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文演亲口说来这个消息时, 周妙宛一时竟分不清自己作何感想了。
她心里怨恨吗?
当然。
她所经历的过往种种似乎都变成了虚假的泡影。
可怨恨之下,更多的是愤怒。
皇权争斗、纵横捭阖,那是他们的事!北境的百姓何辜?可他们全做了他们的踏脚石!
恍然间, 她好似已经能听见刀兵之中, 普通人的声声哀鸣。
而站在殿前的李文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神情,好似在期待她变得惊慌无措,跪地求饶一般。
他甚至还开口道:“皇后所依仗的谭家,也只是通敌叛国的奸人罢了。”
李文演走向她, 步步紧逼:“皇后, 如今你还能有何枝可依?”
这话让周妙宛愈发愤怒了,她气得浑身都在抖。
见她这般, 李文演还当她是被谭远行气昏了头,他定定地看着她涨红了的脸,正欲再说些什么时, 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劈在了他的左脸。
这记耳光, 用尽了周妙宛全身的力气,是以她的右手连同胳膊都被震得发麻,须臾之间, 李文演的左脸就浮起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她深吸一口气,直呼他的姓名怒斥道:“李文演,你莫忘了,你还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
北襄兵临城下, 叛军已过廓门山, 内忧外患之间,他挂念着的居然还是和她的所谓小情小爱, 何其可笑!
突如其来的巴掌,将李文演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可刹那间他便回过了神,他下巴微收,抬起右手抚过她留下的掌印,唇角竟随之勾起了一丝莫名的笑。
周妙宛的胸口仍在剧烈的起伏着,她怒目圆睁,甚至伸出食指直指他的面门:“你若还当自己是这胤朝的皇帝,就应该想想自己此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李文演忽然抬手,紧握住了她指向他的那根手指,用了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激怒朕,于皇后有何好处?”
“世间人做事非得有好处不可吗?”周妙宛从未感觉自己的气血如此上涌过,她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的目光:“好啊,皇上既还称我一声皇后,那今日劝诫,也是我的份内之责!”
“好!好一句份内之责。”李文演的瞳孔中折射出一点兴奋的寒芒,他竟然说道:“皇后,有没有人夸过你,你真的很适合做这个皇后?”
“不过……你是真的有恃无恐,觉得朕不会杀了你,还是想干脆趁此机会,一了百了呢?”
他的话让周妙宛彻底失语。
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若能打醒你,让天地间少一些枉死的冤魂,我今日就算真的血溅当场,我也甘愿。”
闻言,李文演竟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在空寂的殿中久久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周妙宛不懂他想做什么。
未几,李文演止住了笑,笑意倏尔便消失在他的脸上,只余骇人的寒意。
“不,朕当然不舍得让你死了,这场好戏,你若看不着了,该有多可惜啊。”
他的眼中满是戏谑:“谭远行叛国的消息,朕还未派人去告知谭松,既然皇后如此忧国忧民,不如亲自走一趟。”
周妙宛没想太多,一口答应了。
这件事情,本也瞒不住谁,既然要有人告诉外公,那不如是她。
“来人,为皇后娘娘备鸾驾出宫——”
听了皇帝的吩咐,候在殿外的宫人急忙去准备了,方才那记耳光清脆,他们在外面也听见了,现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李文演目送着她纤弱的背影迈出门槛,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下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她从来是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的,她怕是真的觉得他会置江山于不顾,比肩夏桀商纣。
不过他也算咎由自取,愿不得旁人,不是么?
李文演再度抚上了侧脸上淡淡的红痕,嗤笑一声。
没必要同她解释那么多,反正总有一天,她的身边、她的心里都只会有他一人。
这一天还不会太晚。
这便足够了。
——
李文演没有跟来,可是派来的护卫多到离谱,像是生怕她有半点逃出去的机会。
周妙宛漠然来到了谭府。
府里乱哄哄的,传言四起,婆子小厮们都闹开了,都想离府,可眼下谭家已经被重兵把守,一干人等只进不出,他们如何出得去。
这些时日来,深居简出的谭松正坐在书房中。
说是书房,可房门正对的位置,却是一把剑。
谭松拿着细绸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昔年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那把剑,他大老粗一个,也没给这把剑起什么风雅有寓意的名字。
真打仗时哪有功夫在这儿擦剑呢?能有幸活着回来,返程时浇半壶水酒在它上头,就算清洗过了,所以日积月累下来,这柄剑早不复刚铸造出时那般鲜亮凌厉,可暗红的血色中,开了刃的它更显凌厉。
听到了周妙宛的脚步声,谭松动作一滞,他没有回头,继续擦着他的剑。
书房里没有点灯,屋外的自然光透过大敞的窗户射了进来,空中漂浮的灰尘在光的照射下如有实体,斑驳陆离。
“您知道了吗?您的二儿子,定北大将军谭远行已带兵反叛,抛下北境,兵至腾阳城。”
周妙宛轻轻张口。
苍老的背影忽而一颤,谭松手下没定住,一时不防,被陪他多年的剑刃划破了手。
他不惜掺和进京中乱局,眼下落得如此下场,是他之过。
他无颜面对这个外孙女。
可她居然极为冷静地问他:“外公,眼下有什么办法吗?”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谭松转身,道:“你是说,如何救谭家吗?”
