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疑心

她和李文演分开的时日, 早就长过了相处的年月。

七年……

噙在唇舌间只是弹指一挥,唯有真的走来,方知其漫长。

这样漫长的岁月, 让前尘旧事于周妙宛而言, 不过过往云烟。

在他身份明晰的瞬间,周妙宛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她那日见他第一眼就觉熟悉,怪不得他一个陌路人会甘愿为她上山采药。

石板砖铺就的街道上人潮熙攘,叫卖声、喧闹声层出不穷, 周妙宛充耳不闻。

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男人。

莫明的情绪犹如浪花激荡, 搅得她心烦意乱。

感知到了她的凝视,李文演悬在空中的手腕顿住了。

他收回手, 微微偏开了脸。

周妙宛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心下更是不解。

她沉默着收回目光,低下眼眸, 舀了只馄饨送到自己嘴里。

她以为从前的事情, 就像冬日的最后一场雪,早在春天来临时就化开了。

但早该远离她人生的李文演突然出现,才教周妙宛恍然发觉——

那些经历她确实记不清了。

要让她说出哪年哪月遇见的这个男人, 她又是在哪个瞬间彻底死心的,她是半句也答不上来。

可那两年的悲欢与爱恨,她没忘。

时隔多年,汹涌的情绪如潮水渐落, 隐藏在了海面之下。

涛之起也, 随月升衰。

半掩在云层之后的月亮,重新牵动起潮水升腾。

她再清楚不过, 李文演其人,极自卑又自负。

他又怎会愿意抛下权柄, 诈死来找她?

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到昔年困于宫中的日子,周妙宛就毛骨悚然。

李文演知道她不是傻子,顶了别人的身份来,是怕她查出什么。

他还易了容、变换了字迹,为了掩饰嗓音,甚至不惜装哑。

如此机关算尽,他是为了什么?

只为留在她身边?

这样的念头周妙宛想也不会去想。

他的举动越正常,她越觉得他有阴谋。

她心里想笑,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了。

这个人,难道真的要将她拆骨入腹才满足吗?

不知他意欲何为,她不敢轻举妄动。

周妙宛冷静了下来,她尽力压制住心中迭起的情绪,没有直接戳破他的面具。

他既要披着皮来,定是有他的目的,被她戳穿,只怕是要恼羞成怒。

碗里的馄饨瞬间便不香了,周妙宛草草吃过几口便搁了勺子。

谭世白与姜向晴两人又迟迟不来,她连和李文演坐在一张桌子上都觉得烦躁。

于是她干脆起身,结了帐,多给了摊主几个钱,叫他帮个小忙。

“一会儿您要是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找我,就和他们说,让他们在此稍等一等。我现在去寻寻他们。”

有钱赚,摊主当然满口答应。

不知自己身份已经被周妙宛看穿的李文演,仍旧端坐在桌前,面色平静,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她刻意略过了。

正午时分,街上的人仍旧很多。

姜向晴想刻印她所写的医书,那肯定得去找书商。

于是周妙宛沿着记忆,去城中最大的那几家书肆找人。

快过年了,点心铺和成衣店里人头攒动,往日里也算热闹的书肆这个时候反倒冷落了下来。

毕竟,再勤学苦读的学子,年关将至,想的也多是给自己添一件新衣,给家中添两道菜,而不是再埋首案牍,再买一摞典籍。

周妙宛沿街一家家书肆找过去。

许是生意不佳,店里的小二哥们也不甚热情,听到她的来意是找人之后,更是懒得搭理。

最后一家书肆的小二见她走得气喘吁吁,好心问了几句后,提醒道:“这位夫人,你可以去梓潼书斋看看,他家虽不卖书,但是接刻印的活计。”

周妙宛谢过他,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她走得急,街上人又多得很,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早在上一个街口就盯上了她,一路跟了过来。

周妙宛正要抄近路穿过一个小巷,走到底才发觉此路不通,正欲重新绕出去,忽觉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表妹可还认得我?”

