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散漫的。
周妙宛喜欢这种感觉。
伏在马背上的她狠狠吸了几口凉气。
她的心就如被攥了许久后被放开了的纸张一般, 在强风的吹拂下被渐渐舒缓、抚平。
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周妙宛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摆脱桎梏的感受,竟是这样的让人难以置信。
不行, 她现在还不能沉沦在虚幻的幸福中。
周妙宛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不知李文演是如何作想, 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放手,更不知他会不会忽然后悔,重新找人来追拿她……
周妙宛本能地想走。
她想走得远远的,让他哪怕后悔了也再找不到她。
可是此行突然, 李文演匆匆要带她出宫, 她第一反应是,他良心发现, 看在她时日无多的份上,想带她实现从前的心愿。
所以,她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周妙宛下意识去摸马鞍旁的搭裢, 想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得用的家伙。
刚一探手, 她便愣住了。
头道牛皮做的搭裢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各种出行用得上的东西。
数张路引、不同票号的银票、散碎银两……
还有一对金镶玉的长命锁。
阳光从树影间滑落,料子温润的玉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周妙宛拿起这对长命锁, 瘦削的手指微颤,情不自禁地顺着玉的纹理一路摩挲。
狸猫换太子,李文演都知道了。
不过,他应该只知道她将亲生的孩子偷偷交予太后送出宫, 却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所以这长命锁, 一只如意菡萏,一只麒麟献宝。
他是在默许她将亲生的孩子带走吗?
周妙宛注视着掌心做工精巧的暖玉, 长叹一口气。
她已经想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也不懂为什么看穿了她的把戏还要放她走。
但她很累,已经不想再与李文演有任何的牵扯。
按理说,她硬下心,把这对长命锁丢掉最好。
纠结片刻后,周妙宛没丢,而是把它们裹好,塞到了搭裢最底下。
这对长命锁无关她同李文演的纠葛,只是他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一份期待罢了。
她不会给她的孩子佩上。
但这份真挚的感情,无论如何来说,也是值得珍惜的,不必践踏。
——
周妙宛没有放下警惕。
回宫前,太后似乎做了些不大不小的生意,手下颇有些人堪用。
周妙宛一路紧赶慢赶,藏身在她早先安排好的一处暗桩里。
她没有打算一走了之,混淆皇室血脉是大事,此番被李文演识破,周妙宛担心他只打算轻纵她,其他人会受到牵连。
周妙宛知道自己是自私的。
凝风分明已经过上了平顺的日子,她却还是利用她已经成婚,方便在宫内外行走来布置她脱身后的安排。
还有郑嬷嬷,年事已高,她丈夫早亡,本也在养子的侍候下过着安生日子,却为了她豁出性命,替她做这种偷龙转凤之事。
可真的败露,周妙宛做不出自己苟活,让她们奉献的事情来。
所以她窝在京西一处偏僻的民宅中,一面养身体,一面探听着市集间流传的宫闱传闻,预备着万一有变,就拿自己的脑袋去换她们。
等了数日,她没有听到什么宫中惊变的事宜,只听闻了自己的死讯。
皇后难产崩逝,留有一子。帝哀恸,亲扶灵守丧,罢朝三日,百官服孝,举国上下禁娱三月。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宫女如约来民居找到了周妙宛。
她是太后的心腹,周妙宛是见过的。
宫女说:“您放心,太后已将孩子安全护送出城了,您按先前的计划北上即可。”
周妙宛点头,复又问她:“最近宫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未曾,”宫女答:“皇上很是悲痛,如今几乎日日留在空置的坤宁宫中,原先在坤宁宫中的宫人,皇上全都放出去了。”
周妙宛一愣。
全放出去了?
她隐隐觉得是李文演猜到了自己会放心不下,才刻意这般去做,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我从前的那两个贴身宫女,还有郑嬷嬷,可都出宫了?”
宫女点点头,答道:“是的。太后娘娘知晓您挂心,对她们亦是多加照拂。”
周妙宛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说:“有牢太后了。对了,这有一只长命锁,你回去后一定要拿与太后一观,就说是皇帝留给我的。”
不用多言,太后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算做她小小的提醒。
至于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斗法,便同她无关了。
这位宫女很有身为心腹的自觉,只听命做事,旁的一句也不过问。
她点点头,把麒麟献宝的长命锁收入怀中,随后福了福身便走了。
她走后,周妙宛也没有在此久留。
稍事休息后,便出发了。
她怪想自己的女儿的。
那么小小的一团,一出生就咧着嘴朝她笑。
她这个娘,只和她见过这一面。
只是独自带着孩子跑路实在是不方便,是以周妙宛不得不和孩子兵分两路。
周妙宛常出入乾清殿,李文演并不设防,她一来二去,将胤朝的舆图记在了心里。
北上的路线,她早就精心设计好了。
到这一步,周妙宛也并不信任李文演,担心他又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所以没有用他准备的路引和银票。
路引会暴露身份和路径,银票上亦有各票号自己的标注。
这些东西她自己早有准备,她只在先前还未到落脚处时,用了些碎银当作盘缠。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她把自己当作是铁打的,一路北上。
冬至那天,周妙宛终于见到了女儿的第二面。
太后的人只负责将孩子送出京城,护送小小婴孩赶来同周妙宛碰头的,是谭世白。
冷天里,他自己穿得单薄,鼻尖都是通红的,但却给孩子的襁褓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毛绒绒的,远看就像抱了个球。
周妙宛一时失语,有些颤抖地从谭世白手中接过了她的孩子。
似乎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小的婴孩想要手舞足蹈。
只可惜谭世白把她裹得有些太紧了,她的小胖手支棱了半天也没支棱起来。
谭世白见了,挠挠头,去松襁褓边上的系带。
他憨笑着说:“我不太会带孩子,原有个老嬷嬷一路跟着带着,后来我看时间赶不及了,怕你忧心,便自己带着孩子赶来。”
周妙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微微抽了口气,说道:“表哥,谢谢你。”
她是自由的,她的孩子也将是自由的。
谭世白倒是不以为意。
千帆过尽后,他仍是那幅落拓不羁的模样,只是身板愈发坚毅了。
他说:“什么谢不谢的?这可是我的小外甥女,日后要叫我表舅的,带几天而已。”
他虽说得轻巧,周妙宛却知道,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赶路的不容易。
说到此,谭世白忽然问:“对了,你可给她取了名字?”
