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渡人

李文演一点也不意外。

周妙宛心思玲珑, 一点即透,只是很多时候不愿把事情往深处想。

他且问且答:“不算久,大概半年多前。你何时看出来的?”

算算时间, 也差不多了, 周妙宛默然。

她从来不甚愿意分享自己的难过给旁人,所以很多事情未曾向身边哪怕最亲近的凝夏言说,没想到此时居然也变成了一件好事。

还好,他不知道姜向晴为她施针封脉一事。

累及姜姑娘的话, 周妙宛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就最近吧。”她说。

自打李文演第一次提及她放走赵青岚之事时, 周妙宛心里就隐隐有了觉察。

这件事只有她、凝夏和连云帆知道,亲疏有别, 起初周妙宛疑心的是连云帆,可后来回宫后她只同蔚景逸有过两三次浅浅的接触,最后却引得李文演大怒, 处置了蔚景逸。

这是不合常理的。

若他早想对蔚景逸下手, 不会拖这么久。

而偏偏每每她同蔚景逸接触,都几乎只有凝夏在旁,周妙宛再不可置信, 也不得不信。

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利,想要收买个把人实在太容易,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所以她都没兴趣去问他到底是如何收买的。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微寒的月色洒下, 两人渐行渐远。

果然, 帝后未归,随驾而来的宫人们也不敢睡, 他们早早备好了热水和宵夜,就待两人回来。

周妙宛没有吃东西的胃口, 凑着凝夏的手喝热茶时,见凝夏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终究还是吞下了责问的话。

凝夏的关怀是真,背叛也是真。

就算她大发雷霆,逐她走甚至要她命又如何?

李文演也会往她身边送来旁的人来紧盯她。

可想到年少时抵足而眠的情谊,周妙宛到底还是伤心了,她叹了口气,并未多言,让凝夏和旁的宫人都歇下了。

念她体弱,还是秋天,屋子里就烧起了地龙,床榻枕衾一应都是热烘烘的,可周妙宛卧下后,却还是觉得发自心底的冷。

她试图安慰自己。

凝夏背叛了也好,日后她逃出李文演桎梏的谋算里,不需要再想着她了。

舟车劳顿,兼有大悲耗费情志,周妙宛睡得很快,后半夜里,她觉得背后有些热,正欲掀开被子透透气儿,忽被一只胳膊搂住,限制了动作。

她带着朦胧的睡意,去拨那只手,可背后的人却贴得她更近了。

许是以为不过一场梦,她没有醒,只嘟囔道:“莫要挨我,热死了。”

处理完军务后,李文演归心似箭,想要同周妙宛同床共枕,听得她睡了,换好寝衣后就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她的床榻。

为免惊醒她,李文演动作放得很轻,虚虚抱着她,可她还是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不安分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脸颊不经意间蹭到了他搭在她肩头的胳膊上。

这一下,烫得李文演动作一滞。

她脸怎地这么热?李文演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单手支在缎面软枕上,斜撑起上半身探头去瞧她的侧脸。

她睡颜娴静,玉雕似的脸上晕开了一抹极其浓重的海棠红。

他收回胳膊,用手背去试她额头。

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李文演深吸一口气,起身去着人叫大夫来。

随行圣驾的当然有太医,不过战事下来伤兵甚多,他们也同军医一起去照看伤患了。

见主子面露焦急,照临不敢怠慢,赶忙去叫了人来,复又道:“皇上,臣有一事……”

见他半天张不开口,李文演没心情听他酝酿,便道:“支支吾吾的,想清楚再来同朕说。”

照临一噎,随后忙道:“……是,皇上。”

