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春日。
淤堵的血脉却无可挽回地让周妙宛的身体每况愈下, 站在日头下,温暖的阳光也暖不了她寒透了的身子。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是恐惧死后还要和李文演合葬, 周妙宛甚至觉得, 安安静静地死去也不算是一个坏结局。
人生短暂,但先前她也活够本了。
她曾经的日子,一直过得还算不错,孩提时会为自己没有母亲、父亲不疼爱而难过, 可后来, 这种忧伤的情绪也渐渐淡了。
后来在外公的纵容,兄弟姊妹的陪伴下, 她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见过了许多风景。
想到这儿,周妙宛微眯起眼, 心底的难过就如柳絮般纠结萦绕。
外公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知道, 这是他选择的结局。
唯有他这个父亲身死赎罪,才能让这场祸事尽量少得牵连到其他谭家人。
又或者知晓陈年真相,发现自己效忠多年, 所谓不惹忌惮竟成了笑话,连长子都死于先帝和家贼之手,或许也因此失了生意。
外公不算什么聪明人,可他是个好人。
得他教养, 才有如今的她。
周妙宛走在湖边, 心思繁重,步子却轻悄, 她时不时拨开挡在面前的柳丝。
谭远行的几个儿子,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牵涉到事情中来, 可是他的女儿谭娇,周妙宛还记得。
那时她和家中闹翻了,和李文演成婚时,唯有这个表姐姐,悄悄来替她添妆。
谭娇名唤娇,命运却多舛。定过两次亲,两次都没嫁过去,夫家就因为种种原因退了亲。再后来,来求亲的人家越发不行了,她干脆堵气不嫁,一直到今天。
她若是外嫁女……也不会被牵连没入教坊了。周妙宛心头一颤,可是即使是出嫁了又如何,有个叛逆的爹,夫家又如何不对她弃若敝屣?
可这些事情即使她身为皇后亦改变不了什么,盯着她的眼睛甚多,她先前只能悄悄给教坊司的人递消息,尽量保住谭娇。
风波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将谭娇救出了教坊。
后面的事情,周妙宛没有再管。
忽然,迎面来了几个小宫女,周妙宛没太在意,以为是哪个宫妃也出来散心,没曾想,撞上的竟是太后。
简单行礼寒暄后,周妙宛正要走,就被宿烟霞拦住了。
她眼波流转,看不出年纪,她说:“湖边风大,皇后可愿陪哀家去那边亭子上小坐一会儿?”
太后和她的儿子不一样,行事一向没什么章法,周妙宛拿不清她要做什么,但眼下左右无事,便应了长辈的要求,两人一道往那四角方方的亭子上走。
“人多眼杂,赏景便无乐趣了,”宿烟霞道:“你们退后些,哀家同皇后有体己话要聊。”
周妙宛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她同李文演都没有什么体己话聊,同他娘更是相交寥寥,不过面子情罢了,连李文演如今对太后亦说不上有多亲密。
于是她道:“不知太后有何要事要知会臣妾?”
宿烟霞翻转手腕,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株药草。
周妙宛心里咯噔一下。
没被李文演发现,却被太后撞破了。
她的月信月余未至,周妙宛心知不妙。
虽然惊人,但也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时日里,李文演遍寻天下名医,为她调养身子,姜姑娘的方法虽有效,可她那时都说,到底比不上一碗药下去来得彻底。
或许是某位名医的方子起了作用,又或许李文演实在太过诚心。
周妙宛发觉了自己腹中的异样。
好在她早有准备,一直在防备这一天的到来。
她苦心研读医书。
她生着病,吃的药本来就多,太医院拿来的药,她一定要自己“检查”,好趁机从中挑出一些需要的药材留下。
好让那个可能会来的孩子离世。
只一味药,在她吃的药方里从来没有过,周妙宛不得已冒着风险,拜托连云帆弄了来。
她避开了李文演的耳目,没曾想……
既然太后开门见山,周妙宛也懒得绕弯子,她直言道:“您意欲何为?”
