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二娘还没捋清楚这个“曾”是什么意思, 就听得周妙宛问他:“你现在可有家室?”
他摇了摇头。
周妙宛拍了板,道:“现在没有就好。那你留下吧,正好我的孩子缺个先生。”
她反应之快, 沐二娘一时都懵了, 这个叫长流的男子更是怔住了。
他眼瞳漆黑,在茫茫雪原中极为显眼。
堂屋的门槛旁,一双小圆手扒在门边上。
弦月藏起了自己的半张脸,黑亮的杏眼滴溜溜地转。
看看娘亲, 又看看那个陌生的外来男人。
——
皇帝猝然驾崩。
他荒废后宫期年, 膝下子嗣单薄,宫中唯有先皇后故去时产下的七岁稚子。
好在皇帝生前留下一道遗旨, 令太后临朝听政,扶持幼子继位。
太后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顿首,振作精神, 一面维持朝政、听取老臣建议;一面教养幼子, 稳住朝纲。
这些都是他的“身后事”了。
李文演轻笑,驾马飞驰。
为了麻痹自己,他曾经刻意忽略了所有可能与她相关的消息, 可他能够笃定的是,她一定去了北疆。
但北疆偌大,找起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一回,李文演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他屏气凝神, 独自在北境十三城中寻觅她的踪迹。
一如尘世中苦修、踽踽独行的僧侣。
她最初来这儿时,一定会隐姓埋名, 不教任何人发现,以防他找到她。
但是他长久不再有动静, 她会放下心来。
她是本该死去的皇后,她不会堂而皇之地用原来的身份行走,可他知道,还有谭家人生活于此,所以他一定有迹可循。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耳听得了一些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越听越像周妙宛。
他们说,皇后娘娘故去后,她曾经的侍女来了这里。
他们说,她秉承皇后娘娘的遗愿,去了原本和汉人毫无瓜葛的纳罕部,成了在月亮城和纳罕部之间沟通的桥梁。
大寒山脚下,地域广袤,人迹罕至,名义上属于胤朝,其实与中原的联系都不如一些小属国实在。
李文演身为帝王,当然深知做这样一件事情的不易。
他在位时也曾做过一些努力,后来从此地官员的奏折中,他听闻了这几年间这里的改变,颇为感慨,只道是纳罕部那新任的女部主有魄力,却不知其中竟有周妙宛的参与。
他没有想过周妙宛有这样的本事。
李文演知道,她有自己的小聪明,但他以为她不过止于小聪明罢了。
或许他从来都小看了她。
心情忽而沉重了起来,李文演循着故事的起源,独自前往大寒山。
知道她的去向后,再要找到她这个人,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雪山脚下,比毗邻的城镇要冷太多,地势低的地方,雪积了足有数尺深。
他不自觉地有些担心。
这里天这么冷,她的膝上……有旧伤,能耐得住如此苦寒吗?
他提着口气儿,潜入了纳罕部中,找到了她的居所。
里面杳无人声。
不知为何,他很是庆幸她此刻不在。
近乡情怯这样的情绪,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胸中。
他想不到她突然见到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会用恼恨的眼神看他吗?会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咒骂他的薄幸吗?
他惴惴等了许久,等到夜深。
终于遥遥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的身边有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长相温和,看起来对她颇为尊敬,迈着碎步一路跟在她的身侧,为她扫雪开路。
她看起来喝了许多的酒,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
而这个年轻男子呢?始终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既不会轻易碰触到她,也不至于另她跌倒。
明明是一张异族面孔,举止却极有分寸。
李文演很难辨明自己内心此刻的情绪了,他垂下眸,悄悄退到了院墙的转角后。
直到周妙宛进了院子,带上门,那个年轻的男子在门口默立片刻,在院子的周围绕了一圈,确认了她的安全后,方才悄悄离去。
李文演捏紧了拳头,直到男子走后,才缓缓走到了虚掩上的门前。
零星的几朵雪花从空中飘落,月尚还挂在天边。
他从未如此迟疑。
最终,他抬起重逾千钧的手,扣响了冰冷的木门。
“笃笃,”冻硬了的门敲起来声音清脆。
门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没停。
“请进——”
是她在说话。
文人墨客总爱用分离时的钝痛来证明他们的切切深情,从前李文演并不以为然。
可这些年来,白天他尚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午夜梦回时,却总有她的身影浮现。
但梦到底是梦,就像一群哑巴在台上唱戏,他看得见,却听不见他们在唱什么。
而眼下她的声音,真切到让他不敢相信。
想见的人和他只隔了这一扇门,但冗长的犹豫让他失去了一鼓作气的勇气。
他不敢推门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脚步声逐渐靠近。
李文演仿若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再不敢动。
门开了。
他辗转千里也想见的人,不太稳当地站在了他面前。
月色与雪色交映,衬得她整个人恍若天女下凡,缎子似的乌发高高束起,微微蓬乱的发丝都好似发着光。
七年过去了,她原本娇俏的面颊早脱去了稚气,打扮得也同在他身边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穿着一身紫貂小袄,上缀着几颗银制的款冬花,走起来就会扑簌簌地动,张扬极了。
她突然靠近,李文演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凝在了此刻。
她身上酒气重,眼下站得这么近,他立时警觉起来。
她喝酒了,是和谁?
