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为免武将势力过于膨胀, 从未出现过一门双将的格局。
世人皆知,谭松征伐数十年,立下汗马功劳, 可鲜少有人知道, 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叫谭柏,混得是稀松平常。
为了避嫌,谭柏几十年间都只在京中领着闲职,高不成低不就, 分家后他这一脉更是无人问津。
其实这样的规矩也并非只是为了避免武将集权, 用家人为质防止他们造反,更重要的一点是, 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一干子弟全上了战场,嫡支血脉也很容易断绝。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 可落到各人头上时, 想法也不尽相同。
碌碌无为的同时意味着平平淡淡,安享富贵,有的人甘愿扮演这个碌碌无为的角色, 在京中娶妻生子,闲时去茶楼与旧友小会,不比在外刀光剑影的强?
但是有的人他不愿。
谭远行便是其中之一。
谭家家风清正,一向少有什么庶子庶女。谭松膝下就只三个孩子, 老大谭远望, 老二谭远行,小妹谭行兰。
谭远望刚生下来时就很不一般了, 他不哭也不闹,只朝着接生婆咧着嘴笑;抓周时左手抓了羊毫笔, 右手拿了青霜剑;周岁宴上,挣脱了奶娘的怀抱,踉踉跄跄地在赴宴的大人前面翻了俩扎实的小跟头。
再大些,该进学了,谭远望更是不负众望,连来谭府授课的大儒都对他夸赞不已,醉后甚至和自己的旧友哭诉,怨老天不长眼,让这么好的苗子出生在武将世家。
可更难得的是,谭远望在武学上也极有天赋。谭松常年征战在外,偶得空回京述职已是难得,每回回京和长子切磋,他都能发现他如同破土春笋般的进益。
谭远行小时和哥哥一起学文习武,那时比不过他,大哥只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发顶,然后说:“没关系的,哥哥像远行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谭远行信了,他加倍用功,丝毫不敢懈怠,只怕哪一天被哥哥甩得背影都看不见了。
可是等他年纪渐长,谭远行才真正陷入了绝望。
不,他的哥哥并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他每一步都迈得比他稳、比他高。
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兄长,他也算得上是天资聪颖,可偏偏……
可偏偏谭远望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同他打过交道的没有不赞他慈悲心肠、玲珑关窍的,连那时的太子都对他欣赏有加。
这样的人,越是妒恨他,就越显得自己卑劣,于是谭远行想,算了吧,或许他就是没这个命。
他此生注定身负远行之名,却只能一生困守京城。
可心中的恨意却在他无知无觉之时悄然生长着。
后来,谭松把谭远望丢到军中历练,不给他照应也不披露他的身份,而他居然真的就从一个小兵一步步往上爬,不过三年,真的在军中小有名气了。
谭远望顺利回京的那一天,望着自己的兄长明澈的双眸和被风沙侵染后变得粗糙的一张脸,谭远行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心声。
他在想,去他娘的兄友弟恭,从今开始,我只要他死。
有的念头一旦生起,那便一发不可收拾。
谭远行心中的杀意燎原而过,面上却更与兄长和睦了起来。
终于,他的苦心孤诣和切切算计起了作用。
他认识了一个人,是北襄一个不受宠的小王子,和他的境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叫兰其罗,他妒恨所有欺压他看不起他的人,连带唯一关怀他的世子王兄一起恨到了底。
于是,他们一拍即合。
在北襄世子多阿英率部下前来议和之时,谭远行和兰其罗里应外合,内奸应声而动,杀了对方的人。
两边局势本就剑拔弩张,如此情形下都以为彼此要动手,一时间刀剑齐飞,血漫过了大理石铺就的殿堂缝隙。