周妙宛这才想起这件大事来,她“哎呀”一声,道:“我怎么把这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谭世白哈哈大笑:“今天月亮好,就叫月亮如何?”
周妙宛抬头。
今夜的月算不上多圆满,可是清亮异常,比许多十五日子的月亮还要好。
见她不说话,谭世白以为是月亮两个字不够风雅,补充道:“月亮太直白了,做女孩子名字确实有些不好。不如换个雅称,什么玄兔、玉魄、玉盘、蟾蜍……”
耳听得他越说越离谱,周妙宛含笑打断他:“月亮就很好。”
她低头去逗弄怀中的孩子,放低了声音说话。
“就叫弦月吧,周弦月,和今晚的月一样。”
谭世白问:“弦月并不圆满,入名会不会不吉?”
她摇了摇头,月光给她和小小的周弦月漫上了一层清辉。
“弦月就够了,亮她自己的就好,毋需多么圆满。”
——
周妙宛原就打算去往北境。
正巧孩子取名弦月,她觉得既然与月亮有缘,便和孩子一起去了十三城中的月亮城。
周妙宛走过的地方不少,但是却没有来过北疆。
从前都是谭世白带着她出去玩儿,谭家的长辈一碰到这个不争气的长孙,就要拽着他耳提面命。
谭世白见了就烦,哪会主动往北疆来讨不自在?
所以这还是周妙宛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
远离熟悉的风土人情,她心里没有不安,反而觉得踏实了不少。
就在这儿吧,她想。
一晃眼,已经快七年了。
月亮城的边境,雪山脚下的纳罕族城寨中。
这里冷得很,还没入冬就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
周妙宛穿着厚厚的紫貂袄子,哈着气,铁青着脸,提着领子把弦月从院子外面提溜回来。
弦月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扎着两个圆圆的发揪,满头都是雪和枯树枝。
她不停地挣扎:“娘!你拖我作甚!”
周妙宛柳眉倒竖:“打雪仗就罢了,往雪球里塞石子儿砸人家的是你吧!”
弦月意欲分辨什么,还没说出口,篱笆外走来一个满脸喜气的婶子,是隔壁的沐二娘。
周妙宛去给她开门,弦月趁机一溜烟又跑了。
沐二娘见周妙宛气得跳脚,忙笑道:“孩子嘛,皮实点才好呢。”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像了谁。”
说这话时,她一点也不脸红,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小时候上树摸鸟、下河捞鱼的行径了。
沐二娘神秘兮兮地拉住她问:“上回同你说的,纳郎君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纳罕族同中原风气不同,此地虽地属胤朝,可是民风比开放的北境还要更直率,男子可以娶媳妇,女子也可以纳郎君,不论男女,只看本事。
为方便行事,周妙宛便称自己是寡妇。
她回道:“谢谢二娘的好意,只是眼下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连弦月有时都顾不上,哪有空去纳什么郎君呀。”
沐二娘抚掌道:“你如今是部主的左膀右臂,事务繁多,更应该纳个郎君替你打理家事。”
从周妙宛为了寻药踏上这片土地起,沐二娘便帮了她许多,她说的事情,周妙宛不好强硬的拒绝。
周妙宛又是知道她性子的,若是不应下,只怕后面她日日来劝,只好道:“那麻烦你了,二娘。只是我眼光太高了,怕是一时半会不好找呢。”
沐二娘见她终于松口,忙道:“无事无事,你且等着吧!我晓得的,你读书多,所以我一定给你寻摸个书读得多多的郎君来!”
生怕被拒绝似的,沐二娘一溜烟地跑了。
周妙宛失笑。
这里的城寨,找个力能扛鼎的男人容易,找读过书的郎君可难如登天。
在她来此地之前,部族里除却管事的部主和几个商贩,连会说中原话的都寥寥。
周妙宛没再去想纳郎君的事,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好容易偷得半日闲,她要去找根结实的戒尺,把弦月那小家伙逮回来好好收拾一顿!
小姑娘早跑没了影,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周妙宛叉着腰,天冷了,叹出的气儿都是白的。
正巧看见走商的几个小商贩正聚在路边小憩,他们边抿着烧刀子,边侃大山。
“这纳罕部可真是大变样啊,前几年我来都不敢来这儿。”
“是啊是啊。”
“还有个事儿你们可听说了?”
“什么事儿?”
“去你的,给我留一口……就是那皇帝,上月里驾崩了……”
驾崩两个字,周妙宛听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一时都没想起,李文演就是这个皇帝。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稍加思索。
哦,她成真寡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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