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利而合, 当然会因利而散。
“若非你贻误战机,我们如今怎会困守小城?”
“将军如今说这些,不如想想攻城之事吧!”
一路上都是势如破竹, 连斩多座城池的守将, 如今居然被这小子阴了一把,困守在这里。
谭远行的脸比马上要下雨的天还阴沉,忍下了争吵的冲动,拂袖而去。
李文硕摸着自己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 看着谭远行走。
这样的争吵, 赵青岚在旁边围观了很多次。
赵青岚不断在脑海中拼凑他们的话语,试图了解外面的情形。
大概是那个叫谭松的老将军率兵来了, 他是谭远行的爹,再清楚谭远行的套路不过,一时间谭远行处处吃瘪, 连带着罚了手下不少人军棍。
“好!李文演有魄力, 调这么多人来迎战是吧,我倒要看看,北境他要是不要!”
“命人传讯兰其罗, 知会他一声,如今胤朝主力尽在此,叫他好生把握机会。”
谭远行低声骂了句脏话,随即叫人把他的信鸽取来了。
这是谭家驯养的鸽子。
“待老东西知道了先帝是如何伙同北襄, 害死他亲爱的长子时……不知他还能不能硬得起骨头来。”
谭远行笑了, 轻轻一抬手,鸽子便从他手间飞走了。
只可惜后面的事情并不如他所预料, 几次猛烈的进攻后,腾阳郡仍未攻下, 他们的增援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反扑之势。
白日里,短暂的休战时分,谭远行和李文硕等一行人站在县城的墙头上远眺。
有人惊呼:“瞧!他们皇帝似乎都来了!”
谭远行闻言望去,果真瞧见了那明黄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那岂不正好,待兄弟们随我轻取此城,正好连李贼的脑袋一起端了。”
成日里他们都是李贼李贼的叫着,先前势头好,李文硕倒还能安慰自己,左右说得不是自己。
眼下时局不利,神经紧张,李文硕听了便眉头紧皱,他直道:“说谁呢!”
谭远行没说话,而他身后的随从有的趁机笑道:“谁应说谁!”
李文硕挥拳欲上,却只瞥见了谭远行的冷眼。
恰巧赵青岚此时上前一步,按住了李文硕的手。
她嘴唇微动,小声道:“王爷,此时不宜。”
顺着她递来的台阶,李文硕勉强收起了怒气,而他这一派的人虽不多,但总有些忠诚的下属,此刻也是敢怒不敢言。
原因无他,此时谭远行势大,他们惹不起。
赵青岚松开了搭在他衣袖上的手,随即把手又收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李文硕似乎觉得被其他人的目光团团包围有些丢人,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掩饰尴尬,一时间离城墙的缺口格外近了。
他腕间还缠着那根金链,赵青岚受他牵动,不得不也向前走了几步。
越往前,风声越大,猎猎的秋风裹着寒意凌然而过,叫人直打哆嗦。
赵青岚低头,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没有人把目光分给她和他。
他们各有心事,或者说各怀鬼胎,方才的小插曲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天助她也。
赵青岚忽然走得离李文硕更近了些。
她伸出胳膊,紧紧圈住了他。
这个女人好像真的对他用心了,李文硕不无快慰地想,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赵青岚的手背,刚想说什么,胸口的钝痛猝然间打断了他。
“你……”
他来不及将话说出口,就被风灌了满嘴。
赵青岚用尽了此生最大的气力拽上他,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毫不犹豫地翻过了拗口,一跃而下——
她的动作太狠太快,就像在心里预演过千百次一般,一时间,连最靠近他们的兵士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李文硕当然想挣脱她,可先前他为了束缚她扣紧的金链还绕在他的手腕上。
赵青岚毫不留恋地跳下城墙,李文硕没了挣扎的余地,同她一起坠了下去。
空中漂浮着女人最后的嘶吼:“替王爷报仇!”
