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有孕

久违的春日。

淤堵的血脉却无可挽回地让周妙宛的身体每况愈下, 站在日头下,温暖的阳光也暖不了她寒透了的身子。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是恐惧死后还要和李文演合葬, 周妙宛甚至觉得, 安安静静地死去也不算是一个坏结局。

人生短暂,但先前她也活够本了。

她曾经的日子,一直过得还算不错,孩提时会为自己没有母亲、父亲不疼爱而难过, 可后来, 这种忧伤的情绪也渐渐淡了。

后来在外公的纵容,兄弟姊妹的陪伴下, 她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见过了许多风景。

想到这儿,周妙宛微眯起眼, 心底的难过就如柳絮般纠结萦绕。

外公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知道, 这是他选择的结局。

唯有他这个父亲身死赎罪,才能让这场祸事尽量少得牵连到其他谭家人。

又或者知晓陈年真相,发现自己效忠多年, 所谓不惹忌惮竟成了笑话,连长子都死于先帝和家贼之手,或许也因此失了生意。

外公不算什么聪明人,可他是个好人。

得他教养, 才有如今的她。

周妙宛走在湖边, 心思繁重,步子却轻悄, 她时不时拨开挡在面前的柳丝。

谭远行的几个儿子,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牵涉到事情中来, 可是他的女儿谭娇,周妙宛还记得。

那时她和家中闹翻了,和李文演成婚时,唯有这个表姐姐,悄悄来替她添妆。

谭娇名唤娇,命运却多舛。定过两次亲,两次都没嫁过去,夫家就因为种种原因退了亲。再后来,来求亲的人家越发不行了,她干脆堵气不嫁,一直到今天。

她若是外嫁女……也不会被牵连没入教坊了。周妙宛心头一颤,可是即使是出嫁了又如何,有个叛逆的爹,夫家又如何不对她弃若敝屣?

可这些事情即使她身为皇后亦改变不了什么,盯着她的眼睛甚多,她先前只能悄悄给教坊司的人递消息,尽量保住谭娇。

风波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将谭娇救出了教坊。

后面的事情,周妙宛没有再管。

忽然,迎面来了几个小宫女,周妙宛没太在意,以为是哪个宫妃也出来散心,没曾想,撞上的竟是太后。

简单行礼寒暄后,周妙宛正要走,就被宿烟霞拦住了。

她眼波流转,看不出年纪,她说:“湖边风大,皇后可愿陪哀家去那边亭子上小坐一会儿?”

太后和她的儿子不一样,行事一向没什么章法,周妙宛拿不清她要做什么,但眼下左右无事,便应了长辈的要求,两人一道往那四角方方的亭子上走。

“人多眼杂,赏景便无乐趣了,”宿烟霞道:“你们退后些,哀家同皇后有体己话要聊。”

周妙宛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她同李文演都没有什么体己话聊,同他娘更是相交寥寥,不过面子情罢了,连李文演如今对太后亦说不上有多亲密。

于是她道:“不知太后有何要事要知会臣妾?”

宿烟霞翻转手腕,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株药草。

周妙宛心里咯噔一下。

没被李文演发现,却被太后撞破了。

她的月信月余未至,周妙宛心知不妙。

虽然惊人,但也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时日里,李文演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调养身子,姜姑娘的方法虽有效,可她那时都说,到底比不上一碗药下去来得彻底。

或许是某位名医的方子起了作用,又或许李文演实在太过诚心。

周妙宛发觉了自己腹中的异样。

好在她早有准备,一直在防备这一天的到来。

她苦心研读医书。

她生着病,吃的药本来就多,太医院拿来的药,她一定要自己“检查”,好趁机从中挑出一些需要的药材留下。

好让那个可能会来的孩子离世。

只一味药,在她吃的药方里从来没有过,周妙宛不得已冒着风险,拜托连云帆弄了来。

她避开了李文演的耳目,没曾想……

既然太后开门见山,周妙宛也懒得绕弯子,她直言道:“您意欲何为?”

宿烟霞将手收回了袖笼中,她慢条斯理地说:“帝后鹣鲽情深,哀家没回宫时便有耳闻,回宫后才知传言并不尽然。”

她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她问周妙宛:“皇后如今,到底是怎样做想的?不妨同哀家一言。”

周妙宛拿不准她的态度,只道:“交浅言深乃是大忌讳,臣妾并不敢在您面前妄言。今日之事,您大可以告诉皇上,让他来处置。”

宿烟霞闻言,笑道:“皇后明知,如若哀家想告诉皇上,今日便不会与你在此偶遇了。”

见她迟迟不吐露真实目的,周妙宛福了福身:“湖畔风大,臣妾身子不适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皇后想走。”宿烟霞笃定地说。