是和方才的那个男人吗?
她吃醉了酒,连上下左右都已经分不清了,哪看得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她满目疑惑,像迷路的小兽一样歪过脑袋去打量他。
她的目光扫向他,眼睛、鼻子、嘴……
李文演这才发觉,她好像是在分辨他是谁。
熟悉的心悸之感再次出现在他的胸中,他张嘴欲言,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已经要忘记他是谁了吗?
而周妙宛终于正过了脑袋来,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她立马就要关门。
她不想看到他。
内心的火焰驱使着李文演死死扣住了门扉,死死拉住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妙宛好像更疑惑了,重新歪头看他。
她说出口的话带着十足的醉意,天真又残忍。
“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呢?”
是的,她的眼中没有恼恨,她的语气也依旧很温和。
一点也不咬牙切齿。
这样一句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话,比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更叫李文演心痛如绞。
而周妙宛刚说完,好似又有一阵醉意涌上了她的面门。她脚步趔趄,松开了扶在门闩上的手,往后倒了好几步。
李文演深吸一口夜风中的冷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眼看她就要栽倒在地,他迈过了门槛,托住了她小臂扶住了她。
她已经晕得眼睛半阖了,脑袋随之一点一点的。李文演没想太多,见屋里无人,灯也无一盏,径直将她抱起送回了卧房。
脑袋刚挨上枕头,她便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
替她拉好被子后,李文演站在床前,低下头久久凝望着她的睡颜。
离开他之后,她应该过得不错。
她居住的小楼和部落正中的旗楼很近,附近的民居中,就她住的这里最像样子。
屋内的陈设摆件一应俱全,若是留心,还能发现她的小巧思。
她的脸颊也比从前丰润了许多,看着有肉了,整个人也不再和七年前一样病怏怏的。
李文演突然觉出了些自己的卑鄙来。
难道他应该期盼她离开后过得不好吗?
苦笑浮于他的唇角,他终是收回了目光,走出了她的卧房。
他没有走远,只静静站在院墙外。
雪下大了些,天边白茫茫一片。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很快便积起了白霜样的一层。
雪越来越密,下了整夜。
风摇乱,雪肆意地飞,有雪粒子顺着他的鼻梁一路滑下,在他的鼻尖融化。
他寸步未挪,任由寒风瑟瑟刮来,积雪堆了满身。
再彻骨的凉意也浇不灭他的心火。
醉后的她尚如此决绝,他又如何在她清醒时,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去面对她?
不自觉已过整夜。
天光乍破,堆雪般大团大团的云积在半山腰,些微的光透了出来。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沐姨姨,你真好……”
小姑娘摇着一个有些壮实的婶子的胳膊,笑嘻嘻地一路走来。
天还未大亮,但李文演目力极佳,只一瞥,他便发现这个小姑娘像极了谁。
他本能地呼吸一滞。
大雪中绷了太久,让他想走都有些迈不开腿了。
小姑娘手上捏着个黄米团子,边走边啃,眼珠子沿路乱瞟。
婶子拉住了她,不叫她乱跑:“好啦,回去吧,明天再来找俊俊玩儿。”
站到门边,小姑娘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说:“大雪人!那边有个大雪人!”
“哪呢?”婶子望过去,院墙外除了积雪什么也没有。
小姑娘眨巴眼,也没再说什么。
但是她真的看到了呀,好大的一个雪人,可是一回神就找不见了。
——
天是越来越冷了,可周妙宛的小楼却越发热闹了起来。
得有一年多没见的姜向晴又来找她玩儿了,她顺路来雪山寻一味药。
她挽着周妙宛的胳膊,絮絮叨叨:“今年我想在你这儿过年,可别赶我!一回家我爹娘就要催我嫁人。”
姜向晴比周妙宛大了六岁,之前一直仗着曾是先帝妃嫔的身份,不再嫁,乐得清闲。
可眼下皇帝都换了俩,这层身份似乎也无人在意了,她同年一起回京的许多姐妹都再嫁了人。
姜父的医馆也越开越大,攀亲的人一摞一摞地来,把门槛都要踏破。
她原本回京是为了找书商刻印她这几年来的心血,结果被家里催得头大,遂跑之。
周妙宛便道:“好呀,正巧最近我也闲下来了。”
谭世白和谭世文两兄弟也来了,只不过谭世文来叙叙旧便走了,谭世白倒是大手一摊,跟回自己家似的直接窝在了炉火前。
他说:“妙宛,你知道了的,自这小子成亲后啊,成天媳妇长媳妇短,我都懒得搭理他。”
周妙宛笑说:“表哥,你是不是在等我留你在这儿过年?”
