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施威

“我的所有, 你需要的尽可拿去,我只想交换一个真相。”

“但如果你想一切归零,回到我们最初认识时的样子, 我做不到。”她轻轻地说, “有的东西,刀架在脖子上也是演不出来的。”

李文演动作一滞,继而把她箍得更紧了:“哪怕形势如此,你也不愿骗朕?”

他话中凶意毕露:“只要你点头, 朕可放谭家一马。”

闻言, 周妙宛忽然笑出了声。

似乎被她笑声所激怒了,李文演手上用力, 把她重新按倒在榻上。

她竟不恼也不气,亮闪闪的眼睛直视着他的。

“陛下又不是放马的,我何时求您放马了?我所求陛下之事, 一直都是彻查而不是袒护。如果谭家真的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合该株连九族的话,我甘愿引颈就戮。”她不卑不亢地说。

雨中那夜,初闻此事的激动和惶恐褪去后, 她静下心想了许久。

谭家树大根深,庶支旁系有很多,手下将领各有心思也是难免。

这么多人当中,真的出了一个两个里通外国之人并不奇怪。也可能是二舅舅在军中威望尚浅, 御下不明。

如果真有反贼藏在军中, 而她却只凭私情求开脱,岂不成了天下的罪人?

她重复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李文演这才忽觉自己实在小瞧了身下的她:“这几日, 你向朕妥协,只是为了回去向谭松确认此事, 而并非央朕出手。”

是呀,周妙宛不说话,只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帝王会突然对她“情深不移”,也不想知道。

但既如此,这便是她手中微薄的筹码。

尽管这样,她也不觉得自己的份量足够影响朝政和他未知的谋划。但是和赦免谭家相比,只是让她回去探望一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要她妥协,他会同意的。

李文演已经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阴恻恻的眼神对上她的眼瞳:“方才在朕怀里时,你也是在试探。”

他微寒的手流连在她的颈项,“那朕的好皇后不妨猜一猜,眼下朕是真的想扼死你,还是试探?”

周妙宛并不害怕,相反,她眼中只有坦然:“死了也好,身后事渺茫一片,与我无干。”

真的好累,她是确实不是很想活了。

她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甘心用自己的一生去捆绑一个未定的未来。

可她很快便收起了心底的沮丧。

她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宫中,她不想到死都是他的皇后。想到百年后,要和这样的人长眠在一座陵寝,她忽然就不想死了。

李文演一手掐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腰肢,他说:“那眼下,你何不继续演下去?朕爱看。”

周妙宛并不慌张:“如果陛下要灭谭家,今日谭家不会有一个活口。”

既然没动手,就说明时机未到。

或许是因为如今时局未稳,或许他此举只是警诫。她想,总归是好事。

她居然大着胆子反把住了他的手:“就像这只手——如果陛下是想杀我,会容我反应吗?眼下与其说是威胁,陛下不觉得更像是调情吗?”

李文演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她反将一军,他喉结滚动,伸手反扣住她的手,重新用呼吸覆住了她。

十指相扣的瞬间,周妙宛忽而就想起来从前。

从前……

其实她认识李文演并不太久,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那日山间打马追逐,周妙宛并没太把那个索要自己姓名的青年放在眼里。

有一日,她在小城闲逛,偶见一个男人居然当街在打自己的妻子,她那时脾气远比现在要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了手,把那男人揪出来揍得像个猪头。

可没想到,这个男人的妻子居然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根木棍,直接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要不是她脑壳硬,她就要被开了瓢了。可她还来不及分辨,晕眩的感觉就和周围路人的指指点点一起击中了她,让她差点晕在了街上。

就在此时,那个打马追她的俊朗青年出现了,他引经据典、温声呵斥走路人,又搀扶她去医馆。

大夫说她可能脑袋里受了伤,需要扎几针以防淤血堆积,躺在医馆的周妙宛发蒙,心里也难受。而这个男青年依旧一脸关怀地守在她床前,她就忍不住问他话。

“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他摇摇头,眼睛里满是心疼:“周姑娘你只是好心救人,何错之有?”

她揉着后脑袋,一脸懊恼:“可是,好像他们都怨怪我。”

他便道:“那只能说明,有的人不该救。”

是吗?周妙宛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她年纪小忘性大,很快就抛下了。

借由此事,她才算真正识得了这个青年,知道他叫景行。

一来二去,两人相遇的次数多了,渐渐熟稔起来,她跟他抱怨生父不慈,他同她讲述养母假意,相似的境遇让周妙宛和他惺惺相惜。

后来快到定亲的年岁,周妙宛发觉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个会目不转睛注视着她的人。

她从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就去问他的意思了。

她单刀直入:“你家中可有通房小妾?”