果然不出谭远行所料,他的好哥哥一身君子之风,乱阵中不惜身护手下先走,他身手了得,还真无几人近得了他的身。
只可惜,他对自己的弟弟毫无提防,倒在谭远行刀下时,他脸上的表情何止惊愕。
“怎会是……你……”
谭远行懒得管他遗言如何,因为剩下的人,不能留活口。
不过有谭远行这个内奸,他们如何逃得出去?兰其罗早就派人去拦截了。
而为洗清自己的嫌疑,谭远行给了自己的一剑——堪堪擦过心脏,再多半寸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
被救醒后,谭远行爬到谭远望灵前伏地大哭,连谭松都不忍看,别过了脸,强行让人把伤重未愈的他架出了灵堂。
后来,谭远行跪在谭松面前,哭求让父亲给他一个机会。
他一定要为兄明志,报仇雪恨。
说这些话时谭远行慷慨激昂,可说实话,他心中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触,脑子里唯独闪过了谭远望死前那惊愕的表情。
谭远行便在心里暗道:没事的哥哥,你的牺牲,弟弟定不辜负。
而如今时过境迁,谭远行多年的谋划终于已是箭在弦上……
出门前,谭远行给自己随身的酒壶添满了酒,站在检阅台上的他仰脖猛灌了一口,随即把剩下的半壶子酒全数撒到了地上。
而台下,整齐划一的定北军寂然无声,只待凭他一声令下。
这些日子,军中都传遍了。
他奶奶的,他们在前头打仗,而后面那起子狗娘养的,居然还克扣他们的粮饷?
谭将军派人去讨说法,居然只换来几道安抚的旨意?
为免地方割据,这些戍守北境的军士绝大多数并非北境人,而是从其他地区征调来的,说实话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忱还不如对将军的忠诚,在这里吃沙子喝风就是为了那口粮饷,旨意算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谭将军去找宣旨的太监讨说法,竟还被那阉人当众训斥了一顿。
连将军都是说训就训,还会在乎他们底下这些大头兵的死活吗?
更让他们气愤的是,谭将军扣下京城来人后,竟意外从他们嘴里发现了一桩秘闻。
昔年老将军长子谭远望,竟是死在先帝的算计之下!
谭远望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可偏偏是这出众,引了先帝的忌惮,他不惜借北襄之手除掉了他。
这样的言论在军中传开之后,局势就连谭远行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想想也是,爷们在这里把脑袋栓裤腰带子上,给你们姓李的戍边关,转过头去,你居然有脸把我们卖给了北襄,那眼下他们在这里同北襄鏖战,又是图什么?
图这里风大,图你扣钱不发,还是图你冷不丁背后给咱来一刀?
正巧,天生异象的传闻也传到了军中。
军中盛传:“就说这狗娘养的要遭天谴呢!该!”
“给他们卖命还不如给谭将军卖命,人那么大官儿还天天跟我们一起吃大锅饭,朝中拨的银子从来不克扣不说,还自己倒往里贴。”
“对啊对啊,我上次去将军府复命,谭将军还分了我半边鹅翅膀啃。”
“去你的——不过说真的,咱兄弟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就是图功名吗?若是谭将军做了皇帝,我们岂不是……”
诸如此类危险的话语纷传,是以今日,谭远行检阅全军,道:“诸位同僚最近的想法,我老谭都是知道的。”
“这杯水酒,就当我们祭一祭这些年来死去的弟兄,也祭一祭我死去的长兄!”
说到这,谭远行眼眶微红,“兄弟们都知道,我老谭这条命,都是兄长拼死救下来的,我不愿,也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不能让害死他的人,还稳坐京中!”
“此去京城,我不图权位、不图富贵,只图一个说法。但此去注定凶险,诸位弟兄不少也是有妻有子的,所以,如果大家有不愿的,我老谭也决不勉强。”
“这里是我变卖家私换来的千两白银,若有退的,拿上遣散的银两,是走、还是继续守边关,我绝不阻拦。”
谭远行早在军中安排好了内应,他话音刚落,支持的声音就此起彼伏:“不!我们愿誓死跟随谭将军!”
“我们也要一个说法!”