谭世白坦然:“对啊,我如今是个孤家寡人,都无处可去了。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我就不凑热闹了。”
周妙宛其实一直也觉得有些奇怪,她说:“表哥不像是会被名声所束缚的人,不可能因为所谓克妻的传言就终身不娶吧?”
谭世白状似无意道:“哪会呢?以前是心野当借口挡家里,现在心倒是定了些,只不过也一把年纪了,娶妻作甚,无端耽误人家。”
周妙宛亦是感慨颇多,叹了口气,拿来铁钎子把炉火捅得更旺了些。
周弦月才不管大人之间的感慨,她窜上跳下的,高兴极了。
她举着木头旗子从外面跑来,左一个“姜姨姨”右一个“表舅舅”地叫着,甜腻腻的嗓子把人喊得心窝都发麻。
她像个小炮仗,把不大不小的一方院子点得热热闹闹的。
由弦月玩闹了许久后,周妙宛去捉她。
“阿月——到时辰了,该习字去了。”
姜向晴眼睛一亮:“来,月月,姨姨来看看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弦月的脸还没来得及耷拉下来,周妙宛便道:“哪能你一来我就抓你替我教她呢,我给她请了先生了。”
姜向晴奇道:“居然真的能找到吗?”
她有此感叹并不奇怪。
虽说纳罕部已经和附近的城镇通了商,族中现在也零星有些外来人士,但是还没有听说哪的读书人来此定居。
周妙宛简单地说过了长流的情况,她戳戳弦月的脸蛋,说:“就是不用心,还写得一笔狗爬字。”
弦月不服气:“娘,我那天都听到了,你分明是要纳小郎君了,不是给我找先生。”
周妙宛无奈道:“你沐姨姨说嘴罢了,你娘我看起来像要给你找后爹的样子吗?”
她正色道:“人家本就家中落难,又是读书人,自有傲气在的,这种话可不许当着先生的面说,可知道?”
弦月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踢着脚慢吞吞地挪到了书房。
长流早坐在了桌前等她,他垂眼,静静磨着墨。
外面的热闹,衬得这小小一方书房更为孤独。
仿佛人世间的喧嚣都再与他没有关系。
周妙宛仍是不太放心,绕过去悄悄看了一眼,见弦月确实乖乖坐下习字了,才放下心来。
姜向晴扒着她问:“什么郎君不郎君的?我不在的这会儿,你都开始寻找第二春啦?”
第二春?
周妙宛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姜向晴的语气中透着些急切,她追问道:“我可是年年都巴巴地追着给你看病、改方子,有什么事儿可不许瞒我。”
她虽比周妙宛虚长几岁,但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没有成婚、生子,所以有时说起话来更稚气些。
周妙宛没打算瞒她,这些年来,姜向晴实打实帮了她很多,从一开始初到月亮城,两人偶遇,再到现在,她们虽没有时常见面,但也很是亲呢。
她一五一十地说来,姜向晴听了颇有些意动,她问:“你说,我能让沐二娘帮我寻个年轻貌美的小郎君吗?”
周妙宛磕着她带来的瓜子儿,道:“你不是因为不想婚嫁才从家里跑出来吗?”
姜向晴便道:“不一样,若是嫁人,那我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自由了。他们男人最讨厌了,哪怕嘴上说得再好听,婚后也会变个人,嫌我抛头露面丢人的。”
“可是我也想要个知冷知热的人,”她眼睛中泛着期待的光:“陪我去山间采药,回来再为我洗手作羹汤,那得多好呀!”
周妙宛不咸不淡地驳回了她的美梦:“那别想了,这里要貌美的小郎君没有,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猛汉那才多。”
姜向晴失落地把话拉了回来,她说:“那你呢,就一直留那个男人在你这里住下吗?”
周妙宛说:“左右空房间多。不过若只我和弦月在的话,也不会留他住的,到底不知根知底,怕生事端。不过你们既在,我也没什么顾虑。”
说到这儿,周妙宛忽然瞥了一眼书房。
她压低声音,问姜向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人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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