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弦月

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散漫的。

周妙宛喜欢这种感觉。

伏在马背上的她狠狠吸了几口凉气。

她的心就如被攥了许久后被放开了的纸张一般, 在强风的吹拂下被渐渐舒缓、抚平。

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周妙宛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摆脱桎梏的感受,竟是这样的让人难以置信。

不行, 她现在还不能沉沦在虚幻的幸福中。

周妙宛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不知李文演是如何作想, 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放手,更不知他会不会忽然后悔,重新找人来追拿她……

周妙宛本能地想走。

她想走得远远的,让他哪怕后悔了也再找不到她。

可是此行突然, 李文演匆匆要带她出宫, 她第一反应是,他良心发现, 看在她时日无多的份上,想带她实现从前的心愿。

所以,她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周妙宛下意识去摸马鞍旁的搭裢, 想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得用的家伙。

刚一探手, 她便愣住了。

头道牛皮做的搭裢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各种出行用得上的东西。

数张路引、不同票号的银票、散碎银两……

还有一对金镶玉的长命锁。

阳光从树影间滑落,料子温润的玉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周妙宛拿起这对长命锁, 瘦削的手指微颤,情不自禁地顺着玉的纹理一路摩挲。

狸猫换太子,李文演都知道了。

不过,他应该只知道她将亲生的孩子偷偷交予太后送出宫, 却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所以这长命锁, 一只如意菡萏,一只麒麟献宝。

他是在默许她将亲生的孩子带走吗?

周妙宛注视着掌心做工精巧的暖玉, 长叹一口气。

她已经想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也不懂为什么看穿了她的把戏还要放她走。

但她很累,已经不想再与李文演有任何的牵扯。

按理说,她硬下心,把这对长命锁丢掉最好。

纠结片刻后,周妙宛没丢,而是把它们裹好,塞到了搭裢最底下。

这对长命锁无关她同李文演的纠葛,只是他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一份期待罢了。

她不会给她的孩子佩上。

但这份真挚的感情,无论如何来说,也是值得珍惜的,不必践踏。

——

周妙宛没有放下警惕。

回宫前,太后似乎做了些不大不小的生意,手下颇有些人堪用。

周妙宛一路紧赶慢赶,藏身在她早先安排好的一处暗桩里。

她没有打算一走了之,混淆皇室血脉是大事,此番被李文演识破,周妙宛担心他只打算轻纵她,其他人会受到牵连。

周妙宛知道自己是自私的。

凝风分明已经过上了平顺的日子,她却还是利用她已经成婚,方便在宫内外行走来布置她脱身后的安排。

还有郑嬷嬷,年事已高,她丈夫早亡,本也在养子的侍候下过着安生日子,却为了她豁出性命,替她做这种偷龙转凤之事。

可真的败露,周妙宛做不出自己苟活,让她们奉献的事情来。

所以她窝在京西一处偏僻的民宅中,一面养身体,一面探听着市集间流传的宫闱传闻,预备着万一有变,就拿自己的脑袋去换她们。

等了数日,她没有听到什么宫中惊变的事宜,只听闻了自己的死讯。

皇后难产崩逝,留有一子。帝哀恸,亲扶灵守丧,罢朝三日,百官服孝,举国上下禁娱三月。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宫女如约来民居找到了周妙宛。

她是太后的心腹,周妙宛是见过的。

宫女说:“您放心,太后已将孩子安全护送出城了,您按先前的计划北上即可。”

周妙宛点头,复又问她:“最近宫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未曾,”宫女答:“皇上很是悲痛,如今几乎日日留在空置的坤宁宫中,原先在坤宁宫中的宫人,皇上全都放出去了。”

周妙宛一愣。

全放出去了?

她隐隐觉得是李文演猜到了自己会放心不下,才刻意这般去做,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我从前的那两个贴身宫女,还有郑嬷嬷,可都出宫了?”

宫女点点头,答道:“是的。太后娘娘知晓您挂心,对她们亦是多加照拂。”

周妙宛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说:“有牢太后了。对了,这有一只长命锁,你回去后一定要拿与太后一观,就说是皇帝留给我的。”

不用多言,太后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算做她小小的提醒。

至于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斗法,便同她无关了。

这位宫女很有身为心腹的自觉,只听命做事,旁的一句也不过问。

她点点头,把麒麟献宝的长命锁收入怀中,随后福了福身便走了。

她走后,周妙宛也没有在此久留。

稍事休息后,便出发了。

她怪想自己的女儿的。

那么小小的一团,一出生就咧着嘴朝她笑。

她这个娘,只和她见过这一面。

只是独自带着孩子跑路实在是不方便,是以周妙宛不得不和孩子兵分两路。

周妙宛常出入乾清殿,李文演并不设防,她一来二去,将胤朝的舆图记在了心里。

北上的路线,她早就精心设计好了。

到这一步,周妙宛也并不信任李文演,担心他又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所以没有用他准备的路引和银票。

路引会暴露身份和路径,银票上亦有各票号自己的标注。

这些东西她自己早有准备,她只在先前还未到落脚处时,用了些碎银当作盘缠。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她把自己当作是铁打的,一路北上。

冬至那天,周妙宛终于见到了女儿的第二面。

太后的人只负责将孩子送出京城,护送小小婴孩赶来同周妙宛碰头的,是谭世白。

冷天里,他自己穿得单薄,鼻尖都是通红的,但却给孩子的襁褓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毛绒绒的,远看就像抱了个球。