“兄弟们,跟着谭将军搏上一搏,指不定就什么都有了!”
身处群体中的人,在这样的裹挟中很难真的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而且这个年月除了一些世袭的军户还读过些书,剩下的人本就大字不识几个,没有太多的思考能力,随波逐流罢了。
被当大官、赚大钱的幻想蒙蔽了双眼,眼下他们倒真的越叫越响亮了。
而少数脑子转得过来弯的人,在这样滔天的声响中认清了局势,更不会出声反驳。
因为他们知道,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反叛的帽子已经是落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如若不从,哪怕真的能走出这座城池,之后又如何不被问罪斩首?
所以,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哗然中悄悄有人起头呐喊——
“除李贼,助将军!”
这样的呐喊越来越大,谭远行终于不再推辞,他一脸沉痛地喊了停。
“好,兄弟们既如此信任老谭,老谭此番,豁出去这个脑袋不要,也一定要打进京城,好好搏一番!”
正说着,镀着金边的云彩后面,炽热的太阳从云后探了出来,照得众人面前那杆旌旗越发辉煌。
众军士见了,自然以为是吉兆。
检阅完毕后,谭远行坐阵中央,遣得力副将先遣去往前方探路。
而李文硕围观了这样的一场闹剧,不由道:“没想到,谭将军这天象算得够准,太阳也真够给面子的,恰好这个时候出来。”
谭远行笑而不语,一脸的高深莫测,随后才道:“招不在新呐,管用就行。”
李文硕又问:“谭将军这般丢开北境,不怕天下大乱,北襄大举进犯?”
谭远行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他说:“首先,兰其罗那可没什么真东西,二十万大军是不假,可真的能操控得动的不足一半;其次,这次我撤军,就是给他交换的条件。”
李文硕很快就懂了。
兰其罗之所以能够配合他,真的在此时来犯,是因为谭远行答应了他,他会撤兵,到时候兰其罗要面对的,便只是其他地方赶来的增援,他与他交换的,就是这个机会。
至于兰其罗拿不拿得下,那就看他自己了。
果然是个心黑手毒的东西,李文硕心下感叹。
不过京中这次如临大敌,派来的援兵不少,只怕兰其罗那边且要啃上一会儿呢。
这对他们来说,却是好事,拢共就是那么些人,眼下京中的防备必然空虚,他们急行军而上,定能打李文演个措手不及。
想及此,李文硕心底不由冷笑一声。
而谭远行忽然问他:“说了这么多,不知文硕兄那边情况如何?”
李文硕便道:“放心吧谭将军,腾阳郡守严博泽我已经联系上了,此人乃是我母亲的旧识,很是牢靠。”
谭远行又问:“你如何笃定他一定会城门大开,迎我们入城?”
“我在京中还有暗桩,”李文硕回答道:“我已同严博泽传信,若他迎我们入城,事成以后便是泼天富贵,若是当我的话是耳旁风,那他从前同我们勾结的证据,自然会有人呈给皇帝。”
李文硕不疾不徐地说:“反正是要抄家灭族的,他为何不赌一把呢?”
谭远行暗自点了点头。
他自己能掌控的部分并不担心,因为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是李文硕是半路来的,他只怕他说的那什么郡守是和他什么旧友。
但听得李文硕说是利益相系,他便放心了。
毕竟世间情也好爱也好,都会随时间消磨干净,唯独恨与利益最是牢靠。
而赵青岚这边,李文硕临行前找来大夫为她医好了腿。
李文硕转身去寻她。
因为是刚医好的腿,所以她仍旧不良于行,坐在一方摇晃的小小马车上,见李文硕坐进来,她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王爷……你去了好久,我害怕。”
李文硕唇角微弯,俯身去贴她娇嫩的面颊:“还知道怕?”
赵青岚说:“旁边都是不认得的男人,婢妾当然害怕。”
李文硕很是满意,嘴上却并不饶人:“你最好是,否则爷就把你丢到军妓堆里去,让你学她们伺候男人去。”
她极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后紧紧贴住了他:“王爷……你吓我……”
李文硕问她:“你现在能站起来了?”
