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岚没有在青阳县久留。
春风料峭, 走在路上的她却并不觉得寒冷。
她心底有一股腾腾升起的火苗,催促她向前走。
深吸一口春光明媚的气息,赵青岚隔着衣衫抚了抚胸口, 摸到那枚珍贵的路引还在她怀中, 她才放下心来。
这个动作,她已不知做了多少次,可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每每感知到它的存在, 她脸上的笑都格外明晰。
天地广阔, 脚下的泥土地她都觉得有趣。
因为整整四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
赵家本是小小游商, 为做一笔买卖才去的京城,赵青岚随兄长一起初到京城,兄长被眼前繁华似锦的地界迷了眼, 染上了赌瘾。
一夜之间, 在赌坊把身家输得精光不说,还把这次的货也赔没了。
日期将至,交不出货, 赵家兄妹两人一道被押送官府,负责监审这桩案子的是三皇子李文硕,他本就好嫖宿狎妓,见赵青岚模样好, 便起了心思。
底下人把他的心思悄悄同赵青岚的兄长一说, 他正愁无法脱罪,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立时同意了,把妹妹送给了李文硕做外室。
赵青岚哭过闹过上吊过, 可在皇子王孙的权势面前,却始终改变不了什么。
李文硕只会饶有兴致地看她走向濒死的边缘,再略施仁慈对她好上几天,享受着猫抓老鼠的乐趣。
有一回,赵青岚闹得头破血流、闹得自己进气没有出气多,依旧翻不出他手心的时候,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样下去,不等她逃出去,她就先把自己弄死了。
她不想死,于是,她学着伏低做小、婉转承欢,以图放低李文硕的戒心。
从何时开始演的,赵青岚自己都记不清了,而演着演着,李文硕似乎也真的相信她低了头,信了她对他的情深似海,开始盘算着怎么想办法把她抬进府做妾时……
赵青岚的存在,被娴妃察觉了。
跪在娴妃跟前时,赵青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对李文硕的切切真情。
李文硕婚期将近,娴妃当然想要直接让她去死,莫要引得他岳家不满,可是身为女人,她看得出儿子确实对这个外室上了几分心,她不想为此母子离心,因此换了个法子。
正巧她养子不日也要成婚去往封地,为了好好看住他的举动,娴妃原也打算塞人到他院里去,那不如……
于是娴妃承诺赵青岚,只要她替她好生办事,等功成那日,她就允李文硕纳了她。
赵青岚怯怯地问:“那……若是七皇子殿下要对妾身……”
娴妃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你是去做细作的,他心里知道,如何会碰你?放心便是了。”
不过,等她真的有命活着回来,她儿子怕也不会要这个做过弟弟妾室的女人了。
闻言,赵青岚欣喜地磕了好几个响头,仿佛听得了什么大恩典:“多谢娘娘成全!妾身一定好好完成您的吩咐。”
看她这一心扑在硕儿身上的样子,娴妃有些不耐烦,可又转念一想,正如此才好拿捏呢,于是又敲打了几句:“别忘了,你家中薄产,还是硕儿保下来的。若是你胆敢有异心的话,他们的小命儿,恐怕难保。”
自打被兄长所卖之后,赵青岚对赵家早无羁绊,可是她也知道了,她得有软肋捏在他们手里,这样他们才会对她放心。
所以她忙道:“妾身不敢,还请娘娘宽容妾身的家人。”
后来,她便被送进了端王府,又做了人家的妾。
她心思灵巧,从小就帮家里人打算盘算账,看出了端王恐怕没有那么忠诚于娴妃。
当然,娴妃也是有所计较的,否则也不会将她送来。
既然如此,赵青岚递给娴妃一派的消息总是真假掺半,她期待有一天他们撕咬起来,最好把李文硕的头都给撕扯掉。
没想到,她日夜所盼居然成真了。
路过的城镇街巷都贴着李文硕这个“反贼”的通缉令,他恐怕正如过街老鼠四处逃窜,而她呢?
