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深秋。
皇后周氏产期将至, 阖宫上下严阵以待。
太后来探望她。
周妙宛身后跟了一串宫女伺候着,她正叉着腰,指使小太监去摘桂花来做酒酿。
见宿烟霞来, 周妙宛屏退左右, 朝她请安。
“都妥了,”宿烟霞说:“只待皇后发动之日,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周妙宛颔首:“那便多谢您了。”
太后想要亲自抚育一个皇子。
最好这个皇子是正宫嫡出、生母早逝。
“您如今已经是太后了,”周妙宛问:“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偷龙转凤, 助臣妾这一把呢?”
宿烟霞轻抚自己的鬓发:“哀家同皇上分隔多年,许多时候, 同他并不亲近。做一个闲云野鹤的太后,哪比得上手握权柄来得快活?”
周妙宛其实不是很能理解。
李文演早不如初登帝位那般受人掣肘,纵太后有千般手段,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 又能够如何呢?
她心中虽有计较,但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对他们母子间的事情并不挂心。
只要她能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离开这座樊笼, 身后的事情,与她何干?
宿烟霞复道:“两条路,都已经铺好了。如果他能听得进你濒死之时的遗言,在最后放你自由, 那便最好不过。如他不愿, 那你吞下假死药后,棺椁送往皇陵的路上, 会有人救你出来。”
“至于你的孩子,也会趁乱送出京去, 不日你们母子便可团圆。”
她想得很周到,周妙宛不禁道:“臣妾也没有想到,您会安排得如此仔细。”
看着小腹隆起、身量却越发单薄的周妙宛,宿烟霞不免会想到以前在灵谷寺的自己。
那时她怀着李文演,在寺中缺衣少吃,也是瘦得厉害。
不过冷眼看了这么久,宿烟霞看得出,这个皇后和她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那日,她对她说:
“您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已,至于孩子是不是臣妾所生,并不重要。”
她不舍得将这个孩子留在宫中。
宿烟霞长叹一声,道:“世道艰难,带着婴孩远不如独身自在。皇后,你将孩子留下也未尝不是好事,若是公主,扮作龙凤胎就好,若是皇子,有朝一日得登大统,岂不更妙。”
有风吹过,夹杂着深秋的凉意和暖暖的桂花香,周妙宛深吸一口气。
她说:“道理都懂,只是臣妾舍不得。”
怀相不好,吃了很多苦头,她舍不得。
很多时候,周妙宛也想自己的心能够硬一点,但可惜她做不到。
宿烟霞默然,最后只道:“哀家不叨扰了,皇后保重身体。”
周妙宛有些艰难地福了福身,目送她离开。
——
瓢泼大雨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来了。
秋天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宫里谣言纷起,好几个说嘴的宫人触了眉头,被处置了。
李文演负手立于汉白玉阶前,仰头望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心头不知为何,始终被一种欲坠不坠地憋闷之感颤绕着。
正在此时,有太监连伞都顾不上打,从雨中狂奔过来。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发动了——”
闻言,李文演剑眉一拧,顾不得许多,径直走入雨中。
身后的照临一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为他打伞。
雨丝连坠成线,将天地罗织成了一张大网,身在网中的人走得再快,也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李文演快步闯过雨幕,一路奔至坤宁宫。
产房早早地就备好了,屋外煎药、烧热水的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连皇帝来了都无暇顾及。
接生的婆子正是周妙宛母亲的陪嫁郑嬷嬷。
除了一手带大她的郑嬷嬷,如今周妙宛谁也不信。
她的眼角泪花点点,她紧握住郑嬷嬷的手,试图汲取一点力量,她问:“嬷嬷,我会不会和娘一样……难产死在床褥间?”
郑嬷嬷的面相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老人家,此刻说话也并不温柔,她厉声斥道:“胡说什么!快呸三声!”
“呸呸呸——”
产房外,李文演将她们的对话听进去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周妙宛的母亲就是生她时难产去世的。
深夜里,他也曾听见过周妙宛的梦呓。
她在梦里说她害怕,醒来后却和没事人一样,面色平和地坐在他身边最近最远的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产房里的声音时大时小,可声声都有如撕心裂肺。
李文演从不信神佛,除了必须的祭礼,再无求神拜佛的时候。
可眼下,他忽然很想去佛前敬一支香,再求一支卜凶吉的签。
将近两个时辰后,雨渐渐小了,只剩些淅淅沥沥的雨丝还飘在空中。
产房里的女人似乎在力竭的边缘,妇人催促她使劲的声音丝毫不减。
宿烟霞也赶了来,见李文演伫立,叫人去给他搬了椅子。
她说:“女子产程漫长,本就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皇帝坐下等也不迟。”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产房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声音:“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李文演没有作声,大跨步拨开堵在他身前的宫人,迫不及待地要进产房。
正抱着小皇子走出来的郑嬷嬷骇了一大跳,忙道:“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冲撞!”
