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过后, 周妙宛辗转起身。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糊得严实的小窗外隐隐透出些白茫茫的雪光来。
“不知是什么酒,后劲这么大。”她嘀咕道。
这时, 周弦月抱着自己洗脸用的小木盆, 端着热水和布巾走了进来。
见周妙宛倚在床头,她小大人似的凑了过去,搁下盆,有模有样地拧了热巾子递给她擦脸。
周妙宛接过, 心里熨帖极了。
弦月这小妮子, 又皮又跳脱,可也是真的亲她。
周妙宛擦过脸, 醒了醒神,伸手去摸弦月的发揪:“来,阿月, 我给你重新扎一个。”
弦月捂住脑袋, 叫道:“娘,不要!我好不容易自己扎上的!”
周妙宛失笑,拍拍她歪歪扭扭的小揪揪:“好吧, 一会儿上学堂,被人家笑了可不要找我哭哦。”
弦月吐了吐舌头,说道:“娘,眼下都快晌午了。而且今天下大雪, 书童早来说过了, 这两天都不必去啦。”
纳罕部的学堂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和中原的私塾差不太多, 只是教的东西不拘是四书五经,而且先生只授半天, 过了晌午,小孩子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如此安排是妥当的,部族里半大孩子也是顶用的劳力了,整天都关在学堂里,怕是更无人愿意去学。
只是周妙宛独自寡居,平日也忙,下午常常管不到弦月,也不好日日麻烦旁人家拘着她,只能由得她漫山遍野地跑。
周妙宛是既高兴也担心。
高兴的是弦月身子骨好,并未因为她孕中忧思惊惧和幼时的颠沛流离而受到影响。
担心的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于是她对弦月说:“等开春,娘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咱们到底是中原人,有些东西也该学一学。”
弦月大惊:“娘——我不要!我不要天天都被关起来!”
周妙宛料到了她的反应。
这孩子比她还不受拘束,眼下一提,不过是让她心里有些底,不会直接把先生就请来。
说起来,要请个靠谱的人来还不是件易事。
不急于一时。
周妙宛撑着有些疼的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她问弦月:“你何时回来的?”
弦月答:“今天早上吃过团子,沐姨姨送我回来的。一回来,就看到娘你睡得沉沉!”
她不知哪里学来的叫法,管比她大的婶子都叫姨姨,嗲得很。
周妙宛揉着自己的后脑勺,这才影影绰绰地想起一些昨夜里的事情。
她好像,做梦梦见李文演了?
醉酒果然误事,周妙宛懊恼,她的记忆在对梦中人说话后就是一片空白。
后面怎么回的屋、上的床,全都记不清了。
她只能当是自己酒品好,喝醉了还晓得把自己安置得板板正正。
她把弦月丢回书房练字去了,弦月坐不住,没一会儿就推开了书房的窗子,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娘,你猜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什么?”
周妙宛按住跳动的眉心。
以她的身高,能把半个身子都探出来,只怕是又踩上了书桌。
“周、弦、月,”她冷漠道:“不好好坐回去,娘就让你好好看看戒尺长什么样。”
弦月有点发怵,娘急了可是真的会揍她,她悄悄地往回缩,规规矩矩地坐回到板凳上。
发怵归发怵,但她不怕,娘亲是她最喜欢的人了。
弦月还是探头探脑地去找院子里周妙宛的身影,没找见,可她知道她一定在听她讲话。
她绘声绘色地讲:“娘,门口有一个大大大大雪人呐!可大了,不知道是谁堆的,比我高好多好多。”
“是吗?”
周妙宛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弦月打了个哆嗦。
怪不得她没有看到娘在院子里,原来是已经跑到她背后了。
周妙宛拿戒尺恐吓她:“安生习你的字去。”
弦月不敢皮了,屏住呼吸去好好握笔。
娘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一会儿,弦月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开门声。
她歪过脑袋去看院子里,只见娘亲正钻出门缝,去院子外查看了。
弦月嘿嘿一笑。
果然,娘亲听见她说的,也去找大雪人了。
周妙宛倒是没发现自己被暗中观察了,她走到小院外,却没看见弦月所说的什么大雪人,心头存了个疑影。
没有纠结太久,因为她还得烧中午的饭。
原本家中请了一个仆妇,帮忙料理家务、做每日的饭食。
但是最近,仆妇的儿子上大寒山打猎,遭野兽给挠了,离不得人照料,就先请辞回去了。
眼看着离年节不远,这个时候家家都有的忙,周妙宛最近也空出了些手脚来,干脆就没再请人。
旁的还好,只是庖厨之道实在不是她的强项。
忙活了半个多时辰后,书房里的弦月已经嗷了好久了。
她哀嚎:“娘、饿饿,要吃饭饭——”
周妙宛摸着下巴,看着眼前奇怪的一锅大杂烩陷入了沉思。
大概是能吃的吧。
她在内心暗暗肯定自己,把锅端进了饭厅,叫弦月出来。
母女俩默契地没有评价这锅东西的品相,一个劲地挑锅里最能入口的粉条子来吃。
桌上最受欢迎的,是沐二娘上旬里送来的酱菜。
吃过饭,周妙宛刷锅,小丫头洗碗。
周妙宛终于开始认真思考沐二娘前些日子问她的那件事情了。
想什么就来什么,午后,沐二娘神秘兮兮地来了。
她说:“周娘子,你不晓得,找个读过书的有多么难。”
周妙宛以为她要放弃了,便道:“无妨的,劳二娘费心了。”
沐二娘一摆手,“确实费心了,不过我是谁啊?这方圆二十里还没我不认得的人,周娘子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找到个读过书的!”