周妙宛摇摇头:“不,我想问的是,可有办法止住乱局。”
办法……谭松陷入了沉思:“眼下,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逼得北襄撤军,稳住北境,再聚北境援兵反攻南上,要么只能从内部击破。今上乃是聪明人,他会知道如何破局的。不要小觑了他。”
看着比之前还要消瘦的外孙女,原想问她近况,问她可被牵连的谭松张不开口了。
她如何过得好呢?
周妙宛问:“外公,先前你说过,二舅他的命是大舅舅救下来的,他还曾立誓除北襄平天下,这件事情的结果都已经是一个谎言了,外公,你难道一点都不疑心大舅舅的死吗?”
她的话引得谭松往不敢想的方向深思。
可谭松说:“那时他才几岁?如果是他动的手,他得从哪年哪月起就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勾结北襄了?”
有的事情,往往当局者迷,周妙宛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定北军此前一直在您的掌控之中,他不过上位半年而已,如何能蛊惑得全军人都甘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去跟他一起造反?您有没有想过,这个局他到底布了多久,又早在多少年前就开始收买军中人心了?”
闻言,谭松瞳孔微缩。
再荒诞的可能,在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的时候,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了。
他一直没有察觉出这个儿子的狼子野心。
可是……谭松面露痛苦之色。
他什么都可以理解,唯独理解不了大儿子的死。
他说:“没想到,我谭家世代,竟真出了这样的‘奇才’,骗了所有人这么久,终归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这如何能预料到呢?周妙宛想,在李文演卸下伪装前,她也不曾怀疑过他。
外公又如何怀疑自己的亲儿子呢?
何况这个亲儿子还是另一个亲儿子用命护下来的。
再多的言语在此刻也失去了力量,周妙宛无言,目光中只剩下谭松和他背后那把剑。
小时候,她偷偷摸过这把剑,那时外公已经半是退隐了,一年中能有一半多的时间待在京城。
这把剑也就随他一起留在京中,被尘封许久。
有一回她摸剑被逮了,还被外公罚蹲了好久的马步。
她不服气,抹抹鼻子上的灰就问:“外公,这剑漂亮得很,我就摸了一下,一小下!”
外公就说:“囡囡,这剑凶气重,不要碰它,等你马步蹲完,外公送你一把小剑,更漂亮的。”
那时候,外公的背还是很直的,比他的剑还要直,可是现在剑还是那把剑,人却迅速地老了下来。
时辰不早了,周妙宛不便多留,正要回宫,府外忽传来太监尖细锐利的声音。
“谭松何在?圣旨已到,出来接旨——”
谭松当然听见了,他熟练地从剑台上把剑拿下,收剑入鞘,挎在了自己的背后,随即来到了院中。
圣旨到,谭家人包括周妙宛全数到了院子里,跪下听旨。
“……着命谭松戴罪立功,亲率大军急赴廓门山,征叛军,斩叛首,不得有败。若胜,赦其九族性命;若败,五服内尽斩不怠!”
“罪臣听命——”
谭松叩首领旨。
他脸上半分意外也无。
周妙宛便知道了,李文演的这道圣旨早在外公的意料之中。
知子莫若父,谭远行的排兵布阵之道,哪里不是谭松手把手在战场上教出来的?
况且,他之于定北军的意义也非同寻常。
没有比他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方才一直在擦他的剑。
可是外公到底已经上年纪了,周妙宛心底难免酸涩,走前命人去厨房取了一盅酒来。
她举杯道:“这杯是祝捷酒,望外公平安而归。”
她没有用凯旋两个字。
进退维谷,在战场上杀了自己最后一个儿子,赢了又何谈凯旋。
谭松豁然,接过酒杯朗声大笑:“何需活着回来?老骨头一把,最后一回出征,战死沙场,岂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