事情来得太突然,忠于李文硕的几个得力手下猛然推开堵在前面的人,扒过拗口往下看。
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王爷的女人。
高耸的城墙下,两人早摔没了声息,而那个女人似乎还紧握着王爷的手。
一时间,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儿都红了眼眶。
其中一个起了头怒喊道:“方才就是他骂王爷是李贼,他离王爷最近,定是他动的手!”
血气上头的人哪管的了那么多,逮人就打。
原本两边就看彼此不对付,此时更是不得了,即使李文硕部下并非都对他忠心耿耿,可是眼下已经打了起来,谭远行他们可不管他是真跟随还是假忠心,都是一样的打。城墙上霎时便乱了。
而城墙下的白衣女子,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抽开了自己的手。她欲解开腰间金链,可手已经不太听使唤了,怎么也不成功。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五感真的会渐渐消散。
可还是好痛啊,赵青岚想。
他们说皇帝来了,不知皇后可来否?
希望她没有来,她有点怕自己的死相吓到她。
不远处打起来的动静混杂了风声溜进了赵青岚的耳朵里,她眼皮没了劲,挣扎许久,终于还是彻底合上了。
最后那句话,当然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狗咬狗起来。
也算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
而腾阳城上,众人见状,亦是大惊。
随后守将急道:“皇上,虽不知他们因何内讧,可眼下是个好机会!”
李文演没多置喙:“战场如奔雷,战机到来无需请朕旨意,诸位,请——”
众兵齐动,川流人潮中,李文演紧握住周妙宛的手,沿城墙内的梯子走了下去。
论心机算计,他可以;论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他的强项,李文演并没有添乱的打算,带着呆若木鸡的周妙宛去了角楼下的门洞暂避。
周妙宛和被抽了魂魄的提线木偶一般被他一路牵着走,她眼前只一片空白,反复闪现着方才那一幕。
赵青岚怎么会在那里,她又为何会突然跳下城墙……
刀兵骤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和刀剑会从她的尸首上踏过吗?
周妙宛同赵青岚并无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想到这一点,浑身还是一阵阵的发冷,她猛地站起身,就要冲出去——
李文演强行拉住了她:“想去送死吗?”
周妙宛定住了脚步。
是啊,她此时冲出去无异于送死。
胤朝兵将还会顾忌她的性命而被敌牵制。
她现在连为她收尸都不可,周妙宛头痛欲裂,她甩开李文演的牵制,毫无体面地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李文演并不知她内心再想什么,想起来她是在对面那对男女跳下城楼后才失了魂魄的,便道:“那个男人,皇后没有见过,他正是娴妃亲子李文硕。”
闻言,周妙宛从泪湿的膝盖间缓缓抬头。
被一双红透了的泪眼紧盯着的李文演说道:“朕不知皇后为何对他和那个姓赵的女人如此恻隐,先前不惜放走她,眼下又为她如此情态。”
他如何能懂?周妙宛用手背揩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她站起身,找到了一个背对李文演的角落坐下。
许是她的表现让他起了保护欲,李文演竟难得地没有多言,只安静地和她共处一室。
天渐渐黑了下来,战士们带回了捷报。
“皇上!我们胜了!叛军所驻守的两座小城中,其中之一已经被我们拿下!”
