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伉俪

周妙宛的话, 完全出乎了李文演的预料。

或者说,从新婚夜起,他的王妃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 很微妙。

李文演摸了摸下巴, 他抬起眼眸,正对上她坦荡的眼神。

只一眼,他便知周妙宛此番绝非什么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其实李文演一直不相信,她能够像自己嘴上说的那么决绝地斩断同他之间的情愫。

十五六的小姑娘, 在情窦初开时遇上他半真半假的攻势, 如何能说走出来就走出来?

太假的戏骗不过她,太真的戏骗得了他自己, 亦真亦假之间,连李文演有时都控制不住自己应该去想什么。

婚宴上宾客寥寥,哪有那么多人来灌他酒, 是他自己一杯接一杯, 喝得酩酊大醉。

他试图用醉意麻痹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娶她不过权宜之计, 万不可因此废了他的大计。

他尚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害死他生母,践他于尘泥的人还没有以血偿还。

皇后的宝座,他还没有取来献给冉冉……合卺酒,也合该是帝后喝。

可他怎么也欺骗不了自己。

把周妙宛搂入怀中的刹那, 那轻抚她鬓发的小意温柔, 并非精心设计,风拂过他们的耳际, 而他心底居然希望时间能停在此刻。

李文演见过她满怀赤诚爱意时看他的样子,眼下才能看出来, 她一双漂亮眼睛一如从前,可里面却空空的,了无情义。

为什么呢?李文演有一瞬茫然。

而周妙宛见他久久不做答复,不曾拍案而起,亦没有恼羞成怒,往日鹰隼般的眼眸中竟还有一丝疑惑,心下虽然诧异,可却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要同你和离。”她重复了一遍。

李文演这才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他说:“我没有理由同意。”

他的拒绝在周妙宛的意料之中。

昨日回京后,周妙宛同外祖父认真地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隐去她和李文演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不谈,她只说是自己无意宫闱纷争,不想后半生在深宫寂寞中消逝。

大业已成,棋子儿总可以功成身退了。

谭松没有理由再拒绝这个外孙女的祈求,他同她好好分析了如今时局,最后道:“无论是死遁还是生离,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他都不会轻易松口。”

是以,周妙宛也没有着急,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马上便要登基为帝了。若在此时同我和离,跟随你起家的人难免忧心被卸磨杀驴,而若我假死离开,新帝尚未登基便先死了妻子,同样不是吉兆,难免有心人借机起谣言。”

“所以,我并不急于一时,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期限,”周妙宛说:“一个我可以离开的期限。”

李文演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他只道:“这番说辞,你准备了多久?”

周妙宛诚实作答:“昨日准备了一整天。”

可李文演却忽然丢开了手上的玉佩,他朝着她步步逼近,眼神也如同添了柴后陡然攀升的火焰。

他说:“不止。”

周妙宛以为他是在数落自己为这场离开蓄谋已久:“就算是吧,又待如何?”

“不愧将军的外孙女,杀伐果断、翻脸无情。”

听得“无情”两个字从他口中说来,周妙宛蓦地睁圆了眼。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最无情者还能怨旁人无情?”她不可置信道。

李文演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唇相讥,可下一刻还是为她所言而惊异。

她说:“不要再演戏了。我早知你心中有人,既如此,我体面的退场与你有益无害,何苦自讨麻烦?”

闻言,李文演瞳孔如黑夜中的豺狼般微缩,漆黑的瞳仁深得望不见底,他忽然伸手,紧握住周妙宛的手腕:“谁告诉的你?”

周妙宛讨厌这种被人压着一头,受人桎梏的感觉,她另一只手反捏住他的手腕,用死力试图将这只手撇下去。

可是他同样也使着狠劲,捏得她手腕发红。

周妙宛怒了,她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殿下可曾听过?”

他越过她向人群的那一瞥,正是朝着行宫返京的先帝妃嫔的方向。

冉……太阳可不就是冉冉升起么?

当晚,周妙宛便想明白了他看的人究竟是谁。

想及此,她心下更为坚定,死命地掰开了他手指的关节,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推,把措手不及的他推得甚至打了个趔趄。

李文演抬起那只被她掐出了血丝的手,低头掸了掸自己袖间的浮尘。

再抬眼时,他眼下乌青、满目赤红,周妙宛见了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他脚步平缓地向她走来,周妙宛本能地想后退,可是她想,自己又未曾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退?

于是,她站在李文演眼前,不动如山。

脸色难看极了的李文演再开口时,语气竟温和得很:“让我猜猜,是谁告诉的你?可是护送你的谁泄了谜?”

他轻轻抬手,指节弯曲,食指的关节若有似无地掠过周妙宛的脸侧。

周妙宛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因为他突然亲呢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方才的话。

果然,有人将她同蔚景逸之间的接触报给了他。

周妙宛问心无愧,可牵连旁人总是不好的,况且蔚景逸也并未告诉她什么。

于是她咬着牙说:“殿下自己的梦话,还怪得着旁人吗?”

李文演笑了,可脸上尽是寒意,让人望而生畏:“既是梦话,又如何当得了真呢?”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忽然收回了唇边的冷笑,眼中竟满是困惑,他问:“皇后之位,不好么?为何要将其往外推?”

