她脸色的难看,挑了挑眉,没有多问。
先前的馄饨摊,老板正在收摊,见她们路过,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李文演跟着她时,手上空空,东西估计是寄存在这儿了。
于是周妙宛问道:“老板,先前和我一道的那个男人,他可回来过了?”
做生意的人,记人的记性都很好,老板忙不迭地点头,答道:“他回来过了,东西也拿走了。”
周妙宛谢过他,没再多话,挽上姜向晴走了。
李文演应是已经走了。
车夫带着马车,还在城门外等着她们。
来时四个人,回来就只有她们两人了。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周妙宛和姜向晴相视一笑。
姜向晴说:“我有话想同你说。”
周妙宛凑得离她更近了些,等她开口。
“其实,躲避婚嫁只是我的托辞,”姜向晴娓娓道来:“我这么多年漂泊不定,我爹本就不满,这一趟回去知我于记载百草、箸立医经一道有了些成果,倒是给了我些好脸色。”
周妙宛不解:“那应该是好事才对。”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姜向晴轻叹道:“我爹也很是赞许我这些年的作为,说我的记载详实,若是刻印出来,定是能传扬一时的。”
“所以,他想要我把功劳让出去,以我长兄的名义去出这样的一本书。我不愿意,就跑了。我以为总是能找到书商刻印的,可是哪怕在更开放的北境,他们听说著书立说的是一个女子,也没来由就看轻了这本书。”
“也有好心的书商,譬如今天那家书斋的管事就劝我。要么干脆隐去我的名字再刻印,他说天下人的成见难移,我若有心让此书传世,隐去我这个女子的姓名就是最好的选择。”
周妙宛听了,替她难受,说道:“那你是如何想的呢?说实话,这个管事的话算不得假。”
姜向晴点头,说道:“我知道,真话总是刺耳的。可是我不愿意。我是医家没错,可我也是人,我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济世救人我想要,身后声名我也想要。”
这个问题一时也无解,周妙宛不擅长安慰人,只拿过了她手稿中的一本,放在膝头细细翻过。
颠沛流离许多年,姜向晴的心血都在这一笔一画里了。
见周妙宛认真读着自己的写的东西,姜向晴原本不忿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她长叹一声,道:“碰碰壁而已,我总会找到办法解决的。”
她问周妙宛:“对了,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周妙宛眨眨眼,从书中抬起头,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他就是李文演。”
姜向晴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发现了。”
周妙宛微微歪头看她:“什么叫我发现了?”
姜向晴脸一僵,终于还是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全数告诉了她。
周妙宛听得一愣一愣的。
姜向晴以为她在气她隐瞒,忙拉着她的小臂央道:“好妙宛,不要生我气。”
周妙宛其实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她眉头微蹙,说道:“可是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不像他了。”
姜向晴忙道:“那日我回过味来,也觉得奇怪。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说得出‘求’字?”
周妙宛困扰地抓了抓自己的发髻,她也想不明白。
“演”字的本义并不生僻,她之所以这么久才反应过来,也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些日子里,他的行径和从前暴戾的他联系在一起。
他演戏的本事,已经精湛到如此地步了吗?
姜向晴补充道:“他那时说,春分便走,我才……”
“我有些怕,”周妙宛反握住她的手,说道:“虽说他已经退位,可他手下肯定还是有势力的。我刚刺了他走,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姜向晴道:“他都已经走了,还能如何?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现在连强龙都不算,你只要在这大寒山下,他还有本事强掳你走不成?”
周妙宛喃喃道:“雪山其实并非净土。”
她能在纳罕部扎稳脚跟,有两个原因:
一是她确实在初时尽了一些微薄的本事,在这里风评极好;
二来是她并非此地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有争夺权位的机会。
沐嘉的部主之位坐得也没有太安稳,古老的族群中,势力分化成了几派,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无论谁登场,都会很乐意继续供着她这个佛龛里的神像的。
——既无威胁,又有实打实的好名声。
周妙宛知道,在她的身体彻底养好之前,她都需要那寒天草入药,一时半刻里离不了这地方。
所以她一直在尽力远离可能的纷争。
沐嘉想让她彻底成为她麾下的拥泵,和周妙宛提过几次要将自己的儿子配给她,都被她婉拒了。
周妙宛可以解决李文演,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再也没办法出现在她眼前。
可是李文演没有那么容易搞定,要彻底解决他,那势必会欠沐嘉的人情。
欠了别人的情,最后都是要还的。
若是孑身一人,她欠了就欠了,可是她还有弦月,所以不敢冒着风险牵涉到他们部族的斗争中。
她的处境不必多说,姜向晴也是知晓一些的,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必多虑。估计呀,他被你察觉,就已经呆不下去走了。”
周妙宛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希望如是。
可是她总觉得李文演不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
她叹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如今的样子,和多年前哄骗我上钩的模样很像。”
同样的端方正直,陌路人见了都要叹一声君子之风。
可是她已经不敢再信了。
姜向晴粲然一笑,说道:“他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再也不是十几岁上的那个你了。”
这话给了周妙宛一些底气。
是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很多事情,如今她都可以稳稳地握在掌心。
——
慢悠悠的马车晃啊晃,总算叫周妙宛看到了不远处的大寒山。
她其实很急。
她们比预想中晚回来了这么久,弦月没人管束怕是要反了天去。
车夫大叔倒是乐呵呵地说:“周娘子,莫急,山路不好走,慢些好哩。”
都到这儿了,周妙宛也没有再催。
下了马车,她直奔回自家的小楼。
冬日天黑得早,天光已是朦朦胧胧,小楼的西侧,小小的那间书房里,挑起了烛光。
昏黄的光晕穿过了宣纸糊的窗户,透了出来。
周妙宛心下惊奇。
弦月这小妮子,还会自己读书啦?
等她走近些,看到那宣纸上映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神情便是一僵。
李文演不仅没走,他甚至还比她先回来,现在还正在教弦月写字儿呢!
听到娘亲回来的动静,弦月激动地搁了笔,哒哒地跑了出来。
倒不是来迎周妙宛的,弦月仰起头问:“娘,买什么稀罕东西啦?”
周妙宛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可须臾间,李文演也缓缓走了出来,她的笑意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心情全无。
弦月兴高采烈地去一旁看年货去了。
周妙宛的喉咙里堵着话,却说不出口。
不得不说,哪怕她知道他是披了假面的李文演,看着这张脸,也远比看着他真实的面孔要自在。
情绪又落,周妙宛忽然就失去了点破他的欲望。
他不是想演吗?那就演吧。
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