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烟霞

京城于宿烟霞而言, 不算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她阔别此地已久,直到今年才有机会回来。

今天天气正好,是个难得的大太阳天, 所以她独自开了坛酒, 小小地庆贺了一下。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京时的场景。

她家在江南,出身寒微,日子过得平常充实。

原本属于宿烟霞的生活是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

未出阁时在家做事,给自己攒嫁妆。

等年纪到了, 她会在镇上嫁一个差不多的人家。

有可能是东街卖豆腐的小二哥, 也有可能是西市扛大包的赵老三,和身边其他姐姐妹妹们的生活不会有区别。

可偏偏就坏在她这张脸上。

皇帝喜好美色, 连宫女都要在全国各地采选像样人家的漂亮小姑娘。

当然,宿家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家,做宫女也是有门槛的, 轮也轮不到宿烟霞头上。

但是当地县城的一户富商, 家中的小姐被选上了。

小姐不想去,可负责来采选的太监已经将她的画像呈入京中,如若不应, 那便要祸及家中。

富商家也不愿自家娇养的女儿去宫里伺候人,所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

找一个生得有六七分像的小姑娘替就好了,左右只是画像而已,难道宫里还能看出来是不是吗?

于是, 和这位小姐同样生得张小鹅蛋脸、弯叶眉杏核眼的宿烟霞被选中了。

财帛动人心呐, 宿家本就穷,家里几张嘴等着米下锅, 宿烟霞身为大姐,除了应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况只是当宫女而已, 都不算卖身,满了二十五宫里就会放出来的。

到时候虽然年纪大了些,小二哥和赵老三估计都已经娶媳妇了,可那时她也能攒下不少的例银,日子不会难过,汉子也好找。

宿烟霞这样想着,没做太多艰难的心理斗争,开开心心地上了从江南去往京城的大船。

可惜那时不谙世事的小镇姑娘宿烟霞不知道,宫里到底是个什么吃人的地方。

她刚进京城,便被炫目的富贵迷了眼,哪怕是宫女,吃的喝的用的都远超她家中的情形。

不过到底是个本分姑娘,进宫后一直在老实做事,宫闱争斗似乎也没波及到她这个小宫女头上。

可后来,宿烟霞走了大运,竟被皇帝选中,去御前做了奉茶宫女。

偏偏那时贵妃和同娴妃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两人便都以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奉茶宫女烟霞是对方的人,一时间不知多少冷刀子暗箭落在了宿烟霞身上。

她惶惑极了,受尽磋磨后,终于知晓那位小姐为何要花那么的银子,只是为了让她替她进宫。

她愈发战战兢兢,生怕手上活计出什么岔子。

而这般模样的她,落在皇帝眼里,便像一朵雨中颤抖的娇花,同其他端庄持重的宫中美人相比,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终于有一天,皇帝酒后失态,要了她的身子。

那时皇帝行事尚不算荒谬,有所顾忌,酒后幸了宫女并不算什么光彩事。

清醒后再看这个名唤烟霞的宫女,皇帝觉得她实在不算多美丽,充其量中人之姿罢了,如何引得自己把持不住?

皇帝本就多疑,所以,他把一切都归结于宿烟霞的蓄意勾引,将宿烟霞发落至皇家寺庙灵谷寺中为尼。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宿烟霞心中萌生了怨恨的种子。

原来无权无势,在宫闱倾轧中便是这么个下场。

可到底也不能如何了,她心灰意冷,打算了此残生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有孕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必定引得宫中人出手,那时便是一尸两命。

没有郎中看顾,她不敢擅自堕了这个孩儿,硬生生瞒到了临盆之际。

有心善的女尼不畏血光替她接生。

待孩子满月后,她了无生意、割腕自尽。

可没想到的是,被丢到乱坟岗上的那一夜,她竟重新睁了眼。

许是割腕时卧了手腕的那盆水冷得太快,许是她本就产后虚弱进气没有出气多,连把她丢到坟岗上的人都没发现她还有一口气。

宿烟霞借着最后一口气,爬出了尸首遍地的坟山。

她想,既然老天不让她死,那她以后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活。

也是赶了巧了,恰巧有北襄的商队来京中做生意,想着自己在胤朝只能一辈子隐姓埋名,生怕哪一日就要被宫中人发现死而复生的秘密,宿烟霞干脆铁了心抛却过往,想办法进了北襄的商队。