他知晓她的来意,笑说:“不曾有。”

“那你家可会让婆母管教媳妇?”

“在下家业大,成婚了各自分家。”

“成婚后,你可会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当然不会,你若想跑马,在下随时奉陪。”

一问一答间,周妙宛自己给自己拍了板,嫁谁都是嫁,那就他吧!

后来得知他是皇子,她不是没有萌生过退意,可他向她承诺,待他们去了封地,这些诺言依旧会一一实现,她才咬咬牙,赌了这一回。

只可惜,赌输了。

她轻轻叹气,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了眼下。

没曾想,伏在她身上的李文演竟也似在思虑旁的东西,眼神邈远。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而低头,同她耳语。

“朕,可以彻查此事。”

周妙宛了然,她笑问:“那臣妾还有什么东西,让您看得上眼吗?”

他似乎思虑已久:“替朕延绵子嗣,如何?”

他目光灼灼,可话却带着丝丝凉气儿,吹在了她的耳边,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既而,李文演补充道:“朕觉得皇后说得很对,没有谁能回到最初,朕也不例外。所以朕,现在只图朝夕。只要皇后现在躺在朕的身下,前尘过往又待如何?”

说着,他暧昧地摩挲着她的耳朵。

她问他:“陛下,是想用孩子绊住臣妾吗?”

他没说话。

周妙宛的眼神不失困惑:“从前臣妾对您真心真意时,您不曾珍惜,怎么眼下臣妾失了兴致,您倒更在意了?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法子。”

似乎被戳破了莫名的心事,他不答,只说:“应,还是不应。”

为何不应?

等渡过眼前风波,谁也捆不住她的手脚,周妙宛想。

她眼底微黯,没有说话,素手轻抬去勾他的脖子,权当是回答。

她没使多少力,他却似被勾了魂。

漆金雕花的架子床上,芙蓉低垂,玉腕婉转,时有低吟婉转斜逸,悄悄顺着帐幔的缝儿溜走了。

呼吸渐次平稳,周妙宛累极,她刚闭上眼,忽听得身旁的李文演说。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恐皇后要受不了。”

她佯作未闻,指尖微颤,放慢呼吸装睡,没一会儿便真睡着了。

李文演单手支腮,半倚在软枕上,看着她坠入睡眠,另一只手探到她的腰际,绕了她的一缕发丝缠在指节,闲闲把玩着。

他话语低沉,好似自言自语:“等你只剩朕一人……”

——

周妙宛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早上将醒未醒的时候,朦胧间她听见了李文演起床更衣的动静,还听得他吩咐伺候的宫人,让他们莫要惊醒她。

他走后,就有宫女以极低的声音小声议论:“瞧瞧,皇后娘娘果然好福气。”

“可不是,谭家出事了都没被牵连,皇上还对她那么好。”

这种小恩惠,是爱恋中的女子才有心去反复体味的,并不能使周妙宛动容。

她才没心思去琢磨什么他爱她他不爱她,只慢吞吞地更着衣,再唤来宫人为她盘髻。

这回,有肩舆一路送她回坤宁宫。

抬轿子的太监脚步稳得很,红墙碧瓦波澜不惊地自她眼前经过,而周妙宛只觉乏味。

他愿宠她时,她便是位高权重的皇后,后宫诸人皆要向她俯首拜礼;他不愿宠她时,她便是道旁的石子儿,人人见得都要踢上一脚。

如何不乏味?她叹气。

更乏味的来了。

宫径上,突然窜出来位大熟人。

宫中也有劫道的吗?看着堵在她小轿前头的周妙颜,她有些困惑,想不起来这个妹妹是被封了什么位份。

是才人还是美人来着?

周妙宛还没想起来,就听她怒斥道:“定是你在皇上跟前吹得耳旁风,才害得父亲爵位被降!”

周妙宛知道,自己的父亲没什么本事,唯一的愿望就是扒在祖宗袭下的爵位上吃一辈子,那这事可算稀奇了。

可方才在乾清殿,御前的宫女议论她,说的还是“谭家出事没被牵连”,并未提及其他,说明周妙颜说的这件事情,怕是李文演才在朝上拍的板,这么快就能传到她这个宫嫔的耳朵里?