周妙宛动作一滞,她抬起头,眉目清明:“是。”

宿烟霞说:“哀家可以帮你。”

周妙宛相信她有能力可以帮到自己。

因为她身体不好,如今宫中庶务大半皆是由太后在处置,这个曾在北襄显贵一时的女人,重回中原皇宫,依旧是如鱼得水。

她和李文演的关系也保持在亲呢与不亲之间,周妙宛知道,这已是不易。

李文演对人对事防心一贯很重,他对于这个母亲,并非十分亲近。

但是,周妙宛道:“不知太后所图之事,臣妾不敢轻信。”

宿烟霞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欲望光芒,她说:“哀家,需要你腹中的孩儿。”

她压低了声音,和李文演低声说话时的嗓音有些微妙的相似。

其实李文演也长得很像她,纤薄的唇,上扬的眼尾。

周妙宛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为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已经赌气许久,不许人给她请脉了。

她给李文演的说辞是,她不想每天都知道自己身子越来越差,也不知道这个说辞能瞒多久。

她问道:“您已经是太后了,需要孩子做什么?”

宿烟霞但笑不语,眼睛却好像在问周妙宛,应或不应。

周妙宛好像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这个“半路出家”的太后,有的是野心和手段。

可是……周妙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理智上来说,她已经没有答应以外的选择了。

李文演那里瞒不了多久,一旦这一次她的选择被他所知,逃离这座樊笼的日子只会更加遥遥无期。

而且这一次不是乌龙,她有些狠不下心去做这件事情。

沉吟许久,周妙宛最终还是同意了。

宿烟霞看出了她内心所经历的阵痛,安抚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确实得想清楚了,现在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前怕狼后怕虎,这个也割舍不得那个也割舍不下,那你的心愿将永无实现之日。”

“你没有办法在不辜负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不辜负所有人的同时,也不辜负自己。”

这话点醒了周妙宛。

她默然片刻,道:“有件事,需要太后帮臣妾一把。”

——

最近光景很好,朝中要忙的事情不多,李文演腾了两天出来,打算带周妙宛去京郊远一些的地方踏青。

他知道,近来因为身体不适,她的心情越发差了,连太医请脉也不愿,药一碗一碗地熬,她表面应下,实际上转身背过人就倒在花盆里。

她喝药喝多了,都闻不出那兰花一股药味,就以为他也不知道呢。

虽然她仍旧是那幅不咸不淡的性子,可李文演却没来由地觉得,她同自己亲近了不少。

整日呆在宫里,病更不见好,于是他总要找由头带周妙宛出去散心。

两人微服走在市井中时,李文演要她揽着他的胳膊。

此番也不例外,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只不过生得比寻常人更打眼些。

李文演带梳了妇人发髻的周妙宛一起去了京郊的一处别院。

李文演先下了马车,正要扶周妙宛下来,就见她勾着背,目光停在了不远处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是一个穿着芽黄色襦裙的女孩儿,扎着双髻,小模样娇气极了。

她似乎正在磨自己的兄长,要她教他骑马。

“求求你了哥哥,你就……我也可以的……”

“胡闹什么,你连骑装都未换……”

隔了挺远的,这两兄妹的话音隐隐约约地飘来,周妙宛听得并不真切,可她看得却极入神。

小姑娘耍了个小花招,直接把勒马的僵绳从兄长手中抢了过来,随后哒哒哒地牵着马就跑,姿态不甚优雅地往马背上翻。

看起来她是学过一点马术的,只是不精罢了。

兄长无奈,追在马屁股后面一路跑。

两人越跑越远,逐渐消失在了周妙宛的眼中。

见她怔忪,李文演伸手在她面前:“先下来吧。”

他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温声道:“等我们养好身子,朕也日日带你去跑马。”

就像从前承诺过你的那样。

周妙宛内心酸涩,眼圈儿霎时就红了。

身子上的虚耗是实打实的,不是演出来的。

她现在连下车都需要人稳稳搀住,才不至于跌倒。

何况她的骑术是外公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的她,又如何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骑在马背上?

无忧无虑、肆意而为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李文演瞧她脸色难看,以为她是路上受了累,赶忙扶她进院休息。

而周妙宛忽然开口:“有件事情,臣妾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

李文演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吃药的琐事,便道:“那些庸医的药不吃也罢。子嗣并不重要,朕想明白了,只要皇后能陪在朕的身边,日后宗室中有好的苗子,过继来便好。”

无论是太医还是江湖郎中,已经有很多人委婉地同李文演说明了一件事情。

以皇后如今的身子骨,有孕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听他言之凿凿,似乎早有准备,并不似说笑,周妙宛有些迷茫了。

她微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如果臣妾已经有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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