商队此行的目的便是为王后置办布匹,恰巧她在宫中多年,对各色绫罗绸缎有了了解,一时间竟成了北襄商队里的红人。

背井离乡,彻底抛弃自己的过往去了北襄后,宿烟霞做了王后的侍女,在几次或刻意或无意的偶遇后,成了北襄王的女人。

待到王后崩逝,她这个中原女,竟成了北襄王的新任王后。

风雨十数载,宿烟霞几乎要忘却自己曾经的身份了,只在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孩子。

是个小男孩,不知如今他在胤朝过得如何?

不过只是偶尔罢了,她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冷血的女人,不然如何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了与中原世代为敌的北襄王后?

如今的她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旁的一概不论。

是以,在一向对她不错的北襄王病重时,嗅到危险气息的宿烟霞一面小意讨好,一面收拾起了包袱果断跑路。

她又无子,谁当下一任王她都讨不了好,她现在也不到四十,不如干脆再跑回中原,凭着多年积蓄,做个富寡妇岂不美哉?

所以,辗转许久后,宿烟霞艰难地回到了胤朝。

后来听说那老皇帝驾崩,她还是想念京中繁华,便又回了京。

最关键的是,她听闻最后登基的,竟是她当年所生的儿子。

她的儿子当她死了,追封了她为静仁太后。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喜事了,宿烟霞不是没想过进宫认亲,做她的富贵太后去,可是她身份上有不光彩的地方。

再嫁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再嫁给了谁。

她可是给胤朝皇帝生了儿子,转头又嫁给了胤朝的死对头北襄王。

所以宿烟霞冷静了下来。

皇帝是多疑的,哪怕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她主动认亲,只会显得太过刻意。

可如果她守株待兔,等她的好儿子把她寻回去,那她的前尘过往,便只是她不得已的苦衷。

她等到了这一天。

她的好儿子带着皇后一起,微服站在了她赁下的宅院门前。

原本守门的是个俊俏小厮,他的长相很合宿烟霞的口味,可是她盘算着时间,觉得皇帝差不多能找到她了,就把院子里的俊俏小厮全换成了老婆婆。

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开了点门,她佝偻着腰,眯起眼睛望向来人。

“您二位,是来找宿夫人的吗?”

李文演此时的心情,用近乡情怯来形容正合适。

他踟蹰不前,道:“是,劳烦您通传。”

站在他身旁的周妙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李文演不由捏紧了她的手心,低声说:“还好有你,同朕一道。”

周妙宛心道,她有不陪的选择吗?

院里传来一声:“二位请进——”

两人这才迈进了这方不算大的院子。

见到宿烟霞的第一眼,毋需只言片语,亦毋需再确认什么,只一眼,李文演便知道,她确实是他的母亲。

他同她长得极其神似,连周妙宛都能瞧出来。

她悄悄松开了手,极其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宿烟霞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她面带和煦笑意,说道:“我的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是每个母亲见到自己大了的孩儿时都难免会说的话。

李文演听了,却觉得喉头一滞。

他的声音极为艰涩:“……母亲。”

他从未叫过这两个字,更叫不出更为亲呢的“娘”了。

唤过她后,李文演继续道:“朕接您回宫安养。”

出乎意料的,宿烟霞竟然拒绝了:“母亲的身世并不清白,如今得见你长大成人,连家室都有了,已是满足。陛下请回吧——”

李文演动作一顿,他以为她说的是昔年被先帝强占之事,所以便道:“朕如今是天子,先前的过往已如云烟……”

宿烟霞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到底在北襄生活多年,一身中原女子打扮的她眼角竟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异域风情。

她说:“不在京中的那些年,母亲已经改嫁了。”

李文演并不算意外,因为探子曾报,宿烟霞的经历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掘地三尺,亦没有发现她这些年留下的痕迹。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他说:“母亲孤身在外辛苦,若不改嫁恐难独活。日后儿臣定会好生补偿于您。”

李文演知道,她是以寡妇的身份进的京,便以为她改嫁后丈夫亦去世了。

纵使多年来保养得宜,宿烟霞的眼角亦难免生了皱纹。

“不一样,”她轻声说道:“你不应该有一个做过北襄王后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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