可不是他想说不想说的问题,只是这件事未免太冒犯,几个兄弟硬说在皇上面前数他最受重视,硬要让他来说。

照临只觉脖子都凉飕飕的,好不容易大着胆子要开口,被这么一堵,又憋了回来。

而李文演没空管这许多,他将陷在梦中的周妙宛半扶起身,让她靠在他怀里。

闻讯赶来的太医哪见过这等场景,低着头不敢多话,默默替皇后把脉开药。

周妙宛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外面的动静,也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中,她想睁眼,可脑子烧得昏昏沉沉的,让她没有力气清醒过来。

她的脸连同脖子一路烧得通红,身体表面在发热,可内里她又觉得冷极了,冷得她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凝夏正半跪着服侍周妙宛喝药,可她牙关紧锁,一点药也喂不进去。

她都要急哭了,可是还是喂多少洒多少。

李文演见了,眉峰蹙起,他从凝夏手中接过了药,冷声道:“没用的东西,都出去。”

温暖到略显燥热的小房间里,只剩他和周妙宛两人。

气氛却无半分旖旎可言。

这段时日以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她同之前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

原来的她是春雨过后急急钻出头的青笋,是迎着阳光肆意生长的翠竹,可秋雨无情,现在的她除却依旧坚韧的骨头,只余衰败的枝叶一捧。

反倒是面上异样的潮红,让她显得鲜活了些许。

李文演低下头,凝望她许久。

他尝试了许多种办法,无论是捏着她的下颌,还是掰开她的唇,药冷了都还没灌进去。

李文演并不很会照顾人,或者说,他连自己都很少照顾,他有些无措了,顺手搁下了瓷勺,抬手,试图拭去她唇角沾染的药汁。

她的五官生得极好,连唇瓣都堪称娇妍欲滴,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很想用自己的唇去代替印在她唇角的指尖。

她的肌肤柔和,想必唇会更温软。

可他们有过“坦诚”相见,也曾耳鬓厮磨,做一对交颈鸳鸯,交换着彼此怀中的暖意。

但却从未亲吻过。

蜻蜓点水般的吻比肌肤相贴更亲呢,也更为虔诚。

他有些心动了,可是又不自觉地为自己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感到赧然。

看着一旁的褐色汤药,李文演心念一动。

只是喂药,不算轻薄,他反复告诉自己。

像是怕她醒来推开她一般,他的掌心扣在了周妙宛的后脑勺,随后就去噙了一口苦药汁子,俯首,欲将这口药渡到她的唇边。

屏气凝神。

越离越近。

他久违地清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两人的鼻尖堪堪擦过,她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突然抬起了鸦羽似的眼睫。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妙宛偏开了头,不去看他晦暗不明的眼睛。

李文演俯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药还噙在嘴里,他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

好苦,苦得他舌根都麻了。

他鲜少吃药,自身量长成后也未曾病过,康健得很,乍然间喝了口药,不由一阵恍惚。

可这样苦的药,她最近吃了多少?

浑身没有力气,周妙宛一时也没有逞强硬从他的腿上离开,她知道自己发烧了,见手边小几上有一碗药,便知是自己的,直接端了来。

喝药都喝出技巧来了,她屏住呼吸,抿唇凑在碗口,微微扬起脑袋便是一饮而尽。

这样喝,既闻不到苦味,也不会不小心喝到把残留碗底的药渣。

李文演忽然问:“苦吗?”

周妙宛本就倚在他臂弯里,两人离得很近,他一张嘴她便闻到了药味。

她说:“药哪有不苦的?陛下莫不是也发烧了,怎要和臣妾同饮一碗药?”

