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李文演分开的时日, 早就长过了相处的年月。
七年……
噙在唇舌间只是弹指一挥,唯有真的走来,方知其漫长。
这样漫长的岁月, 让前尘旧事于周妙宛而言, 不过过往云烟。
在他身份明晰的瞬间,周妙宛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她那日见他第一眼就觉熟悉,怪不得他一个陌路人会甘愿为她上山采药。
石板砖铺就的街道上人潮熙攘,叫卖声、喧闹声层出不穷, 周妙宛充耳不闻。
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男人。
莫明的情绪犹如浪花激荡, 搅得她心烦意乱。
感知到了她的凝视,李文演悬在空中的手腕顿住了。
他收回手, 微微偏开了脸。
周妙宛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心下更是不解。
她沉默着收回目光,低下眼眸, 舀了只馄饨送到自己嘴里。
她以为从前的事情, 就像冬日的最后一场雪,早在春天来临时就化开了。
但早该远离她人生的李文演突然出现,才教周妙宛恍然发觉——
那些经历她确实记不清了。
要让她说出哪年哪月遇见的这个男人, 她又是在哪个瞬间彻底死心的,她是半句也答不上来。
可那两年的悲欢与爱恨,她没忘。
时隔多年,汹涌的情绪如潮水渐落, 隐藏在了海面之下。
涛之起也, 随月升衰。
半掩在云层之后的月亮,重新牵动起潮水升腾。
她再清楚不过, 李文演其人,极自卑又自负。
他又怎会愿意抛下权柄, 诈死来找她?
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到昔年困于宫中的日子,周妙宛就毛骨悚然。
李文演知道她不是傻子,顶了别人的身份来,是怕她查出什么。
他还易了容、变换了字迹,为了掩饰嗓音,甚至不惜装哑。
如此机关算尽,他是为了什么?
只为留在她身边?
这样的念头周妙宛想也不会去想。
他的举动越正常,她越觉得他有阴谋。
她心里想笑,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了。
这个人,难道真的要将她拆骨入腹才满足吗?
不知他意欲何为,她不敢轻举妄动。
周妙宛冷静了下来,她尽力压制住心中迭起的情绪,没有直接戳破他的面具。
他既要披着皮来,定是有他的目的,被她戳穿,只怕是要恼羞成怒。
碗里的馄饨瞬间便不香了,周妙宛草草吃过几口便搁了勺子。
谭世白与姜向晴两人又迟迟不来,她连和李文演坐在一张桌子上都觉得烦躁。
于是她干脆起身,结了帐,多给了摊主几个钱,叫他帮个小忙。
“一会儿您要是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找我,就和他们说,让他们在此稍等一等。我现在去寻寻他们。”
有钱赚,摊主当然满口答应。
不知自己身份已经被周妙宛看穿的李文演,仍旧端坐在桌前,面色平静,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她刻意略过了。
正午时分,街上的人仍旧很多。
姜向晴想刻印她所写的医书,那肯定得去找书商。
于是周妙宛沿着记忆,去城中最大的那几家书肆找人。
快过年了,点心铺和成衣店里人头攒动,往日里也算热闹的书肆这个时候反倒冷落了下来。
毕竟,再勤学苦读的学子,年关将至,想的也多是给自己添一件新衣,给家中添两道菜,而不是再埋首案牍,再买一摞典籍。
周妙宛沿街一家家书肆找过去。
许是生意不佳,店里的小二哥们也不甚热情,听到她的来意是找人之后,更是懒得搭理。
最后一家书肆的小二见她走得气喘吁吁,好心问了几句后,提醒道:“这位夫人,你可以去梓潼书斋看看,他家虽不卖书,但是接刻印的活计。”
周妙宛谢过他,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她走得急,街上人又多得很,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早在上一个街口就盯上了她,一路跟了过来。
周妙宛正要抄近路穿过一个小巷,走到底才发觉此路不通,正欲重新绕出去,忽觉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表妹可还认得我?”