她得了王妃相助,重得了自由身,正在城门外排着队,等候守城军士的查验。
她跋涉半个月,一路打听过来的。
都说这座小县城的知县是个好官,治下严谨,这里风土治安都不错,她想在这里安家。
怀中还有王妃给她的银钱,她绣花、算账都是一把好手,找活计做,总可以过下去的。
终于轮到赵青岚了,兵士翻开她的路引仔细察看,看过了没问题,便放她进了城。
她走后,兵士小声议论了两句:“可怜见的,这么个年纪就做寡妇了。”
是的,为了让她更自在些,王妃给她的路引上,写着她是个寡妇。
赵青岚重新收好路引,找了牙行里的经纪租了一处弄堂里的房子,过起了无波无澜的平静日子。
弄堂里都是普通人家,见她是寡妇,闲言碎语当然有,可邻里也是淳朴老实的。
粗布麻衣,清茶淡饭,远比不得赵青岚之前吃的用的,可她心里就是舒坦,因为不用仰人鼻息,她用的一毫一厘都是自己的双手挣出来的。
县城里店铺不多,不过她手上的绣活做得好,总能从成衣铺老板娘那儿拿到活做,不会饿死。
一来二去,赵青岚同老板娘熟稔了,店里又正好缺个算账打下手的,老板娘也是个寡妇,也不愿再找男帐房惹街坊闲话,于是把她留下了。
赵青岚喜欢这样的日子,她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可数月过后,忽有一日,小城中戒严了,大队大队的兵士进了城,平日里都不许人出门,他们挨家挨户地去搜逃犯。
逃犯呢,听着就骇人,小城何时迎来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老板娘给赵青岚放了假,而赵青岚心里却慌得很。
不会就是李文硕逃窜到了这边吧……
既而她猛地摇摇头,试图安慰自己。
不会的,哪有这么巧?
就算是逃到了这里,他如今早已兵败,这么多人要抓他,他如何能跑得掉?又如何可能正巧撞上她?赵青岚想。
日子还是得照过。
傍晚,她蹲在院里洗衣裳。秋天已经来了,井水森凉,她得一桶一桶地从井中把水打上来,搁在外头散了寒气才敢用。
皂角用完了,她站起身,抹了把汗,打算回屋去重新取一罐来。
外头还有些昏黄的日光,但屋子里是黑透了,赵青岚找来火折子,打着了烛火。
屋子亮起的一瞬间,她寒毛耸立,手一松甩脱了烛台。
里屋里有人影!有贼人!
赵青岚顾不上许多,转身就要往外跑。
一发箭矢穿透了屏风,破空射散了她的发髻,堪堪从她头皮擦过。
她不敢再动。
一个她此生最不愿听见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她背后缓缓贴近。
“故人相见,”他说:“青岚,你不应该和我一样高兴吗?”
赵青岚抖若筛糠,可那个阴鸷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眼前,把她直直逼到了土墙上。
李文硕易了容,可她如何认不出来?
他目眦欲裂、以指作爪,已经掐上了她的咽喉,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的头颅生生给拔下来。
赵青岚已经说不出话了,施暴的李文硕倒是有心说笑:“青岚,你骗得我好苦,这便是报应。”
几近窒息,她的脸涨红了,喉咙紧得发痛。
她是说不出话,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嚎叫——
不!这不是我的报应!你才该有报应!
李文硕又突然松了手,猝然失去了被抵住的力量,赵青岚顺着墙缓缓滑倒在地。
给她带来了无尽噩梦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抬手覆上她的发顶。
他说:“若非此时你还有点用处……”
一旬后,士兵始终没有找到人,而城中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便罢了手,只当逃犯是逃去了别的地方。
次日夜,一个妇人同她的丈夫走到了城门旁。
守城的士兵照旧要翻看他们的文牒和路引。
“半年前来的啊,不错,路引上的印鉴和户籍都对上了,是有赵氏这么个人。”
妇人似乎很腼腆,一直缩在一旁不言不语,都是她的丈夫在说话。
“军爷看得仔细,”汉子生得朴实,他悄悄给兵士塞了几个钱:“这不是想去别处讨生活了嘛。”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兵士把钱收到了手心,也懒得再仔细往下看,摆摆手放行了这对夫妻。
他媳妇儿包了馄饨,他赶着回家吃呢。
坐在家中堂屋,刚舀起两个薄皮小馄饨,兵士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好!他依稀记得这个妇人!
半年前她从别地入城时,还是个寡妇!