周妙宛一时失语,有些颤抖地从谭世白手中接过了她的孩子。

似乎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小的婴孩想要手舞足蹈。

只可惜谭世白把她裹得有些太紧了,她的小胖手支棱了半天也没支棱起来。

谭世白见了,挠挠头,去松襁褓边上的系带。

他憨笑着说:“我不太会带孩子,原有个老嬷嬷一路跟着带着,后来我看时间赶不及了,怕你忧心,便自己带着孩子赶来。”

周妙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微微抽了口气,说道:“表哥,谢谢你。”

她是自由的,她的孩子也将是自由的。

谭世白倒是不以为意。

千帆过尽后,他仍是那幅落拓不羁的模样,只是身板愈发坚毅了。

他说:“什么谢不谢的?这可是我的小外甥女,日后要叫我表舅的,带几天而已。”

他虽说得轻巧,周妙宛却知道,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赶路的不容易。

说到此,谭世白忽然问:“对了,你可给她取了名字?”

周妙宛这才想起这件大事来,她“哎呀”一声,道:“我怎么把这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谭世白哈哈大笑:“今天月亮好,就叫月亮如何?”

周妙宛抬头。

今夜的月算不上多圆满,可是清亮异常,比许多十五日子的月亮还要好。

见她不说话,谭世白以为是月亮两个字不够风雅,补充道:“月亮太直白了,做女孩子名字确实有些不好。不如换个雅称,什么玄兔、玉魄、玉盘、蟾蜍……”

耳听得他越说越离谱,周妙宛含笑打断他:“月亮就很好。”

她低头去逗弄怀中的孩子,放低了声音说话。

“就叫弦月吧,周弦月,和今晚的月一样。”

谭世白问:“弦月并不圆满,入名会不会不吉?”

她摇了摇头,月光给她和小小的周弦月漫上了一层清辉。

“弦月就够了,亮她自己的就好,毋需多么圆满。”

——

周妙宛原就打算去往北境。

正巧孩子取名弦月,她觉得既然与月亮有缘,便和孩子一起去了十三城中的月亮城。

周妙宛走过的地方不少,但是却没有来过北疆。

从前都是谭世白带着她出去玩儿,谭家的长辈一碰到这个不争气的长孙,就要拽着他耳提面命。

谭世白见了就烦,哪会主动往北疆来讨不自在?

所以这还是周妙宛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

远离熟悉的风土人情,她心里没有不安,反而觉得踏实了不少。

就在这儿吧,她想。

一晃眼,已经快七年了。

月亮城的边境,雪山脚下的纳罕族城寨中。

这里冷得很,还没入冬就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

周妙宛穿着厚厚的紫貂袄子,哈着气,铁青着脸,提着领子把弦月从院子外面提溜回来。

弦月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扎着两个圆圆的发揪,满头都是雪和枯树枝。

她不停地挣扎:“娘!你拖我作甚!”

周妙宛柳眉倒竖:“打雪仗就罢了,往雪球里塞石子儿砸人家的是你吧!”

弦月意欲分辨什么,还没说出口,篱笆外走来一个满脸喜气的婶子,是隔壁的沐二娘。

周妙宛去给她开门,弦月趁机一溜烟又跑了。

沐二娘见周妙宛气得跳脚,忙笑道:“孩子嘛,皮实点才好呢。”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像了谁。”

说这话时,她一点也不脸红,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小时候上树摸鸟、下河捞鱼的行径了。

沐二娘神秘兮兮地拉住她问:“上回同你说的,纳郎君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纳罕族同中原风气不同,此地虽地属胤朝,可是民风比开放的北境还要更直率,男子可以娶媳妇,女子也可以纳郎君,不论男女,只看本事。

为方便行事,周妙宛便称自己是寡妇。

她回道:“谢谢二娘的好意,只是眼下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连弦月有时都顾不上,哪有空去纳什么郎君呀。”

沐二娘抚掌道:“你如今是部主的左膀右臂,事务繁多,更应该纳个郎君替你打理家事。”

从周妙宛为了寻药踏上这片土地起,沐二娘便帮了她许多,她说的事情,周妙宛不好强硬的拒绝。

周妙宛又是知道她性子的,若是不应下,只怕后面她日日来劝,只好道:“那麻烦你了,二娘。只是我眼光太高了,怕是一时半会不好找呢。”

沐二娘见她终于松口,忙道:“无事无事,你且等着吧!我晓得的,你读书多,所以我一定给你寻摸个书读得多多的郎君来!”

生怕被拒绝似的,沐二娘一溜烟地跑了。

周妙宛失笑。

这里的城寨,找个力能扛鼎的男人容易,找读过书的郎君可难如登天。

在她来此地之前,部族里除却管事的部主和几个商贩,连会说中原话的都寥寥。

周妙宛没再去想纳郎君的事,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好容易偷得半日闲,她要去找根结实的戒尺,把弦月那小家伙逮回来好好收拾一顿!

小姑娘早跑没了影,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周妙宛叉着腰,天冷了,叹出的气儿都是白的。

正巧看见走商的几个小商贩正聚在路边小憩,他们边抿着烧刀子,边侃大山。

“这纳罕部可真是大变样啊,前几年我来都不敢来这儿。”

“是啊是啊。”

“还有个事儿你们可听说了?”

“什么事儿?”

“去你的,给我留一口……就是那皇帝,上月里驾崩了……”

驾崩两个字,周妙宛听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一时都没想起,李文演就是这个皇帝。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稍加思索。

哦,她成真寡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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