周妙宛闻言,惊讶转身。
一个生得有七分妖娆的女子站在她面前。
周妙宛眼中的惊异忽就转为了欣喜,她说道:“表姐姐!”
来人是谭娇。
谭远行的女儿。
谭娇做妇人打扮挽了斜髻,鬓边两捋发丝在颊侧垂下。
她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还蒙着一层灰色的面纱。
可纵使蒙着面,周妙宛也看见了谭娇脸上那条极为显眼的疤痕。
从她左边的眉骨,一直贯穿到了她的鼻尖。
谭家败落后,周妙宛不忍看这个唯一给自己添过妆的表姐落入教坊,可当时囿于时局,风口浪尖上不好救她出去,最多只能叫教坊司那边关照些。
后来风头过去,周妙宛便找人将谭娇救出了教坊。
只不过当时她身处深宫,这些事情并不是她亲去做的,所以,她也多年未见过这个表姐,对她脸上这道有年份的疤痕更为震惊。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谭娇面纱下的唇角轻勾,随后她轻轻抬手,抚摸自己脸上这道疤,笑道:“表妹有所不知,这是我为了不接恩客,自己划的。”
周妙宛心里一紧,她收回了冒犯的目光,说道:“还好都过去了。表姐姐,你如今怎也来了这里?”
谭娇的食指在自己的鬓发间绕着圈儿,她说:“比不得妹妹有本事,我嫁与了一个商人做妾,这两年他做生意来了这边。”
若非如此……
谭娇顿住了。
她的丈夫去和那雪山脚下的部族做生意,回来和她说了一件事情。
他说,在纳罕部碰到了一个汉人女子带着娃,是个寡妇,和她在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
说罢,他还叹息着,抚弄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无意间说道:“谈氏,你这道疤实在可惜。不过你哪怕没有受伤,眼睛也不如那寡妇好看。”
谭娇哪敢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自称姓谈,才嫁进的这商贾的后院。
纳妾不过是纳个玩意儿,他当然不会深究她的身份,见她讨好人的本事强,哪怕破了相也无伤大雅,就把她弄了回去。
听了枕边人这话,谭娇咬碎了一口银牙。
可事后她回想起他的描述,忽然觉得他说的很像是一个人。
她的小表妹。
从小,家里人就说她们眉眼长得很像,她们儿时也很亲昵,走在一起时,若非年岁相差着,恐都有人认为她们是双胞胎。
但她的小表妹因为生母早逝,从来都是家中更被偏疼的那一个,谭娇当然眼热,想同她别苗头。
不过周妙宛到底不姓谭,家中父亲又不争气,比不过她的父亲有本事,那时谭娇也只是单纯有些妒忌,无伤大雅。
小姐妹间也总是开开心心的。
等到后面,周妙宛许人家只许了个平平无奇的端王,她长舒一口气。
家中都被祖父勒令不许同她再接触,谭娇偏不,悄悄送去了那份添妆的东西。
毕竟她以后要去封地过苦日子呢,谭娇心想。
可后来,风云突变,局势逆转。
巨大的落差和现实的残酷让谭娇心生恨意。她恨所有人,包括她的小表妹。
凭什么她可以做皇后,端坐云端?
而她却被没入教坊,日日迎来送往?
哪怕后面被皇后的人救了出去,这样的心魔也一直缠在谭娇的心头。
凭什么,她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决定她的性命。
谭娇这样想着,后无奈嫁作了旁人的小妾,离京那日,正巧听说了宫中皇后难产崩逝的消息。
那时的她,心中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快意。
不管如何,至少她还活着,而周妙宛已经死了。
而周妙宛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仍在关心她。
谭娇静静听了,随后笑道:“站着说辛苦,旁边的茶楼有雅座,我们去那里一叙吧。”
闻言,周妙宛才想起自己自己是出来找人的,她抱有歉意地笑笑,说道:“今日我是同朋友一道出来的,约好了时辰一起回去。表姐姐,你如今居于何处?不若我们重新约一日,到时我们再叙。”
朋友、孩子……她好像还是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谭娇垂眸,再抬眼时,眼睛还是一片透亮。
好不容易遇见了周妙宛,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凭什么她活得痛苦,而周妙宛却可以为一方人称道,活得快活自在?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痛苦中沉沦?
