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歪着头, 却没如想象中那般看到李文演欣喜的表情。
相反的,他神情紧绷,紧握住她的手, 扶她坐下。
别院到底比不上宫里头东西详尽, 周妙宛刚要坐下,李文演又拦住了她的动作,去内室里拿了软垫,为她铺好。
“着不得凉, ”他说:“有多久了?”
周妙宛垂眸, 看着他始终交叠在她手背上的那一双手。
“估摸着,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李文演轻声念道。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 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心知肚明,自己起初的想法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卑劣。
因为对于孩子, 他并无甚感触, 只不过想着女人大多慈母心肠,想以此为借口绊住周妙宛的手脚。
可后来,当她安静地坐在镜前梳妆, 而他起得早,已经坐在案前捧起本书卷在读,不经意回身时,看见了镜中他和她的脸。
是异域进贡来的琉璃镜, 人影清晰可鉴。
拂晓的阳光化作了淡淡的光晕, 将她秾纤合度的身影衬得极为温和。
在那时,他突然忍不住想, 她不只是他的妻子,以后, 还会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和她的孩子,会像谁更多一点?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周妙宛如释重负,她浅浅笑了。
不管她之后做出怎样的决定,至少这个孩子,是在期待之中诞生的。
她已经不再期望他做一个好丈夫,可她还是期望他能够做一个好父亲。
李文演说:“朕这就传太医来。”
周妙宛按住了他:“不必了,臣妾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难得偷闲,臣妾想在此好好休息休息。”
这怎么能行?李文演皱眉,正欲说什么,见她倦意已经浮上眉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在这人迹稀少的山间别院里,两人和普通夫妻过得别无二致。
李文演不知从哪弄来一套茶具,他饶有兴致地要为她亲手烹茶。
周妙宛静静看着他筛茶、煮水,他并不精于这些风雅之道,动作远称不上行云流水,忙起来还打翻了茶盏。
她看笑了,心下一阵涟漪。
她想过的生活,从来如是。
如果李文演他一直是那个翩翩有礼的端王,也许无权无势,但两人在封地的日子肯定也是衣食无忧。
冬来可以偎依在泥炉子前取暖,烤一把油栗子,夏至一起去山间采风,听蝉鸣蛙叫、泉水叮咚。
想重新开始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她甚至希望过,他可以骗她一辈子。
左右演了这么多年,哪一层皮是他的真实面目,哪一层皮是他不得已的伪装,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不是吗?
可惜啊……
他手上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剑,这柄剑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如果他不是皇帝就好了,周妙宛想。
“什么?”李文演问她。
周妙宛错愕抬眸,才发觉自己想得太入神,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口。
她说:“没什么。”
李文演未置可否,抬手将青瓷盏放在她微凉的掌心:“尝尝。”
周妙宛手心微颤。
他究竟听没听清,并不重要。
沾染过权势的人,不可能放弃手中的一切。
或许曾经他的想法很纯粹,只是想要将欺辱过他们母子的人踩于脚下,可一旦品尝到手握大权的滋味,谁放得下呢?
在他得登大宝的刹那,她就不该抱有任何期待了。
周妙宛没说话,浅啜了一口茶水。
刚要喝第二口,他便将杯盏从她手中夺了回去。
“你如今有身孕,喝不得多,尝尝味道就好。”
周妙宛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其实常常忘记这一点。
她开口,状似嗔怪:“那皇上还勾臣妾喝。”
李文演嘴角一弯:“逗皇后笑笑罢了。”
周妙宛忽然说:“回去之后,臣妾想要两个人进宫陪臣妾。”
不过小事,李文演不经意地回答:“都好。可是先前伺候你的丫头?”
周妙宛点头,她掰着手指:“一个是凝风。先前让她替臣妾守着母亲留下的一方小院,不过周家受了牵连,臣妾的父亲和继母他们都离京了,如今不需要她再守,臣妾想她了。”
“还有郑嬷嬷,她从前是臣妾母亲的陪嫁。不过她年事已高,臣妾准备等月份再大些,再让她来陪臣妾。”
宫妃有孕,月份大了本就该让亲族来人陪伴,李文演自然不会拒绝。
短短的两天转瞬即逝,两人启程回宫,而周妙宛也终于在坤宁宫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凝风。
凝风来之前,也有些忐忑,毕竟太久没见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向如今的皇后娘娘好好行一个大礼。
可看见周妙宛的瞬间,凝风的泪憋不住了,什么礼仪全抛到了脑后,直奔入她的怀中。
“小姐——”
凝夏见了,悄悄回转过身,抹了一把泪。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周妙宛心下也是感触良多,她搀着凝风的手说:“好了好了,如今都嫁了人了,应该要稳重些才是。”
凝风原就比她要大些,去年便嫁了,只是那时风云突变,周妙宛连送她出嫁的机会都没有,只放了她的身契。
凝风听了,赶忙擦掉眼泪。
“对,奴婢此番是来照顾您的,不该哭哭啼啼。”
周妙宛轻抚着她盘起的发髻,道:“若非本宫心底不安,是不该叫你来的。白日你和凝夏一起陪着本宫,到了晚上,你还是出宫去,省得你们夫妻日夜相隔,你丈夫呀,在家中怨怪本宫呢。”
被取笑了,凝风脸皮薄,立马就红了脸,她说:“谁要管他呢,奴婢来陪娘娘,他敢说个不字,回去奴婢连屋都不让他进!”