沐二娘酷爱保媒拉纤,自从部主下令允了族中男女与外族的通婚后,她更是忙得不行。
周妙宛一愣。
沐二娘继续道:“人我亲去看过啦,长得还行,个儿也高,看起来是个正派人,好像是以前你们那边儿的读书人,不愿同什么大官同流合污,不得已逃到了我们这边?”
“二娘如此说,确实好,”周妙宛道:“就是他既如此好,还是中原人,如何愿意做女子的郎君呢?”
沐二娘这才切入正题,她咳了一声,说道:“问题就来了嘛,他虽然好,可就一点,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周妙宛却突然心念一动。
中原人、读过书、是哑巴……
老天爷这不是把弦月的先生往她眼皮底下送吗?
沐二娘还以为周妙宛会嫌弃,结果突然听见她有些急切地说:“人在哪儿,他现在可方便过来?”
沐二娘便笑道:“好啊好啊,你愿意就再好不过了。”
周妙宛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让她误会了,忙解释道:“二娘,我是正巧想给阿月找个教她写字的人,才……”
沐二娘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微笑道:“他到底身体上有缺陷,你得看他表现才好决定留不留他,我都懂的。”
直到她走了,周妙宛才明白她懂了什么,哭笑不得。
她怎么被说得和那负心薄幸的薄情郎似的呢?
还择优选用?
弦月在旁边听到了娘和她的对话,她没说话,只眨巴眨巴眼,悄悄看着门外。
周妙宛瞧见了她,没让她掺和进来,把她赶回书房习字去了。
在这种事情上,沐二娘一向雷厉风行,不多时就把那个男子领了来。
她走得快,脸颊迎风都冻得有些通红,气喘吁吁的。
而她身后而来的那个男子步履平顺,气息平缓。
他身量颀长,穿得朴素,带着一顶久经风霜的破旧斗笠,半遮着张脸,只隐隐露出了下颌分明的轮廓和一抿薄唇。
见了这半张脸,周妙宛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回没喝醉啊。
下一刻,带着斗笠的男人好似感受到了她不加遮掩的打量目光,抬手解开下巴上的系带,摘了遮面的斗笠。
周妙宛眼不错珠地盯着他。
明明是一副丢进人海就找不到的面孔,无甚特别。
可她的心却微妙地跳了一下。
她觉得这个男人很是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是在哪儿呢……
沐二娘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心下高兴,以为这桩亲快成了。
她问男子:“你叫什么名字?给周娘子写写。”
男子低头,寻了树枝来,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自己的名姓。
“长流……”周妙宛忽然挑眉看他:“你叫长流,那你姓什么?”
长流摇了摇头。
沐二娘还记着周妙宛的话,预备唱红脸:“对了,丑话要给你说前头,你毕竟口不能言,我们周娘子没那么容易点头,所以你……”
周妙宛覆上了沐二娘的手,打断了她确实冒犯的话。
她说:“我来问吧,二娘。”
于是,周妙宛直视着长流平平无奇的眼睛,“我有话问你,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长流点头。
“你是中原人?”
点头。
“你会读书写字?”
点头。
“你可打算留在这苦寒之地?”
踟蹰片刻,点头。
最后,周妙宛问他。
“你可有家室?”
这一次,他也点了头。
沐二娘登时大惊:“有家室,那你还来这里裹乱做什么?诚心来惹周娘子不快是吗?”
周妙宛沉默了。
苍茫的大寒山下,人是那么的渺小。
她早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每日都有事要忙,闲暇时便好好陪陪女儿。
她并没有纳郎君的心思,当然,更不想嫁人。
但是如果要人来教弦月的话,她也免不了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碰头,他看起来同她年纪还相仿,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家室的话终归不太好。
她的下文还没说出口,长流已经继续缓缓在雪地上写——
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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