周妙宛闻言,惊讶转身。

一个生得有七分妖娆的女子站在她面前。

周妙宛眼中的惊异忽就转为了欣喜,她说道:“表姐姐!”

来人是谭娇。

谭远行的女儿。

谭娇做妇人打扮挽了斜髻,鬓边两捋发丝在颊侧垂下。

她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还蒙着一层灰色的面纱。

可纵使蒙着面,周妙宛也看见了谭娇脸上那条极为显眼的疤痕。

从她左边的眉骨,一直贯穿到了她的鼻尖。

谭家败落后,周妙宛不忍看这个唯一给自己添过妆的表姐落入教坊,可当时囿于时局,风口浪尖上不好救她出去,最多只能叫教坊司那边关照些。

后来风头过去,周妙宛便找人将谭娇救出了教坊。

只不过当时她身处深宫,这些事情并不是她亲去做的,所以,她也多年未见过这个表姐,对她脸上这道有年份的疤痕更为震惊。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谭娇面纱下的唇角轻勾,随后她轻轻抬手,抚摸自己脸上这道疤,笑道:“表妹有所不知,这是我为了不接恩客,自己划的。”

周妙宛心里一紧,她收回了冒犯的目光,说道:“还好都过去了。表姐姐,你如今怎也来了这里?”

谭娇的食指在自己的鬓发间绕着圈儿,她说:“比不得妹妹有本事,我嫁与了一个商人做妾,这两年他做生意来了这边。”

若非如此……

谭娇顿住了。

她的丈夫去和那雪山脚下的部族做生意,回来和她说了一件事情。

他说,在纳罕部碰到了一个汉人女子带着娃,是个寡妇,和她在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

说罢,他还叹息着,抚弄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无意间说道:“谈氏,你这道疤实在可惜。不过你哪怕没有受伤,眼睛也不如那寡妇好看。”

谭娇哪敢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自称姓谈,才嫁进的这商贾的后院。

纳妾不过是纳个玩意儿,他当然不会深究她的身份,见她讨好人的本事强,哪怕破了相也无伤大雅,就把她弄了回去。

听了枕边人这话,谭娇咬碎了一口银牙。

可事后她回想起他的描述,忽然觉得他说的很像是一个人。

她的小表妹。

从小,家里人就说她们眉眼长得很像,她们儿时也很亲昵,走在一起时,若非年岁相差着,恐都有人认为她们是双胞胎。

但她的小表妹因为生母早逝,从来都是家中更被偏疼的那一个,谭娇当然眼热,想同她别苗头。

不过周妙宛到底不姓谭,家中父亲又不争气,比不过她的父亲有本事,那时谭娇也只是单纯有些妒忌,无伤大雅。

小姐妹间也总是开开心心的。

等到后面,周妙宛许人家只许了个平平无奇的端王,她长舒一口气。

家中都被祖父勒令不许同她再接触,谭娇偏不,悄悄送去了那份添妆的东西。

毕竟她以后要去封地过苦日子呢,谭娇心想。

可后来,风云突变,局势逆转。

巨大的落差和现实的残酷让谭娇心生恨意。她恨所有人,包括她的小表妹。

凭什么她可以做皇后,端坐云端?

而她却被没入教坊,日日迎来送往?

哪怕后面被皇后的人救了出去,这样的心魔也一直缠在谭娇的心头。

凭什么,她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决定她的性命。

谭娇这样想着,后无奈嫁作了旁人的小妾,离京那日,正巧听说了宫中皇后难产崩逝的消息。

那时的她,心中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快意。

不管如何,至少她还活着,而周妙宛已经死了。

而周妙宛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仍在关心她。

谭娇静静听了,随后笑道:“站着说辛苦,旁边的茶楼有雅座,我们去那里一叙吧。”

闻言,周妙宛才想起自己自己是出来找人的,她抱有歉意地笑笑,说道:“今日我是同朋友一道出来的,约好了时辰一起回去。表姐姐,你如今居于何处?不若我们重新约一日,到时我们再叙。”

朋友、孩子……她好像还是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谭娇垂眸,再抬眼时,眼睛还是一片透亮。

好不容易遇见了周妙宛,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凭什么她活得痛苦,而周妙宛却可以为一方人称道,活得快活自在?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痛苦中沉沦?