端的是一副悍妇情态,殿里熟络不熟络的小丫头老嬷嬷都笑了。
周妙宛也笑了。总要见过才放心呢,凝风过得开心,她也开心。
“好了,凝夏,你带凝风去拾掇间屋子出来,平常休息好有个地方坐坐。”
凝夏道:“娘娘,就让凝风姐姐和奴婢睡一个屋吧。”
周妙宛摇头:“不必挤了,有的是空置的房间。”
凝夏微微有些黯然,很快应是。
她知道,娘娘聪明,很多事情她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有揭穿她。
皇帝那边,也许久没有再命她做什么事情了。
凝夏己不可察地叹口气,随后挂上笑,去替凝风提包袱了。
李文演忙过了上午的事情,便来了陪周妙宛用午膳。
如今坤宁宫的小厨房水准比起御膳房只高不低,原因很简单,皇上日日都在这儿用膳,底下人当然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用过午膳,太医来请脉,周妙宛抬眼,静静听他宣判。
她已经在宿烟霞手下人的帮助下,取出了埋在脉里的金针。
宿烟霞是不可思议的:“你还真能狠得下心来,这么多针埋着,不疼吗?”
疼啊,当然疼。
取出来后,筋脉酸软的感觉还留在体内。
但是周妙宛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之前不后悔,现在也不后悔。
之前她、李文演、谭家及诸方势力闹成了一锅粥,那个时候如有了孩子,还不够裹乱的。
虽然现在也……
周妙宛没继续想下去,她直言问宿烟霞:“您已经是太后了,何必呢?”
宿烟霞笑着答:“宫里待得太无聊了,找点事情做罢了。”
周妙宛愕然,继而又问:“若臣妾腹中是个公主,那恐怕您的想法要落了空。”
“晚年能得一小公主教养,日子也算有了依托。”她说。
太医踟蹰许久,终于开口,将周妙宛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说:“娘娘确实有孕,只是娘娘身子羸弱,这孩子如果能养到足月生产,便也还好……”
李文演皱眉:“什么叫还好?”
太医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周妙宛含笑替他说出了不敢说出口的话:“若是养不到足月生产,估计是凶险异常。”
她并不意外。
李文演按住了她的手,责怪的意味明显,他说:“胡说什么?”
跪着的太医姓胡,是新院判,前头那位因为做事失了分寸,早叫李文演给下了狱,荣归故里的梦休矣。
眼下胡太医不敢再像前人一样尽打马虎眼了,他虽然微微打着寒战,可话却说得直接。
“娘娘,您的脉相乃是大寒之征,微臣斗胆问一句,您之前可曾受过寒?可曾在月信来时下多了冷水?”
这话他问起来也觉得奇怪,这等宫寒之相多见于山野妇人身上,皇后娘娘出身世家,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怎会宫寒得如此厉害。
周妙宛并不看他,只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文演一眼,说道:“当然有啊。”
李文演心头一颤。
是了,她曾在他的冷眼旁观下,长跪整夜。
那样冷的雨。
小院里的青苔都被冲刷殆尽。
身子弱些的,只怕立时便要晕厥。
连御前的小太监看了都不落忍,见殿内熄了灯,以为他已经睡下,偷偷去给她撑伞。
他没有睡,只坐在浓郁的黑暗中,看她拒绝了那把伞,身影潇然。
事后,他撤了她的舆驾,等她走到乾清殿来找他。
两人关系渐渐缓和后,她也不曾像他吐露过什么,可他知道,哪怕是春日,一旦阴雨绵绵,天气转冷,她也会在背过人的地方悄悄揉自己的双膝。
他只想看她能撑到几时,想看她求他,却忘了她是和他一样的血肉之躯。
他刻意回避了周妙宛的眼神,只死盯着胡太医:“胡太医,皇后的身子,如今全盘托付于你,事关重大,莫要让朕失望。”
胡太医不敢不应。
待他走后,周妙宛轻轻开口:“不必迁怒他人。”
李文演呼吸一紧。
是的,不必迁怒他人。
合该受罪的,应是他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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