李文演执意要进:“朕的妻子,有何冲撞?”
郑嬷嬷急道:“皇上,恕老奴直言,是怕您冲撞了皇后。”
此话惊得其他宫人都不敢抬头,郑嬷嬷却脸不红也气不喘,她说:“进去的人、穿着的衣裳和用的器具,都是用酒和滚水除过秽恶之气的,您现在不能进。”
这话无异于在说皇上身上不干净,众人听了,都暗暗为这嬷嬷捏了把汗,
李文演却并未发怒,他甚至道:“那朕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郑嬷嬷说:“不必了,陛下。等娘娘挪出产房,您再探望也不迟。”
就在此时,产房里忽然传来凝风的哭叫:“来人啊——娘娘血崩了——”
还在庆幸自己保住了脑袋的胡太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阖宫的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骤雨转瞬即至,李文演抬头,任冰凉的雨落在他脸上。
不必他吩咐什么,各色天材地宝、吊命的药流水似的进了坤宁宫。
全家的小命都压在自己的手上,胡太医颤颤巍巍地为皇后把脉、施针,用尽了毕生所学。
可是女子产后血崩是太常见也太无力的事情,古往今来,多少富商巨贾家的女儿、多少身份显贵的帝王妻妾,都没过去这一关。
见胡太医面色惶惶,倚在软枕上,面如金纸的周妙宛竟艰涩地笑了。
她说:“胡大人,别怕。本宫若真死了,也会求陛下,不要……不要牵连到你们。”
连在这种时候,皇后都还会挂怀旁人的性命,胡太医心头一紧。
也难怪宫中和皇后娘娘打过交道的,无论宫嫔还是奴婢,都要赞她一声仁德。
可是……胡太医深吸一口气,嘴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
血止住了。
听了胡太医来报,李文演紧抿的薄唇终于松了下来,他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冲进了产房。
周妙宛已经闭上了眼,她没有力气,但能感受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说:“朕在这里。”
他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看看朕。”
周妙宛很想睁开眼,很想说话。
她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吗?
他是不是又在哄骗她?
可周妙宛又觉得,或许她根本不用谋算那么多,或许她本就会化作这宫闱中的一缕幽魂。
她脑海中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
吃假死药,会让真死变成假死吗?
她没来得及想出答案,也没来得及张嘴替胡太医求情。
手一松,睡了过去。
——
坤宁宫上下,一片死寂。
桂花早被接连不断的秋雨打得疏落,可哪怕它陷在泥里,还在兀自散放着香气。
皇后迟迟没有睁眼,只有一口气吊着,众人缄默,不敢多话。
李文演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早朝都荒废数日,实在要紧的折子,他便直接在坤宁宫处置了。
天下圣手齐聚一堂,到底还是把周妙宛的命拉了回来。
醒来后,她目光空洞,低头从手腕上玉镯的机关里摸出一丸药。
是太后予她的北襄秘药。
她说,此药用后,会使人的气息渐渐减弱,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如无事发生,三日内若不服解药,便会陷入假死般的情态。
周妙宛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将性命交予一颗陌生的丸药,她在数月前借口看马戏,找来只小猴子试过此药,确认无事后,眼下才敢服下。
是时候了,她轻咳几声,引得内殿的李文演急急赶来。
脚步声渐近,周妙宛才缓缓睁眼。
见到李文演,她第一句说的是:“孩子。”
便有宫女抱着小皇子来了。
周妙宛知道,自己所生的女儿已经被送出了宫,眼下却还是满目慈爱地看着宫女怀抱里奶猴似的的男婴。
李文演却连目光也没分给过这个孩子,他紧紧攥住了周妙宛的手,说道:“可好些了?”
周妙宛轻轻摇头,她说:“臣妾的身子,臣妾自己知道。”
李文演听不得此话,叫了太医进来。
胡太医这些日子也不敢歇,他赶忙来给皇后把脉,把完脉,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直接跪在了地上。
吃了李文演兜心一脚,胡太医把头叩得更低了,艰难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回光返照。
周妙宛拦住了李文演,轻声细语:“为难他们做什么,叫他们出去罢。”
见李文演眼中情绪复杂,她嘴角微弯,说道:“皇上,扶臣妾起来走一走,躺得身上难受。”
李文演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他扶周妙宛起身。
周妙宛接着他胳膊的力,缓缓挪到了雕花的窗槛前。
窗外的乌云满天,十分应景。
周妙宛看了一会儿便觉没趣,她双腿乏力,直直倒在了李文演身上。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死后,臣妾会被葬在哪里?”