她没有回答周妙宛的问题,而是伸出了一双手臂。
谭娇捏着嗓子,有些可怜兮兮地对她说:“难得姐妹再见,表妹,姐姐想抱抱你。”
她的要求突然,周妙宛先是愣住了,既而笑道:“好。”
与人做妾总是辛苦的,表姐见到亲朋心生亲近也很正常。
这里是一处死胡同,鲜少人经过,安静极了。
谭娇抱住了周妙宛,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轻声说道:“妹妹,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熬下去了。”
她的手在周妙宛的背上摩挲,一点寒芒悄悄从她袖间闪现。
周妙宛不解,她下意识问:“什么?”
下一瞬,谭娇抚在她背脊的手慢慢抬起。
她掌中是一把小刀。
谭娇闭上眼,正要将刀落下,一颗不算圆润的石子儿从天而降,打中了她的手腕。她痛呼一声,小刀应声而落。
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让周妙宛浑身一激灵,她立马推开了谭娇。
谭娇被她推得一趔趄。
周妙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随后低头定睛一看,拾起了那被谭娇捂得温热的小刀。
刹那间,她仿佛被刀柄的热意烫了手似的,手一松,小刀再次坠地。
谭娇见状,正欲转身逃开,一旁民居的檐上恰有一个男子跳下,潇潇然堵在她面前。
谭娇惊慌后退,一时不妨被裙摆绊了脚,摔倒在地,遮丑的面纱也滑了下来。
李文演没有分眼神给她,直接一脚踩住了她方才拿刀的右手,让她动弹不得。
周妙宛轻抚自己的心口,她背后发凉,方才被谭娇碰过的地方一阵阵起着鸡皮疙瘩。
她问谭娇:“为什么?”
谭娇的眼泪已经垂至了腮边,她哭道:“放过我吧!我只是……我没想杀你……”
李文演没作声,用另一只腿将那把小刀踢得远远的。
周妙宛知道他是在反驳谭娇的话。
眼下她和他的烂账还不是理的时候,她深呼吸着,走到离谭娇更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的蓄满了泪的眼睛。
周妙宛问:“那你想要做什么?”
谭娇哭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罢——总归我活着也无甚意思!”
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厌恶更多,周妙宛叹了口气。
她、谭娇,还有被牵涉到的许多人,都不过是争权夺势中的牺牲品罢了。
周妙宛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你不该恨我的。”
谭娇闻言,浑身发颤,不顾形象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是的,谁对不起她,周妙宛也没有。
周妙宛没再多言,她重新拾起小刀,别在了自己的腰间,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骨骼断裂的闷响,既而便是李文演的脚步声。
周妙宛心里不痛快。
任谁被真心相帮的人反手一刀,都不会开心的。
李文演依旧跟着她,只是已经被她知道了,眼下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脚步,只不近不远地走在她的身后。
走出巷口后,周妙宛站在青砖的瓦房旁,等着李文演赶上来。
见她揣着手,似乎是在等他走过来,李文演脚步一顿。
她果然拦住了他。
周妙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
看着他这张易容后的面皮。
北境民风开放,街头巷尾不缺携手并行的年轻夫妻,两人站在这儿,倒也不引人注目。
周妙宛开口道:“或许我应该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此话一出口,李文演便觉出了些微妙的不对劲。
不对,她的语气不对。
而周妙宛的视线一直没偏离他的漆黑的眼瞳。
他骗她太多了。
她忽然很想问他,今日之事有无他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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