纵然宫墙之下无秘事,这消息也未免传太快了。

想不起位份,那叫妹妹总没错。周妙宛神情淡淡的:“哦?妹妹失仪不是大事,本宫不想计较。不过,比起后宫前朝勾结传递圣意,降了爵位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她没有打算与周妙颜纠缠,示意抬轿的太监绕过去,没曾想周妙颜居然还不依不饶了起来,继续胡攀乱咬,周妙宛听了心烦,让人把她打包送回她的宫苑去了。

甫一回坤宁宫,凝夏便迎了上来,她拉起周妙宛的手,老母亲似的眼神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生怕她这次回来又是带了伤。

周妙宛心下一片柔软,她牵起凝夏,道:“好啦,没缺胳膊少腿,且放心吧。”

时候不早了,她干脆传了午膳来,恰巧此时,一个御前的宫女来禀话。

她说:“皇后娘娘,皇上有事让奴婢来告知您。”

周妙宛搁下刚端起的碧粳米粥,听她道来。

“此次风波,乃是军中细作有意栽脏污陷定北大将军,皇上今日早朝,解了谭家的圈禁,申饬了前日里弹劾谭家的诸人,其中永安侯捏造是非、蓄意无限,世袭爵位被降,以后便只有永安伯了。”

“为示对忠臣良将的安抚,皇上命人重新扩建将军府,赏金百两,尚在的北疆的谭将军亦受封为辅国将军。”

禀完话后,宫女又言:“娘娘,皇上替您延了医女进宫,过午便来拜见您。”

说罢,福福身退了下去。

粥还是那碗粥,可周妙宛却有些食不知味了,她拿着勺子,在粥里画着圈儿,思虑重重。

这便是他给的真相?

如此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倒颇有些恩威并施的意味,不过她不觉得李文演此举只是为了敲打,亦不觉得他会如此轻易地就带过了。

周妙宛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他想引蛇出洞,那谁是蛇呢?

她心里揣着事情,半碗米粥没用完便搁了筷子,凝夏看了忧心,转身去小厨房煨汤去了。

殿外有宫人通传:“娘娘,医女求见。”

周妙宛没太当回事儿,信手一挥,让宫人去领医女进殿。

结果,来人竟是姜向晴。

一时间,周妙宛忽然不知作何感想。

姜向晴身着褐色布衣,斜挎着个朴实无华的药箱迈过了门槛,她有些不自在地向周妙宛行了礼:“见过皇后娘娘。”

两人关系微妙,默契地都没有多言,姜向晴静静察看了周妙宛膝盖上的伤,划拉出药方子后,开始为她针灸。

布完针后,周妙宛被针定住了腿儿,而姜向晴手上一时也无旁的事情可做,气氛尴尬极了。

姜向晴忽而开口:“娘娘,我此番来,是来做说客的。”

“此话怎讲?”周妙宛不解。

姜向晴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原打算这个月就离京云游,去一些没去过的山川,看看不同地方的药草有何不同,可忽然就得宫中传召,道是皇帝命她给皇后诊疾。

当时姜向晴便觉有些奇怪,她医术是不错,但也只能说在她这个年纪不错,宫中有的是老资历的太医,平白无故叫她肯定另有缘由。

果不其然,李文演亲召她前去,随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让她去替他规劝皇后,希望她能劝解她。

姜向晴不理解,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人终究是自私的,她看到周妙宛的第一眼,说实话心里不无庆幸。她庆幸自己看破了李文演的心思,否则如今被困在深宫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姜向晴最不喜欢这样日日无事而终的感觉。

可是……她今日来劝什么呢?李文演惜字如金,只说让她解释他和她的关系,可她本来就同他无甚关系啊?

昔年在先帝后宫,她因为父亲是太医也没吃什么苦头,搭救什么小可怜皇子,也单纯是因为他看起来就一身病,很适合练手,她又是许久没有给人看过诊,手心痒痒才……

不过这话姜向晴可不敢和李文演说,她轻咳一声:“有人让我来劝娘娘您。”

周妙宛听了,心下了然。

李文演怕是以为,她是因为另一个女子才对他心怀不满,放不下芥蒂。

见周妙宛不言,姜向晴尴尬地手指头都要把袖口的绣花扣下来了,她继续说:“其实,不管娘娘信不信,我同皇上之间……确实本就无事发生。”

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周妙宛瞧见了她手上的动作,温柔笑道:“姜娘子说了,本宫自是相信的。”

她嘴上说着相信,脸上也挂着笑,可整个人都是淡淡的,身量也比之前姜向晴见她时要单薄不少,姜向晴有些劝不下去了。

她还张得开口吗?真的要劝另一个可怜的女子继续接受本不该属她的命运吗?