确实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好消息,李文演颔首,命人重重地赏了这些将士,又让此行随行伺候帝后的人也全去忙活大家的热汤饭了。
周妙宛在旁静静听着,她站起身,透过小小的门洞远远望去。
今夜月色浅淡,视野模糊,她好像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了。
“臣妾要出城。”她说。
李文演只道:“给朕一个理由。”
周妙宛漠然:“积阴德,替人收尸。”
城门大开,李文演派人知会了如今正在县城城墙上收拾战场的人,以免流矢误伤了她。
周妙宛抬起头,在皎然月色下寂然成行,每一步她都迈得格外艰难。
地面上遍是将士们的尸骨,此时也有其同僚正在为他们收尸。
这都是谭远行的孽,周妙宛心中只剩耻辱,身为谭家外孙女的她,连走过都觉得汗颜。
赵青岚的白衣很是显眼,尽管此刻白衣早就被尘土血污染得不成样子,可周妙宛还是很快找到了她。
或许老天爷都觉得她命实在是太苦了,心生怜悯。
同样是城楼坠下,一旁的李文硕早摔得不成样子,五脏俱裂,尸首被马踏得极为可怖,他亲娘来只怕都认不出他。
而赵青岚虽与他只一臂之隔,她的衣裙脏了,但比之李文硕却不知好到了哪去,至少周妙宛还能为她收敛起尸骨。
想起白日里她决然一跳,周妙宛手指微颤。
或许这就是赵青岚求仁得仁的结果,她或许不该为此难过。
万千世界于她皆是束缚,一朝身死又何尝不是解脱。
周妙宛发现到了她腰间那细细的锁链。
金灿灿的,可以称得上是做工精巧了。
赵青岚的手定格在腰间的金链上,她好似想打开它,却未果。
周妙宛心头火起,见金链另一段扣在李文硕腕间,她怎么拽都拽不断,又不想扰了赵青岚死后的清净,干脆直接站起身,从战场的残局中找出了一把刀来。
手起刀落,她直接劈断了李文硕的手。
不远处,李文演站在月色下,默默注视着周妙宛的一举一动。
见她挥刀,他走到他身后,出声道:“莫要伤了自己。”
周妙宛没说话,她无暇顾及脸上被溅到的血,俯身极为小心地替赵青岚解开了束缚,随后将那金链挥于空中,尽数斩碎后碾于尘土。
她又何尝不是被李文演的金链困住了?
李文硕手段卑劣,只想捆住赵青岚的身躯,可李文演呢,何尝不是想将那无形的锁链烙在她的心头?
听得李文演在此时温声关怀,周妙宛忽然很想笑。
他们李家兄弟,当真是如出一辙。
抱起赵青岚冰冷的尸身,她陷入了迷茫。
该葬她于何处呢?
先前让表兄谭世白查探她的身世,周妙宛便知道赵家不是什么好东西,眼下让她魂归故里是不可能的了。
以她最后被追封的赵贵人身份葬于皇家墓地?不行,周妙宛想,她会死不瞑目的。
不远处有个小山包,草木青青。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周妙宛忽然想到了这句诗。
她顺来杀人的刀充作刨土的工具,独自一人将赵青岚葬在了山脚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阵风轻拂过她的脸颊。
周妙宛愣住了。
也许赵青岚真的已经化作了山间一缕自由自在的风。
多好啊。
她终于要往回走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李文演快步追上,黑夜里衣袂翻动如浪涌。
周妙宛心里难过,没有搭理他。
而他在背后幽幽道:“在皇后眼中,朕谁也比不过。”
周妙宛没有停步,她神色冷清极了,脸上好似写着三个字——不然呢?
李文演控制着距离,同她并肩而行,他说:“皇后打算一直用这样的态度对朕吗?”