赵青岚点头:“能的,我现在可以站起来了。”
于是,李文硕从袖中摸出一条金链来,他带着危险的笑意,掀开她的外衫,用这链子沿她小衣的腰身紧紧绕了一圈,扣得死死的,随后将金链的另一头,锁在了马车的一角。
他说:“一路上太危险了,我还是将你锁起来吧。日后若要带你出门,我便将这一头把在我的手心里。青岚,你说可好?”
他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赵青岚胆寒,可她面上不显,直接娇滴滴地顺势栽在了他的怀中。
她说:“好,我巴不得日日都同王爷不分开。”
李文硕带笑将她揽在怀中,手上渐渐不老实了起来,顺着那条细细的金链一路摸索。
而后面几日,李文硕见赵青岚乖巧,竟真的把金链一头绕在自己手腕上,日日都要带她出去见人。
军中男人见了哄笑一番,却也没觉得多奇怪。
除却李文硕自己的手下和谭远行几个人以外,其他人只当他是投奔而来的势力,一时间只感叹道:“娘的,还是这些读书人玩得花啊!”
赵青岚是识字的,也多少读了些圣贤书,此情此状只让她觉得羞辱,几近崩溃中,她总是能想到王妃的话。
不,此时她已经是皇后了。
皇后送她走前,除了让凝夏给她路引,还转达了一句话。
她说:“好好活着,不是你的错。”
那时赵青岚便知,或许是皇后早就找人查探过她的身世,知道了她背后不堪的经历,所以才这样劝她。
于是,赵青岚被李文硕牵在掌心中的每一刻,都在告诉自己。
好好活着,不是她的错。
而这几日李文硕见人议事,未曾避开赵青岚。
这群男人并没有谁真的把赵青岚这个看起来就弱不经风的玩物当回事儿,所以她才渐渐知道了自己眼下的境遇和李文硕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原来他贼心不死,竟伙同了他人继续造反。
而他的同伙,竟是皇后外家谭家的人!
知道这一点后,赵青岚再也没安稳地合过眼。
她知道,皇后同皇帝本来感情就不甚好,而她的外家现在还要造反了!她在宫中肯定也备受猜疑,没有安生日子过。
赵青岚心里难受得紧,想到如今自己不能做些什么帮到皇后,更是郁结了。
李文硕见了,竟分出两分兴致来逗弄她:“嘿,怎么哭丧个脸?那谭远行不过一介武夫,真的攻入京城了,我便率旧部将其拿下,坐收渔翁之利做皇帝去,到时候……封你做个妃子,可好?”
赵青岚扯起勉强的笑:“只要能陪在王爷身边就好,我如何敢奢求那么多?”
可她心里明镜似的。
她知道了,李文硕和那谭远行之间并非十分信任,两人只怕都未给彼此交底。
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人意料。
浩荡的军士们走到了一个她不认得的地方,停了下来。
而李文硕同那谭远行竟吵了起来。
谭远行怒目圆睁:“你不是说,那腾阳郡守受你胁迫,定会城门大开迎你进城?”
李文硕汗如雨下,他焉知那严博泽竟然在这种时候掉了链子,非但没大开城门,反倒纠集义士,悍然守城?