这小县城就这么点大,他平时巡街时要走街串巷,城中大事小情皆有耳闻,可没听说过这半年来有那个寡妇再嫁了。
然而他想起得太晚了。
郊外,出城后,李文硕裹着赵青岚一路奔袭。
他同几个忠心的部下走散了,为避追兵才遁入小城,眼下汇合在一起,他终于卸下了脸上的易容。
先前他脸上被砍了一刀,如今疤痕极为明显。
赵青岚被他下了哑药,现在被捆在一边,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和部下商讨完下一步的去向后,李文硕也没忘了她,他蹲下身,捏住了她的脸颊,道:“不过是怕你坏了我的事,放心吧,这哑药伤不了根本,再过上个三两日,你这嗓子也便能说话了。”
他丝毫不顾旁边还有下属在,捏起赵青岚的下巴肆意调笑:“青岚叫起来的时候甚是动听,若让你做哑巴,还有什么意趣?”
“不过,”他的眼神陡然毒了起来:“不过这双腿,还是废了的好。”
好痛……赵青岚闭紧了双眼,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来。
他忽而又将她搂在了怀里,“无妨,只痛一会儿就好了,你不会怪我的。”
——
“她只说了这些?”李文演皱眉。
姜向晴点头,稍稍措了措词:“许是皇后娘娘并不欲与我多言。不过娘娘的腿伤有些严重,不好诊治的话,是会留下后遗症的。”
“明日这个时候,继续吧。”他说。
姜向晴应下,随机便离了宫。
李文演立于坤宁宫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而坤宁宫内,凝夏给了周妙宛一个稀奇的东西。
凝夏说:“方才不知为何,奴婢去领东西,走在路上,忽然有个小侍卫拦住了我,喏,然后给了奴婢这么个东西。”
周妙宛接过一看,好像是块玉佩?
于是她笑道:“莫不成是小侍卫见我们凝夏出落得甚是美丽大方,向你示好呢?”
凝夏忙分辨道:“不是的不是的,那个小侍卫和奴婢说,这个东西,是麻烦奴婢转交给娘娘您。”
周妙宛一愣,“转交与我?”
“对啊,奴婢觉得甚是奇怪,这玉就是宫里人配的最普通的玉了,为什么要奴婢递给您?但奴婢又怕耽误了事,所以还是拿给您看看。”
周妙宛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个东西。
看明白其中的小心思之后,她忽然笑了。
玉佩粗糙得很,上面刻得不是花鸟鱼虫,而是一小束荆条。
玉蔚同音,是蔚景逸在向她表示歉意。
识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他若为了一己之情,隐去发现的异样,等事态大了,才真是害了她害了天下。
周妙宛没有把那日李文演的威胁太当回事儿,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相信外公的话。
外公戎马一生,最为忠直,行军打仗时,家中子弟怯战,他都要在军法之上再鞭数十,若真是谭家人胆敢通敌,那不待他人发难,他自会提刀跃马将此人斩下,不会徇情。
何况她问李文演时,他也说外公的话是真的,反倒是她后来问他,这件事情中有无他的手笔时,他没有言语。
周妙宛让凝夏把玉佩收起来,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思考良多。
她相信蔚景逸的为人,他应当不会捏造是非,那就是军中,二舅舅手下的人出问题了?
那李文演隐而不发又是为何呢?
正想着,李文演竟来了。
他没有让宫人通禀,是以,周妙宛忽然见着他,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道:“皇上怎么这么早便来找臣妾来?还没到夜里呢。”
这话乍听是在自嘲,可一想便知是在嘲弄他。
她任由李文演将她从美人榻上抱到椅子上,这回她的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巧笑倩兮。
如此亲呢,仿佛戏台上唱的璧人。
皇帝来了,晚膳的规格自然也上了一个台阶,周妙宛乐于沾这个便宜,鸭脯一夹就是好几筷子。
用过晚膳,宫人很快便来撤了桌子。
饱暖思淫|欲,周妙宛估摸着李文演来准没好事,昨日她是无可避,今日她想避一避,至少等到姜向晴为她封闭穴位以后……
于是她先开了口:“皇上,臣妾今日葵水在身,恐不方便。”
李文演倒是很意外她会说这样的话,眉梢微挑,道:“没想到,皇后比朕更想要延绵子嗣。今日朕来,是有正事要同皇后一起去做。”
周妙宛噎了一噎。
李文演未再言语,带上周妙宛,一起去了怡和殿。
自他登基后,怡和殿便成了宫人们莫敢驻足的地方,阴气森森,连乌鸦也不愿意落在其上。