李文演终于开口,声音比她的还要喑哑:“你不会死。”
对,她不会死。
他说得很坚决,不知道是不是在劝自己。
周妙宛轻笑,她说道:“人都会死的,臣妾死后,应该会被葬入皇陵吧?你没那么快要死的,到时候,空荡荡的棺椁里,只有臣妾一人,臣妾会害怕的。”
她如今气短,几句说完,便拽住了他的衣襟,整个人喘得不像样子。
李文演薄唇微颤:“你若害怕,朕就来陪你。”
她嘟起嘴,脸上写满了嫌弃:“才不要。臣妾就算死,也要去一个山明水秀,有风的地方。”
话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文演抱紧了她,道:“好了,别说了。”
“我想要自由,”她轻轻说:“景行,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说完,她像是没有了力气,再次合上了双眸,随之便陷入了时梦时醒的状态。
这一回,无论换了多少神医,李文演都只能听到四个字。
“大限将至。”
他以为她和他的爱恨情仇会绵延一辈子,也许等到两人头发都花白了,她还会不咸不淡地冷冷看着他,骂他无情。
“不行,”他陡然站起,眼神几近疯魔:“皇陵太冷清,还是朕身边最好。”
“哪怕死了,她也要陪着朕。”
放心不下的宿烟霞刚踏进殿门,便听见了他的疯话。
她该说什么?该感叹这李家血脉里竟然能出一个情种吗?
可宿烟霞终于没忍住,嗤笑道:“不愧姓李。皇上,你实在太肖似先皇了。”
李文演忽而转过身,他双目通红,手背上青筋满布。
“母后在说什么?”
“在夸奖你,肖似你的父皇。”宿烟霞说:“论及自私,恐先皇也要输你一头。”
李文演没说话。
他平生最恨的人,不是贵妃、不是娴妃,亦不是那些欺辱过他的人。
而是先皇,他的父亲,真正酿成悲剧的人。
“母亲竟会觉得朕像他?”李文演嘴角泛起冷笑。
他是她的亲子,更是皇帝。
但宿烟霞并不畏惧他。
手握权柄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
“你的自私像极了先皇,你所谓的爱只会害死她,”宿烟霞冷声道:“放皇后走吧,她不该是困在这宫闱中的鸟儿。她合该归于广阔天地,哪怕是死,她也不该死在这里。”
李文演怔怔独立,顺着宿烟霞的话,他忽然想到了周妙宛生产那天。
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个念头仿佛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他对她说,要什么,都给她。
她只想要自由。
她哪怕死,也不要留在他身边。
宿烟霞看出他内心激荡,顺势再推了一把。
她说:“既然药石罔效,何不干脆让她离开。给自己留个念想,就当她没有死,就当她还活着,就在你统御的山川湖海之间。”
就当,她还活着。
李文演彻底失语。
——
天公作美,晴朗阳光洒向大地。
富贵锦绣的皇城不会多分到一片光,贫穷荒旷的山野亦不会被太阳冷落。
周妙宛的舌下含着吊命的千年参,她坐在马背上,被李文演拢在怀中。
阳光真好啊,她深吸一口气。
她面色青白,可整个人都焕发出一股久违的生气来。
李文演手持缰绳,一低头,就能看见怀中这抔清澈的笑颜。
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怀念,他最近总会梦见同她初见的场景。
那时的她,打马而过,红衣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翻飞,像山间的一朵云,峭壁上的蔷薇花。
她还是那个她。
跑了一小会儿,李文演忽然勒住了马,把缰绳交到了周妙宛的手心里。
他低声说:“你来。”
她苍白的手接住了缰绳,本能地催马前进。
周妙宛逐渐被风包裹,不知跑出去了多远,下意识回头时,却发现原本抱着她的李文演不知何时已下了马。
她身后空无一人。
周妙宛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再回头。
李文演也没有。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
或许孤家寡人就是他的报应,他合该被最亲近的人一起来算计。
他想。
微甜的感觉堵在喉间,他轮廓分明的脸紧绷,薄唇微抿。
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淋漓的鲜血吐在了地上。
他抬手拭去了唇角的殷红,茕茕孑立于山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