他说:“这……也不是我所想的啊!眼下事已至此,谭将军不如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见谭远行脸色越来越阴沉,李文殊到底低了一头,他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廓门山往东数十里,山匪众,皆是我的人,愿助谭将军一臂之力。”
其实这些人逐利得很,若是李文硕此时身无长物,他们定不会跟随,但是眼下他傍上了谭家这面大旗,原本游移踟蹰的部众又被他收拢了许多。
也只能如此,聊胜于无了。谭远行到底没跟李文硕撕破脸,他手下部众到底有个千把人,如今要攻城,有此千人助力,总好过分出心去对付他们吧。
谭远行果断下令:“掉头,先取东西两座县城,以夹攻之势相逼腾阳。”
随后便拂袖而去。
李文硕吃了这个哑巴亏,到没人的地方,越发折腾起赵青岚来。
军中多刀兵,赵青岚趁着更衣的时候,捡来只流矢,掰下了箭杆前端锐利的铁片,悄悄磨尖了它,又将它藏在了自己的鞋底中。
被李文硕捏在手心时,她想极了要扎死他,可都忍住了。
她还没有十成的把握让他死透,不可以轻举妄动,赵青岚告诉自己。
而没过多久,她又听得了一个消息。
京中派来迎战除叛的不是旁人,正是谭远行的父亲谭松。
赵青岚心中终于有了掂量。
从她自己的角度去想,她不愿李文硕赢,而从皇后的角度去想,也应该是不希望谭远行胜的。
赵青岚不在乎这江山社稷到底跟谁姓。
可她知道,如若谭远行胜了,不管是李文硕摘了桃子还是谭远行改朝换代,身为前任帝皇的皇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谭家是她名义上的外家,她这个外姓女也沾不到光。
从古至今,都道最毒妇人心,可赵青岚想,这些男人的心肠比她们谁都要毒呢!
而至少朝中派来平叛的还是谭松。
说明皇帝还愿意给这个机会,如果……谭松大义灭亲,大败谭远行,或许皇后她受的牵连会少些……
想及这些,哪怕只是为了她自己,赵青岚知道,该做什么了。
——
李文演力排众议,启用谭松平叛,命其戴罪立功。
朝野哗然之时,他再度抛出了第二道惊雷。
“情势危急,朕有意亲自前往腾阳,以提士气。”
朝臣自然不愿,合力上谏劝皇帝收回成命。
未果,皇帝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不仅要去,甚至还带上了皇后一起。
众臣不解,而周妙宛亦是不解。
“帝后同赴前线,共守国土,皇后不觉得此举颇壮胆气吗?”李文演玩味地看着她,“皇后有心做好皇后,此时自然不会拂朕的意思吧。”
她有选择吗?周妙宛透过竹帘,望向了车外。
李文演的胳膊已经环住她的肩,他说:“皇后今日进的东西未免太少,又瘦了些,还是要多吃点。”
随后他话音一转,愈发深沉:“不然,怎么有力气,同朕一起,亲赏谭家的覆灭呢?”
周妙宛不欲多言,随着先头急行军一起赶路,再怎么精巧的马车这个时候也难免颠簸,她一路上吐得不成人形,胆汁都快呕出来了,眼下好不容易缓解一些,她怕和李文演说着说着又吐了出来。
若是从前,她定会从马车里钻出去,然后自己寻匹马来骑。
想到骑马,周妙宛黯然失笑。
她如何还骑得动马呢?现在的她连上下马车都需要人扶,上马都上不去了。
而李文演看起来兴致颇佳。
周妙宛甚至听见他哼着一曲乡间小调。
她眉头微皱,这还是个摇篮曲,通常都是母亲哄孩子睡觉时才哼的。
见她神情怪异地缩了缩肩膀,李文演自顾自地说:“这首曲子,是朕的母亲为朕哼唱过的。”
周妙宛没忍住,她问:“如果臣妾没记错的话,皇上的母亲在您满月时就离世了。”
他可别说,他能记得自己二十多天时旁人在他耳边说过什么。
李文演似乎陷入了渺远的回忆:“或许是她哼过吧,又或许是朕的臆想。”
周妙宛一哽,没有说嘴这件事情。
因为丧母的痛苦,对于她来说也是实打实的。
到了腾阳后,此地的郡守严博泽点头哈腰陪着笑来迎驾了。
周妙宛见了有些奇怪,文人大多讲究一个傲骨,讲究一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就算面对皇帝也鲜少有这般低姿态的。
随后她便明白了。
李文演没有避讳她,直接冷眼睨了严博泽一眼,道:“严郡守如今可还坐得安稳?”