殿内,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枯坐在地。
若非知道她是谁,周妙宛很难把眼前的这个人和从前所见的娴妃对上号来。
见他们前来,面容骇人的娴妃缓缓睁眼。
她的左眼约莫是已经瞎了,就像泥地里滚了一圈儿的龙眼核,混沌无光,失了神采。
李文演问周妙宛:“皇后返京之路,曾被一伙人袭击,可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可她不懂他为何提及此事。
李文演向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娴妃,继续道:“正是是眼前毒妇所为。那些人,朕早让他们身首分离,付出了代价。原想朕了结此事便罢了,不过……”
他转过身,看着周妙宛:“她既于皇后有杀身之仇,那不如就由皇后亲手报此仇吧。”
听他议论自己的性命,娴妃竟一点不慌,反倒嗬嗬地笑了起来,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更是刺耳。
报仇?周妙宛一时竟有些茫然,而李文演已将别在腰间的匕首递到了她手上。
幽幽宫殿里,他的声音好似蛊惑:“只需留她一命,朕有旁的用处。只要不死,皇后任意处置便好,宫中有的是金疮药和太医。”
匕首入手,冰冷的触感让周妙宛一个哆嗦。
她不是没有用过兵器,甚至回京路上还自己备好防身的东西,真遇上匪徒时她也没有怯场,敢同他们打,袖箭射向他们时,她心里只有一点害怕,仅此而已。
可这和眼下不一样。
如果李文演是想让她动手杀了她,她或许闭着眼睛还能下得去手,毕竟是此人差点害自己丢了小命,一报还一报,以后阎王爷问话她也不惧的。
可他不欲杀她,又要让她去做这样的事情,那岂不是变成凌虐了吗?
李文演见周妙宛手抖,以为她是害怕了,他朝着她步步走近,紧握住她拿匕首的手。
“不要怕,是她罪有应得。”
听了这话,周妙宛心里想笑。
这个枯败的女人,哪有此时正握着她手的男人可怕?
周妙宛在他的带动下,被动朝着娴妃步步走去。
她终于看出来不对劲了。
自她和李文演进殿后,娴妃就没有动过,也没有发出过浑浊嗬声以外的声音。
“你对她做了什么?”周妙宛问。
李文演不以为意:“她总想寻死,朕便命人拔了她的舌头,挑了她的手筋脚筋。”
听到这儿,周妙宛好像明白这个疯子为什么要带她来了。
因为昨夜在床上,她对他说了四个字——死了也好。
周妙宛抬头,仰视着他曜石般的眼瞳:“陛下的意思是,若我想寻死,会和她一个下场。”
李文演不语,只将她的右手攥得更紧了。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放心吧陛下,臣妾从不轻贱自己的性命。”
他俯下头,温热的鼻息拂在她的侧脸,他说:“朕并无此意,皇后多想了。”
未待周妙宛反应,李文演直接握住她的手猛地扬起,下一瞬便狠狠刺向了娴妃的肩头。
一刀、一刀、又一刀。
鲜血淋漓模糊了周妙宛的双眼,金属没入肌理和骨头摩擦发出的奇怪声音,伴着娴妃早不成句的哭叫交织在殿中。
血应该是热的,可她为什么觉得冷得彻骨?
最后,李文演松了手,沾满了血的匕首从周妙宛的手中猝然滑落,坠地的声响直叫人浑身发冷。
他低头看着血泊中的娴妃,冷哼一声:“怨只能怨,你的好儿子还潜逃在外,恐还做着掀翻朕天下的梦。不过终有一日,朕会送你们一起上路。”
回寝殿后,周妙宛久久也未回神,连锦被盖在身上都暖不过劲来。
她害怕。
而罪魁祸首的李文演还卧在她身侧,甚至手还环在她的腰间。
他不经意间开了口:“皇后可是觉得朕狠毒,怕了?”
她强颜欢笑道:“从前陛下同臣妾说过,是她害死了您的生母,有今日,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感受到了她的颤抖,李文演说:“朕还留她一命,虽是以备有朝一日不时之需,但也已是仁慈。近日来,地方上来报,说发现了李文硕的踪迹。”
周妙宛不懂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所以并不言语,只静静听着。
他继续道:“朕这个好哥哥,扎根多年,朕登基的时日尚短,一时还真不能将他的势力一网打尽。”
她只能顺着话往下说:“来日方长,此等奸佞小人不足为惧。”
李文演轻笑:“当然。不过虽还没有逮了他,可他的动向却有趣极了,皇后可想一听?”
李文硕的事情,同她有甚关系?周妙宛不解:“陛下若想说与臣妾,那臣妾自当洗耳恭听。”
他说:“李文硕已逃往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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