她没有回答周妙宛的问题,而是伸出了一双手臂。

谭娇捏着嗓子,有些可怜兮兮地对她说:“难得姐妹再见,表妹,姐姐想抱抱你。”

她的要求突然,周妙宛先是愣住了,既而笑道:“好。”

与人做妾总是辛苦的,表姐见到亲朋心生亲近也很正常。

这里是一处死胡同,鲜少人经过,安静极了。

谭娇抱住了周妙宛,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轻声说道:“妹妹,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熬下去了。”

她的手在周妙宛的背上摩挲,一点寒芒悄悄从她袖间闪现。

周妙宛不解,她下意识问:“什么?”

下一瞬,谭娇抚在她背脊的手慢慢抬起。

她掌中是一把小刀。

谭娇闭上眼,正要将刀落下,一颗不算圆润的石子儿从天而降,打中了她的手腕。她痛呼一声,小刀应声而落。

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让周妙宛浑身一激灵,她立马推开了谭娇。

谭娇被她推得一趔趄。

周妙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随后低头定睛一看,拾起了那被谭娇捂得温热的小刀。

刹那间,她仿佛被刀柄的热意烫了手似的,手一松,小刀再次坠地。

谭娇见状,正欲转身逃开,一旁民居的檐上恰有一个男子跳下,潇潇然堵在她面前。

谭娇惊慌后退,一时不妨被裙摆绊了脚,摔倒在地,遮丑的面纱也滑了下来。

李文演没有分眼神给她,直接一脚踩住了她方才拿刀的右手,让她动弹不得。

周妙宛轻抚自己的心口,她背后发凉,方才被谭娇碰过的地方一阵阵起着鸡皮疙瘩。

她问谭娇:“为什么?”

谭娇的眼泪已经垂至了腮边,她哭道:“放过我吧!我只是……我没想杀你……”

李文演没作声,用另一只腿将那把小刀踢得远远的。

周妙宛知道他是在反驳谭娇的话。

眼下她和他的烂账还不是理的时候,她深呼吸着,走到离谭娇更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的蓄满了泪的眼睛。

周妙宛问:“那你想要做什么?”

谭娇哭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罢——总归我活着也无甚意思!”

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厌恶更多,周妙宛叹了口气。

她、谭娇,还有被牵涉到的许多人,都不过是争权夺势中的牺牲品罢了。

周妙宛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你不该恨我的。”

谭娇闻言,浑身发颤,不顾形象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是的,谁对不起她,周妙宛也没有。

周妙宛没再多言,她重新拾起小刀,别在了自己的腰间,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骨骼断裂的闷响,既而便是李文演的脚步声。

周妙宛心里不痛快。

任谁被真心相帮的人反手一刀,都不会开心的。

李文演依旧跟着她,只是已经被她知道了,眼下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脚步,只不近不远地走在她的身后。

走出巷口后,周妙宛站在青砖的瓦房旁,等着李文演赶上来。

见她揣着手,似乎是在等他走过来,李文演脚步一顿。

她果然拦住了他。

周妙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

看着他这张易容后的面皮。

北境民风开放,街头巷尾不缺携手并行的年轻夫妻,两人站在这儿,倒也不引人注目。

周妙宛开口道:“或许我应该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此话一出口,李文演便觉出了些微妙的不对劲。

不对,她的语气不对。

而周妙宛的视线一直没偏离他的漆黑的眼瞳。

他骗她太多了。

她忽然很想问他,今日之事有无他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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