见她怔住了,周妙宛想了想,还是把心事说出了口:“有些事情,不怕后悔,只怕来不及。”

姜向晴没明白她的意思:“娘娘……”

其实不必让姜向晴亲来劝她,周妙宛自己也是能感知到的,所谓冉冉,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图腾罢了,是姜向晴还是姜向雨都不要紧。

但是有的选择,他已经做了,为的是谁,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太久没有和人讲过心里话,周妙宛轻轻摇了摇头,忍不住说:“与是谁都无关,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说起来她现在的境遇就算要埋怨,也更该埋怨谭家吧,毕竟他们是血脉至亲,却甘愿用她做筹码,而李文演不过是一过客,又如何指望他对她珍而重之。

其实姜向晴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意味,只是悲伤的氛围她总能察觉到,于是她出言开玩笑说:“与是谁还是有关的,之前若救他的是一八十老翁,那恐怕便是另一段故事了。”

周妙宛原只是捧场地笑笑,可她脑子里幻想了一下李文演对老翁情深款款的模样,倚在美人榻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前俯后仰的,姜向晴忙起身扶住了她。

“哎呀,小心腿上,可千万别摔了。”姜向晴被周妙宛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描述了她脑海里的画面,继而,两人笑作了一团。

笑过之后,姜向晴正色问她:“娘娘,您就不怕我将你的心里话传与陛下听吗?”

她才不在乎,周妙宛心头嗤笑一声。

她满心都是他的时候,他心中除却她什么都有,眼下她如此,他反倒更是难以割舍吧。

只是这种大不韪的话,周妙宛也没拉着姜向晴说,万一牵连到人家,到底是不好。她只道:“我相信姜娘子。况且此话他听了又有何妨?”

时辰到了,看着姜向晴在拔她腿上的银针,周妙宛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压低声音,拽住了她的袖子,问:“女子的穴位中,可有哪处于孕事有利?”

她眉目一片坦荡,可姜向晴听明白了她真实想表达的东西,她的心怦怦跳:“关元穴、气海穴、神阙穴,还有几处大穴都与孕事有利,如若穴位封闭,恐难有孕。”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死死的。

周妙宛松开了她的衣袖,目光里有祈求:“那还请姜娘子再辛苦一回。”

姜向晴深吸一口气,终于冒着风险决定了,她用比蝴蝶扇动翅膀更微弱的声音说:“有一秘法,用比发丝更细的金针封堵住穴道,便极难有孕,只不过用此法,极损耗元气,若非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用。”

眼下便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周妙宛想。

无论如何,她不能有李文演的孩子,他们的恩怨纠结不能延续下去了。

她原本的打算是,通过如今已入了太医院的连云帆一点点攒下些活血化瘀的药,万一有孕,再……

与此相比,若真能用金针封穴,哪怕损耗元气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于是,她直视着姜向晴的眼睛,缓慢而郑重的点了点头。

姜向晴的手心已经满是汗。

她怕,她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她好不容易才从这莫须有的争斗中脱出身来,下月她还打算带着医典,走水路一路而下,完善医典、搜集药方,做出一番自己的功绩。

若是今天的事情败露,那她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周妙宛见她犹豫,只道:“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确实为难的话,也无妨。”

可姜向晴终于说服了自己,她握上她的手,道:“之前在青阳县,我听吕若姑娘说过,也亲眼见过娘娘的为人,若我们境遇倒转,我相信娘娘一定会帮我。”

所以,她愿意帮她。

酸涩之意涌上心头,周妙宛眼眶有些泛红:“多谢。”

姜向晴想明白之后,便未再多言,只道:“这两日,我会和皇上说,娘娘膝上的伤不好治,需要多来几次。”

她没有多留,很快便离开了坤宁宫。

李文演还在乾清殿等着她去回话。

可是姜向晴没想到,她刚出宫门,便见得那熟悉的人影伫立在一旁。

李文演一身赭黄袍子,似乎很是等不及了。

他问:“她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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