她当然知道方才他是想做什么。

可是她不想知道,只想装傻。

李文演没说话,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抬。

是的,他发烧了。

他手腕发力,重新将她抱回了被褥里。

“好好休息。”他说。

说完,他连外衫都没顾得上披好,便转身离去。

周妙宛冷眼瞧着,竟瞧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落荒而逃的李文演快步出了寝殿,便见天边星与月交界处的一抹鱼肚白。

回来的本就晚,又折腾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远山都被欲升未升的太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主子没歇,照临自然也没捞到机会去睡觉,何况他眼下还身负重任呢。

他扑通一下跪在了望天的李文演脚边,道:“陛下,宫中有急讯来报。”

李文演心情不是很美妙,他只冷冷道:“说。”

照临说:“怡和殿的宫人说漏了嘴,让娴妃知道了李文硕跟随造反的消息,她便……自行了结了。”

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虽然娴妃的手脚俱废,但一个人若真的存有死志,是怎么也拦不住的,她爱子如命,估计是怕自己的命被用来去拿捏她的儿子。

李文演便道:“死了正好,她也算和儿子一起上路了。”

若只是如此,照临也不会如此战战兢兢。

更要命的事在后头,照临的头越发低了下去:“宫人为她收尸时发现,她在地上磨破了自己的手腕,在裙摆内写了一封血书。她说……她说……”

“说什么?”李文演不耐问道。

照临心一横,说出了口:“她的血书上写,陛下的生母,您追封的静仁太后,如今还活着。”

闻言,李文演呼吸一滞。

京中将娴妃血书于其上的那截裙摆裁了加急送来,照临不敢再多言,只将其呈给了李文演。

李文演接过,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激起了惊涛骇浪。

所谓血书,是娴妃拖着手腕写就,字迹杂乱难以辨认。

透过那些无意义的谩骂之语,李文演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当年他母亲的尸首被丢到了山里,第二日娴妃曾派人去查看,结果那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书末尾,娴妃血淋淋的字皆在笑他。

笑他身为帝皇,生母尚活着,明知他铺天盖地地去寻她尸首,她也不愿意来找自己的儿子。

他这个皇帝当得何其可笑。

李文演捏在布料一角的手紧攥成拳。他不得不承认,娴妃所言确实狠狠戳中了他的心。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母亲还活着。

于是,李文演冷声抛出一个字:“查——”

话的尾音被无限拉长,照临一激灵,赶忙应道:“是,陛下,属下这就着人彻查。”

那片裙摆被李文演狠狠地掷到了地上,他说:“对了,娴妃的尸首,别忘了丢到乱葬岗,记得要找狼犬最多的地方丢。若她落得全尸,小心你的脑袋。”

不论他的母亲活着与否,有的事情娴妃既做过,他必然会让她会付出代价。

他阴翳的侧脸,有如被乌云笼罩。

——

喝过了药,烧稍微退了些。

但是周妙宛这几天大多数时候还是处在时睡时醒的状态里,迷迷糊糊的。

太医把脉也无非就是那一套说辞,什么气滞血瘀什么注意调养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还是得嗯嗯啊啊的附和着,然后继续喝着缓解症状的药汤。

没谁比周妙宛自己更清楚。

只要那些金针还在她的穴道中,这体弱多疾的病就是药石罔效。

而且,就算没有这一茬,她如今的身体也比不过之前了。

都道百病由心起,她的心甚少有开怀的时候,又如何撑得住一副康健的躯体?

如今吃着这些药,不过是装装样子、聊胜于无罢了。

十数日里,李文演一直有事要忙,但晚上总要来陪她一起,但并不动手动脚,只抱着她睡觉罢了,周妙宛想得很开,反正她拒绝了也没用,干脆把他当汤婆子。

白日里她躺着无聊,捡了闲书来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搜神记。

正看到李寄砍蛇的故事,她啧啧称奇,忽见李文演进来,她奇道:“还是白天,皇上怎有空来瞧臣妾?”

她语气轻松,可李文演是来报丧的,此时话在嘴边,一时竟堵住了。

见他神情凝重,周妙宛合上了书,正色问道:“皇上,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文演沉默许久,才终于说道:

“前几日,皇后身体不适,朕便一直没有开口。”

周妙宛陡然紧张,她的眉心和她手下的被子一样绞作了一团。

她问:“谁出事了?”

他答道:“谭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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