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姜向晴和谭世白有心劝一劝周妙宛, 她却只说:“你们替我跑了一天,已经很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我有分寸的。”
堂屋里只剩她和弦月了。
小姑娘不敢看周妙宛黑得跟锅底似的脸,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蹲在墙角装蘑菇。
见周妙宛始终不开口,她怯怯地挪着步子,去拉娘的袖子:“娘, 我……我好像做错了。”
周妙宛叹气。
孩子心性简单, 但她这个大人如何看不出,她只是害怕她生气, 才这样道歉。
因为一直是她一个人带着弦月,所以这孩子对她格外黏,孺慕之情远胜寻常孩子。
弦月是生怕有谁分去了她一星半点。
周妙宛认真地告诉她:“阿月, 我不止是你的娘亲。”
弦月的眼睫忽闪, 她不理解:“娘,你说什么呀?阿月错了,你不要不疼阿月了么。”
周妙宛将她揽入怀中, 轻声说道:“我当然会永远最疼你了。可是我也不只是你的娘呀,阿月不可以替我决定我的事情。”
弦月趴在她的肩头,一双眼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于是,周妙宛继续道:“阿月是娘的女儿, 也是先生的学生, 是俊俊的好朋友。娘从来没有强求过阿月和谁好、和谁不好。”
弦月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她瓮声瓮气地嘟囔:“娘, 我好像听明白了。”
她的女儿一向很聪明,周妙宛轻轻替她拢了拢鬓发。
然后, 她的话依旧严肃:“明白就好。当然,如果阿月交到了坏朋友,我会劝你远离她,如果我交到了坏朋友,阿月也可以给我提意见。但是不可以自作主张。”
见弦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周妙宛这才拉起她,说:“走,我们去换最厚的袄子。我们沿山脚去绕一圈,天气这么差,他说不准还没来得及上山。”
外面风刮得和刀子似的,小孩儿不牵着大人的手只怕都要被吹飞。
但周妙宛没有心软,带着弦月一起顶着风出去了。
不过眼看天越来越黑,手中防风的灯笼也摇摇欲坠,最终只得无功而返。
回小楼时已近后半夜,弦月到底年纪还小,来回走了这么多路,累得站着都要闭上眼,周妙宛还是心疼的,将她抱回房,替她擦洗了才回自己的卧房。
周妙宛心里担心,直到天亮也没阖眼。
天亮了,雪停了,人还是迟迟未归。
楼外传来两道匆匆的脚步声,周妙宛以为是谁回来了,立马起身去迎。
打开门,却见来人是沐嘉的亲卫褚廷。
他穿着褐色的长袄,踏着的皮靴上沾满了雪。
周妙宛神情一黯,继而笑道:“褚侍卫,可是部主那边有什么要事?”
褚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他不解地挠了挠头,随后将一个锦盒交给了她:“周娘子,你需要的药材。”
周妙宛接过,讶异道:“寒天草?褚侍卫是从哪里弄来的呀?”
褚廷早打好了腹稿,他说:“昨晚,部主大人令我去山里碰碰运气。运气很好,在外山就遇见了一片。”
周妙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圈,见他确实没有受伤,才安心收下,她说:“谢谢你,褚侍卫,因我的事情,三更半夜劳你跑了一趟。”
褚廷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脸,他说:“……没什么,部主之令罢了。我长于雪山,只是小事,不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周妙宛还是很感激他,欲留他小坐,他却拒绝了。
“谢谢周娘子的好意,我还要回去复命。”
周妙宛目送他离开,正要带上门,却瞥见不远处光秃秃的白桦树下,有人在踟蹰不前。
竟是她和弦月找了半夜的人。
同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树干相比,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感受到了她投来的惊诧目光,长流从树下缓缓走来。
周妙宛急急上前,说道:“先生,昨夜你去哪了,叫我们好找。”
这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味。他又不是签了卖身契与她,她以何身份问这样的话?