严博泽躬身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罪臣才有此戴罪立功的机会。您放心,先前臣一直同那贼首虚与委蛇,眼下定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李文演不可能放任关隘处的人不是自己的人手,摸排下早知他是娴妃一系,为放长线钓大鱼,将其收归己用,如今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他看着严博泽,笑道:“他是贼首,那严郡守是什么呢?”
严博泽悄悄用袖子揩掉了额上的冷汗,他嗫嚅道:“罪臣……罪乃是迷途知返的贼子,陛下愿给罪臣这个机会,罪臣愿为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套话听得耳朵起茧了,李文演不屑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打住,令他将这段时间的大事小情一一道来。
周妙宛静静听了一会儿,待严博泽走后,她对李文演说:“一路舟车劳顿,臣妾有些倦了,想先回去休憩。”
李文演却不同意,他忽而抓住了周妙宛的手腕,眼神中隐隐可见兴奋的光芒。
他说:“前方战事焦灼,皇后可万不能错过此等景象。”
李文演颇为强硬地,带着周妙宛一起登上了城墙。
见帝后当真冒着风险前来,甚至还一道站上城墙,把守此地的军士们个个激动得不得了。
这可是皇帝皇后啊!连很多小臣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得见天颜,今日他们居然真的见到了!
而李文演早收起了在周妙宛面前时隐时现的那股混不吝的作派,他放平嗓音,掷地有声地好生鼓励了一番镇守的兵士们。
周妙宛站在他身后,不无意外地听他在此慷慨陈词。
他没有引经据典,说些文绉绉的话,甚至用上了些对于皇帝来说颇为粗鄙的词语。
可偏偏这些话,引得兵士们共鸣,没多久他们便卸下了初见帝皇时的拘谨和恐惧,甚至还有胆大的,敢接过话茬大着嗓子说上一句。
周妙宛听着,觉得李文演这番话确实说得很有水平,一时间城墙上,大家保家卫国、平叛除逆的情绪越发高昂。
李文演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略偏过头,看了站在他身后的周妙宛一眼。
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周妙宛总觉得,李文演现在有心展示给她看他在其他地方不同的一面。
或许是因为那一个巴掌,激起了他的胜负欲,让他想向她展示自己身为皇帝合格的一面?
周妙宛只觉得他的心思好笑。
靠李文演近处有个小兵,替他指了指方向。
“皇上您瞧,现在叛军就在那两座县城之中,在这儿可以看见他们的动静。”
周妙宛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离得近些的那个小县城,背靠山脉,侧接河流,四面都被城墙完完整整地包裹了起来。
旁的普通的小县城,其实很少有建像样的城墙的,不过土石简单堆砌,再从中挖个城门出来,而此地因为位置关键,因此,附近的县城都修建了扎实的城墙。
不过县城到底兵力有限,谭远行他们带着十数万人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
周妙宛目力甚佳,她望向那座城墙,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军士和满布的弓箭手。
得亏离得还算远,不然说实话,李文演估计还真不好上来,否则真有神箭手一箭穿胸,那可真是亏大了。
同样的,他们现在也肆无忌惮地站在城墙上,因为腾阳城上的弓箭手也无法射到他们。
人群中,周妙宛认出了自己的二舅谭远行,心下半感交集。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抱着消息若是谣传该多好的想法,可亲眼看见谭远行率军站在对立面时,她心中到底难平。
她再定睛一看,竟还在对面城头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青岚!
她身着单薄的长裙,低着头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
周妙宛大惊,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更让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赵青岚玉白的衣衫上染透了血。
她忽同她身前的男子,一前一后地从城墙上坠下——
就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扑簌簌地落下枝头。
倏尔,周妙宛愣在了原地。
赵青岚坠下的时候,好像说了句什么,可她离得太远,影影绰绰地听不真切。
没待她反应过来,对面城墙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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