宿烟霞将手收回了袖笼中,她慢条斯理地说:“帝后鹣鲽情深,哀家没回宫时便有耳闻,回宫后才知传言并不尽然。”
她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她问周妙宛:“皇后如今,到底是怎样做想的?不妨同哀家一言。”
周妙宛拿不准她的态度,只道:“交浅言深乃是大忌讳,臣妾并不敢在您面前妄言。今日之事,您大可以告诉皇上,让他来处置。”
宿烟霞闻言,笑道:“皇后明知,如若哀家想告诉皇上,今日便不会与你在此偶遇了。”
见她迟迟不吐露真实目的,周妙宛福了福身:“湖畔风大,臣妾身子不适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皇后想走。”宿烟霞笃定地说。
周妙宛动作一滞,她抬起头,眉目清明:“是。”
宿烟霞说:“哀家可以帮你。”
周妙宛相信她有能力可以帮到自己。
因为她身体不好,如今宫中庶务大半皆是由太后在处置,这个曾在北襄显贵一时的女人,重回中原皇宫,依旧是如鱼得水。
她和李文演的关系也保持在亲呢与不亲之间,周妙宛知道,这已是不易。
李文演对人对事防心一贯很重,他对于这个母亲,并非十分亲近。
但是,周妙宛道:“不知太后所图之事,臣妾不敢轻信。”
宿烟霞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欲望光芒,她说:“哀家,需要你腹中的孩儿。”
她压低了声音,和李文演低声说话时的嗓音有些微妙的相似。
其实李文演也长得很像她,纤薄的唇,上扬的眼尾。
周妙宛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为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已经赌气许久,不许人给她请脉了。
她给李文演的说辞是,她不想每天都知道自己身子越来越差,也不知道这个说辞能瞒多久。
她问道:“您已经是太后了,需要孩子做什么?”
宿烟霞但笑不语,眼睛却好像在问周妙宛,应或不应。
周妙宛好像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这个“半路出家”的太后,有的是野心和手段。
可是……周妙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理智上来说,她已经没有答应以外的选择了。
李文演那里瞒不了多久,一旦这一次她的选择被他所知,逃离这座樊笼的日子只会更加遥遥无期。
而且这一次不是乌龙,她有些狠不下心去做这件事情。
沉吟许久,周妙宛最终还是同意了。
宿烟霞看出了她内心所经历的阵痛,安抚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确实得想清楚了,现在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前怕狼后怕虎,这个也割舍不得那个也割舍不下,那你的心愿将永无实现之日。”
“你没有办法在不辜负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不辜负所有人的同时,也不辜负自己。”
这话点醒了周妙宛。
她默然片刻,道:“有件事,需要太后帮臣妾一把。”
——
最近光景很好,朝中要忙的事情不多,李文演腾了两天出来,打算带周妙宛去京郊远一些的地方踏青。
他知道,近来因为身体不适,她的心情越发差了,连太医请脉也不愿,药一碗一碗地熬,她表面应下,实际上转身背过人就倒在花盆里。
她喝药喝多了,都闻不出那兰花一股药味,就以为他也不知道呢。
虽然她仍旧是那幅不咸不淡的性子,可李文演却没来由地觉得,她同自己亲近了不少。
整日呆在宫里,病更不见好,于是他总要找由头带周妙宛出去散心。
两人微服走在市井中时,李文演要她揽着他的胳膊。
此番也不例外,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只不过生得比寻常人更打眼些。
李文演带梳了妇人发髻的周妙宛一起去了京郊的一处别院。
李文演先下了马车,正要扶周妙宛下来,就见她勾着背,目光停在了不远处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是一个穿着芽黄色襦裙的女孩儿,扎着双髻,小模样娇气极了。
她似乎正在磨自己的兄长,要她教他骑马。
“求求你了哥哥,你就……我也可以的……”
“胡闹什么,你连骑装都未换……”
隔了挺远的,这两兄妹的话音隐隐约约地飘来,周妙宛听得并不真切,可她看得却极入神。
小姑娘耍了个小花招,直接把勒马的僵绳从兄长手中抢了过来,随后哒哒哒地牵着马就跑,姿态不甚优雅地往马背上翻。
看起来她是学过一点马术的,只是不精罢了。
兄长无奈,追在马屁股后面一路跑。
两人越跑越远,逐渐消失在了周妙宛的眼中。
见她怔忪,李文演伸手在她面前:“先下来吧。”
他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温声道:“等我们养好身子,朕也日日带你去跑马。”
就像从前承诺过你的那样。
周妙宛内心酸涩,眼圈儿霎时就红了。
身子上的虚耗是实打实的,不是演出来的。
她现在连下车都需要人稳稳搀住,才不至于跌倒。
何况她的骑术是外公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的她,又如何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骑在马背上?
无忧无虑、肆意而为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李文演瞧她脸色难看,以为她是路上受了累,赶忙扶她进院休息。
而周妙宛忽然开口:“有件事情,臣妾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您。”
李文演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吃药的琐事,便道:“那些庸医的药不吃也罢。子嗣并不重要,朕想明白了,只要皇后能陪在朕的身边,日后宗室中有好的苗子,过继来便好。”
无论是太医还是江湖郎中,已经有很多人委婉地同李文演说明了一件事情。
以皇后如今的身子骨,有孕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听他言之凿凿,似乎早有准备,并不似说笑,周妙宛有些迷茫了。
她微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如果臣妾已经有孕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