好在他只静静望着她,目光中并无波澜。
他捡来树枝缓缓写道:思乡切切。
周妙宛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
还好,是他思乡情切出去散心,而不是被弦月三两句话撺掇地去雪山送命。
既而她道:“那便好,不过下回先生离开,可以留张字条予我,免我担心。”
担心?他蓦地抬起头,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写道:抱歉。
和口不能言的人倒也聊不起来,周妙宛侧过身,给他留出路进来。
他走得很慢。
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周妙宛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是错觉吗?周妙宛转身看他的背影,半分异样也没瞧出来。
——
师生两个,一个只睡了后半夜,一个压根在外没休息,下午的字是习不成的。
弦月倒是难得地乖觉,自告奋勇地接过了给周妙宛煎药的活计,托着小脑袋,盯着灶中的火苗。
周妙宛欣慰地摸摸她的后脑勺:“真乖。”
她也没闲着,院子外围着篱笆,篱笆里养着几只准备过年杀来吃的鸡鸭。
她决定去逮一只来炖汤。
周妙宛心里还是有愧疚。
都说人只有当下不顺遂,才会格外地怀念过去。
若非被弦月的话激了一激,人家先生估计也不会好端端的夜里跑出去。
捉鸡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才打开篱笆,鸡冠子最大的那只公鸡就扑棱翅膀飞了出去。
周妙宛紧赶慢赶,终于在白桦树下重新套住了它。
“莫怕莫怕,你是人间一道菜……”周妙宛学着沐二娘的语气嘀嘀咕咕,她揪着鸡,正要回去,忽然瞥到了树下一抹突兀的绿。
这截绿意半埋在雪中,若非出了微薄的太阳,日头照化了些雪,恐怕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寒天草,四季常绿,生于雪山背阴,枝匍匐细长,叶被鳞纹……
周妙宛拣起它,神情怪异地看看它,又看看脚下先前长流站定的位置。
他竟然真的去了雪山。
可他为什么要不告诉她?
顶着风雪采来的东西,为何又舍得丢下呢?
这时,周妙宛突然想起了昨天弦月说的话,心情霎那间微妙起来。
为什么呢……
她还想不明白。
她的脑海中有许多星星点点的光,可她缺少了最关键的那根线,一时竟没有办法把它们串连成一条完整的珠链。
鸡还在她手上打鸣,周妙宛觉得自己好似在梦里,决定先拿它开刀了。
傍晚,几人一起用了晚饭。
周妙宛的手艺连她自己都不敢恭维,鸡汤请了邻里家的婶子来帮手。
那个男人整天都呆在房中,一顿饭也没吃。
一点动静都没有,周妙宛有些担心,端了碗热鸡汤,手秉了烛火去找他。
——
大寒山之险,确实超过了李文演的想象。
他庆幸自己这些年从未抛下弓马骑射的功夫。
刺骨的寒风钻入他的皮袄,漫天遍地的雪几乎要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可他这次一步也不敢再退了。
他比旁人更清楚,周妙宛为什么要吃这些调养身子的药。
终归是他之过。
她的小女儿很有天赋,三笔两笔就在纸上勾勒出了那种药草的模样。
她眨着大眼睛,目光中满是孩童的天真和狡黠:“先生,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找到吧?”
她对他的敌意太过明显。
李文演收回飘逸的思绪,从雪山的阴面艰难爬上。
他找到了她需要的那株草,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入怀中。
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
他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只不过凭着本能的方向感一路前行。
雪在他的眼睫和眉梢凝结成冰。
终于,他一时不防,从一处拗口跌了下去。
他不想葬身于雪崩之中,强忍住呼痛的本能反应。
不知在雪中走了多久,他才看见了远处的村落。
虽然看不见自己,可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
山脚下,他破开湖面的冰层,掬了把凌然的湖水浇洗自己的头脸,方才敢往回走。
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又是那个异族男子。
藏身在树后,李文演漠然听着那个异族男子殷勤献上锦盒,又状似云淡风轻地拒绝了她的谢意。
他低头,看见了被他捧在手心的那株草药。
没用了。
那个男子走后,她瞧见了在树后的他,眸子登时就亮了,一脸担心地朝他奔来。
这么多年,她一点也没变。
哪怕曾经被他所伤,被最亲近的亲族利用。
她也还是会对遇到的每一个人抱有炽热的真意。
哪怕他对她来说不过陌路人,她还是愿意收留他,愿意给他尊重,还会真心地挂怀他的安危。
可是,李文演却忍不住想,如果她知道了他的真实面目呢?
她还会这样急切地向他奔来吗?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他努力稳住脚步,从她身边经过,不欲叫她看出异样。
回屋后,李文演背对门,艰难站定。
那一跤摔得很重,身上留下了不少伤。
最痛却不在皮肉,难言的隐痛在他心胸中激烈起伏。
“笃笃——”
敲门声传来,正解了衣袍看自己腹间伤处的李文演动作一滞。
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容貌易改,可是声音却很难有什么变化,他干脆装哑。
似乎是听着里面一直没动静,屋外的她开口了,语气温和:“先生,我送些吃食给你。”
“您不方便的话,就敲敲旁边的东西。方便的话,我就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多久,门已经被她推开了。
光华漫天,她手秉烛火,臂弯里是一只食盒。
烛光映在她的脸颊。
她看着他,眸中似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