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心里确实是可怜他的。
但为免引狼入户, 她查过了他的底细。
皇位更迭,太后扶持幼子登基。
智谋、手腕,她一概不缺, 于江山于社稷, 她算不得败笔。
不过她对于权柄的渴求太盛,太后的党羽势力日重,朝堂倾轧间,大小世家被牵连者众。
周妙宛打探到, 这个说自己名唤长流的男人, 应该就是汝阳侯家中的世子。
汝阳侯在政斗中落了败,阖府男儿皆被流放三千里, 不得翻身。
这汝阳侯世子已经娶妻,而他的岳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为免灾祸, 早强行将女儿带回, 让两人和离了。
所以他那日才说自己曾有家室。
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失去了他的所有,只能蜗居在她的小楼中当个不伦不类的先生。
这等落差……
周妙宛收回了自己有些冒犯的目光,举高了烛台, 小心地迈过了门槛,生怕将食盒中的鸡汤给打翻了。
男人坐在床边的箱笼上,他手扣在膝头,瞧着竟有些手足无措。
周妙宛搁下食盒, 不经意地问:“先生怎地不点灯, 也不把炉子升起来,怪冷的。”
她嘴上说着, 手里动作没停,干脆利落地点了灯和炉子。
炉火升起来了, 屋子里变得暖洋洋的。
她碎碎念道:“原是先生屋子里炭不多了,一会儿我去院子里再拿些来。”
望着忙前忙后的周妙宛,他忽然失了神。
她来前,这里冷若冰窟。
他早习惯了这一切,并不觉得难捱。
可她带着袭人的暖意来了。
积年的寒霜顿消,他的眼中有了光。
感受到了他灼然的目光,周妙宛轻笑,只指了指他坐着的箱笼,说道:“先生不若起身换个地方坐着罢。这里可装着我亡夫的牌位。”
亡夫?牌位?
他神情一僵,很快便站起了身。
他原解了衣袍,在窗前凑着光处理自己的伤处,听得周妙宛敲门,才急急拢好了衣衫。
猝然站起的瞬间,方才没有系牢的衣带随着他的动作散落开来。
平日里他穿着厚衣,身形依旧显得单薄,眼下衣衫滑落,才见他腰腹结实,整个人瘦削有力。
烛火摇摇晃晃,好似在为忽然微妙起来的气氛添油加醋。
非礼勿视,周妙宛知道自己应该赶快挪开眼的。
可是……
她蹙起了好看的眉。
他身上的伤看起来不轻。
是为了替她采药才受的伤吗?
他感受到了她投来的目光,微侧过身去,低眸整饬着自己的衣裳。
周妙宛轻咳了一声,试图掩去尴尬,她说:“箱笼里有金疮药,我拿出来。”
说着,她半蹲在地上,打开竹编的箱笼。
映入两人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牌位。
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写着“先夫景行之灵位”。
周妙宛先时自称是寡妇。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做了块“先夫”的牌位出来。
怕他介怀,她解释道:“这间卧房原确是供着牌位的。但阳面的房间只有这一间了,先生若是介意的话,随时都好挪到隔壁去。”
他摇了摇头,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座牌位下的东西。
是一只积满了灰的长命锁。
那牌位兴许之前一直被摆在外面,还能时常被擦一擦。
而这只长命锁精心雕凿的纹路里,积满了灰,连玉的本色都要看不出来了。
如意菡萏、团团圆圆,这样好的意头,却一直在黑漆漆的箱笼里落灰。
他喉结微动,连嘴角都是紧绷干涩的。
他竟不知自己会为一件死物,心痛到这种地步。
她腹中的孩儿还不知男女时,他悄悄请了能工巧匠来宫中,教他如何去打磨玉料、雕刻纹样。
再不受宠的皇子,也不曾做过这种匠人的活计,他不知废了多少好玉,才成了这一对送得出手的长命锁。
那荷叶上颤颤巍巍的水珠儿,都是他亲手镂刻的。
七年前,见太后手上的是那一只麒麟献宝,他便猜到他们的孩子应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他以为,是她心软,还是将另一只给了她的女儿佩戴。
……原是他多心了。
箱笼尘封许久,里面东西多,周妙宛埋头找了好一阵,才翻出了那金疮药的小瓷瓶。
她正欲把它交予给他,一抬头,忽然就撞见了一道晦涩莫明的眼神。
他一直这样看着她。
周妙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的爪子挠了一下似的。
她站起身,毫不躲闪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任他打量。
反正她也在审视着他。
明明他口不能言,可她看着他的双眼,却觉得他有很多话想要说。
周妙宛不知为何,心里一堵,她说:“先生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缄默良久。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见状,周妙宛拿出那块长命锁,掸了掸上面的灰,放在他的身边。
她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我一个故人所赠。先生既瞧着有眼缘,那便请您替我暂为保管。”
这玉虽是暖玉,但也算不得稀奇,周妙宛不懂他为何直勾勾看着它。
她心道李文演留的这块玉,或许是皇家纹样,一时惹了这世子的愁肠,不如干脆送予他罢了。
故人……
他薄唇微张,好似在复述这两个字,却发不出声音来。
周妙宛见了,笑笑道:“先生,雪夜上山的事情,万万不可再做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是帮上了我的忙,反到是叫我后半辈子都愧疚难当呢。”
他怔了一瞬,既而寻了纸笔来写道:你知道了。
周妙宛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走时不忘给他带上门。
烛光摇曳,烧起炭来的微焦气味依旧匍匐萦绕。
可她走了。
明明房间里的气息都没有改变,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猝然间都冷了下来。
李文演垂眸,取来手巾将他亲手刻的长命锁擦干净,收入袖中。
兜兜转转,这块玉竟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他自己的手中。
他无意感慨造化弄人,只是忽然间怀疑起自己此行的意义。
她过得很好。
没有他会更好。
他也盘算过他出演的这出荒谬的戏应该如何收场。
他可以忍受她的冷眼和仇恨,他也可以将心剖出奉上。
只要她愿意回头看他一眼,他愿意扶着她的手,将长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可他知道,这样做,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李文演已明了。
于她而言,他是往事,是故人。
有关他的回忆,她早已翻越。
所以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将他的字刻在牌位上,也没有将他留下的东西丢掉。
因为她就算见了这些东西,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了。
她脱身得如此决绝,他又如何厚颜将她拖回他所在的深渊?
李文演深吸一口气。
身上的伤还没有处理,他拿起早没了她掌心温热的金疮药倒在手心,随意地解开衣衫,胡乱抹在伤处。
很疼。他却恍若未觉,面上半分多余的表情也无。
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搅扰她的生活了。
或许,他应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恰巧,小院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像有几个小孩子正在院子里打雪仗。
她的声音飘来:“小心,别摔跤——”
就像在唇边抿开了一块糖,他僵硬的表情忽然就随之融化了。
他知道,他舍不得走。
他想,等到他的伤好……
等到开春,让他再看一眼她穿鹅黄色裙衫的模样。
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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