周妙宛仍不答,他像是忍无可忍了,直接迈开几步堵在她的身前。
周妙宛终于抬头,她两颊苍白,眼下乌青,隐约的月光中,瞳仁越发显得明亮。
“臣妾该用什么态度呢?”她问:“自臣妾自称臣妾的那一天起,除却将您看作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敢有旁的想法吗?”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就像一口已经耗干了的古井,朝其中抛个石子儿,也听不见半点水声。
石头咕噜噜地在井底转了一圈儿,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李文演惊觉,他慌了。
他知道,自己不止一次地为她心动过。
山拗口银铃般的笑声,茶楼里的惊鸿一瞥,还有大婚那日,盖头下她微红娇俏的一张脸。
可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多年间,救他一命的那个女子早化作了激他上进的徽记。他不容许自己为周妙宛心动,仿佛为她心动的每一刹那都是对心口徽记的背叛。
他强自压下所有的欢喜和悸动,反复告诉自己不得沉沦。
直到登基大礼前。
他想,皇后之位该是姜向晴的,无论如何,她都于他有大恩。
那周妙宛该怎么办?李文演想,让她做贵妃吧,委屈她一下,日后他定会用更多的岁月去补偿她。
被姜向晴拒绝后的夜晚里,他内心深处除却不解,更多的竟是庆幸,他瞒不了自己。
可是,他们之间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李文演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他怕她生出旁的想法,所以固执地要剪去她所有旁逸斜出的可能。
他以为当她身边只有他,她也只能依偎他时,他花些心思总是可以捂热她的。
她曾经那么炽热地心许他,怎么可能会真的永远封存那样的感情?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失去她。
可是现在,李文演突然发现自己错得彻底。
有些东西就像手心淌过的泉水,再用力地攥紧拳头,它也会从指缝间溜走。
再也抓不住。
周妙宛见他哑口无言,哪知他内心惊涛骇浪,她只道:“臣妾无意与您争辩,我们且回去吧。一直不回去,屋里的宫人会等我们到半夜。”
她的话刚说完,便被一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怀抱裹住了。
怀抱的主人声音微颤,像夜风中瑟瑟的寒枝:“宛儿,是朕错了。”
没听到回应,他急急道:“是朕不该,不该劝你去饮那碗附子汤,不该冷眼看你雨夜长跪,不该几次三番戏弄你恐吓你,更不该纵容谭远行至今日。”
只是,世上难得早知道。
她仍旧没有声音。
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顺应他的拥抱。
许久后,她闷闷的声音才从他的胸前传来。
“臣妾的真心话,皇上可想听?”
得他肯定的答复,周妙宛才缓缓开口。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怪过你。”
“那碗附子汤,我能理解,毕竟你是想做皇帝的,有着谭家血脉的儿子,如何让你安枕?跪的那一夜,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那时不冷静,一心想替谭家说话而已,并不是你押我去跪。”
“至于谭家,都说捉贼捉赃,不用些心术手段,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呢?无论如何我都怪不到你头上,反倒要谢谢你,给我外公最后的机会。”
“你我之间,我亦无怨。从前你的情若没有几分真,我也不至于一头陷下去。我有多少情,你从前便用多少回报过我了。”
“只不过你这个人,太凉薄、太自私了,从不在乎别人。不在乎,所以我跪不跪的你无所谓;不在乎,所以我从瘴气林死里逃生,你想的是我可同蔚景逸肢体相接;不在乎,所以只想将我困在你的身边,不顾我的喜悲。”
“天底下,从来没有因为别人不在乎自己就怨怼的道理,所以我不怪你。”
明明人就在自己怀中,可李文演却觉得,怀中人和自己相隔着一道天堑。
他说:“不,你可以怪朕。”
他声音越发轻了:“朕可以学,给朕一些时间。”
周妙宛乖顺地呆在他怀里,眼睛却始终没有看过他。
少女情怀乍然被戳破的时候,她是真的好难受,恨不得给他一刀,让这个家伙下地狱去吧。
事到如今,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所以,她也没有打算给李文演无端的希望,她说:“好啊,除非你不做皇帝了。”
她和李文演,赵青岚和李文硕。
他们之间,并无分别。
只要这个男人坐在比她更高的位置,那他的爱或情,所谓的低头道歉都只是他鼎盛权势下的一场游戏罢了。
他随时可以结束这场以他为主导的游戏,随时将她重新捏在手心。
而她不行。
她永远处在被人拿捏的位置。
男人不语,所以她继续道:“臣妾不会同手握自己性命的人产生感情,哪怕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久久没有再开口。
许久之后,李文演才松开了她。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他对她说:“朕陪你走回去。”
周妙宛垂眸,看着他与她交叠在地上的影子。
多像一对璧人。
她回答他:“好。”
他不会放弃如今的权位,他也不会放她走的。
她知道。
两人走过林间,惊起了枝头休憩的鸟儿。鸟儿挥着翅膀飞去别地了,原就要坠不坠的几片秋叶经了风,十分应景地落下了枝头。
她忽然问:“凝夏,何时起开始替你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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