为何所有人,都要急不可耐地离他而去?

生母在他满月时便撒手人寰;后来在怡和殿,对他有过关怀的宫人都没有好下场;昨日姜向晴不愿留在宫中,今日她亦是要走。

此话问得奇怪,周妙宛觉得他不像在问她,反倒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李文演并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和离,眼下不妥。”

周妙宛先是没反应过来,继而眼神一亮。

眼下不妥,意思就是以后妥了?

周妙宛怕他后悔,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等,只要你先起草一份废后的旨意,日后我绝不纠缠。”

她眸间绽放的神采狠狠刺痛到了李文演。

就在前日,他在元嘉门外与她相见,那时她的眼中除却敷衍的笑意,只剩一片虚无。

而眼下,听他松口,她身上蓬勃的生机瞬间漫溢了出来。

离开他,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李文演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再无清明,只余邪火。

不,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

他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这天下无论万民还是草木,皆应为他所掌。

她的屡次逃脱已是意外,不会再有机会翻出他的手心。

背于身后的右手早已紧握成拳,他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说:“你以为,我会愿意外戚独大,前朝后宫都改姓‘谭’吗?”

周妙宛立马道:“我不愿,谭家亦不愿。各取所需,好聚好散,岂不妙哉?”

她一点惋惜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演没再言语,当即叫了人请笔砚来。

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整座皇城,离一个“朕”字只差了登基。

笔走龙蛇,明黄的卷轴上,废后的圣旨已现,印鉴清晰可查。

李文演漠然看着这道旨意,没有多话,只命人收好,再交予周妙宛。

拿到这道旨意的周妙宛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李文演比她想象中更爽快。

她说道:“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你的要求是什么?”

“半年,”李文演说:“半年后,我放你走。”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比周妙宛预想中脱身的时候还早,所以她答应地飞快:“可以,这半年里,我会做你合格的皇后。”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然,你有喜欢的女子,尽管纳入宫来,我绝对帮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得起你这封旨意。”

说罢,周妙宛扬起笑脸,晃了晃手腕上的圣旨。

李文演不欲多言,道:“无旁的事宜,便退下吧。后日大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望朕的皇后,不要出岔子。”

得偿所愿的周妙宛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很快便退下了。

而李文演垂首看着檀木桌上的那一方印鉴,笑了。

他还未登基,怎配用玉玺呢?

那封旨意是真是假,全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

天、地、宗庙,皆享祭牲。

礼乐不止,李文演身着衮冕,端坐于御殿之上,其下文武百官三拜、平身。

执事官领丞相谢其英手捧玉宝,奉于帝王。

玉宝谨上,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后执玉笏复位。

礼毕,遣官册立皇后。

永安侯之嫡长女周氏,册为皇后。

历朝历代,这还是第一回 有这么冷清的册封场面。

礼官抓破了头,征求新帝的意思,把亡故在回京路上的赵氏追封了个贵人,以充场面。

大殿之上,李文演垂眸,看着盛装的周妙宛拾级而上。

周妙宛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只求稳,不求快。

龙凤呈祥的珠翠冠很重,她的脖子酸得不行;织了三层金凤的霞帔也很沉,压得她肩膀一突一突地疼。

她缓缓地走到了御殿前,低垂眉眼,双手交叠平齐于眉心,向李文演行大礼。

谁料御座上的新帝,竟快步走了下来,稳稳地搀扶住了她。

周妙宛眼神中满是讶异,而李文演的眼睛里却满是坚定。

仿佛她真的是他的此生挚爱。

礼官在旁唱和,帝后随即行拜礼。

周妙宛没有功夫惊讶,她就像一具提线木偶,静静地跟随指示完成一个个动作,越过一道道门槛。

礼成,百官同拜帝后。

周妙宛悄悄望了一眼李文演的侧脸。

他遥望远方,目光远阔,似乎未察觉到她的偷偷打量。

可是他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眼下,你还没有动摇吗?”

是啊,享天下人的尊崇,坐拥权力巅峰的快感,确实很让人心动。

可又如何?

周妙宛没有回答他,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阳光下,她眉心的花钿映衬着她雪肤粉腮,美得让人惊叹。

繁复的大典一直到正午,到最后,周妙宛已经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可偶尔瞥见一旁的李文演,见他似乎比先前还要更加精神,心下不由喟叹。

他对权势的渴望,早已深入骨髓。

周妙宛心中失笑。

不知是他伪装太好,还是自己之前太过于天真,居然真的会相信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帝后同祭帝陵后,今日的典仪终究是告一段落。

文武百官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周妙宛也终于卸下了沉得要命的凤冠,在凝夏的捏肩中舒服得直哼哼。

“当皇后,没点气力还真不行。”周妙宛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捶着腿儿。

若一辈子都要这样前行,那她觉得和坐牢也无甚区别,可她想到半年之期,想想今天快过去了,又少一天,心底就高兴了起来。

说起来,她并不是多么信赖李文演口头的承诺。废后的旨意在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知道李文演巴不得皇后换人呢,是以那日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她只觉得是他被驳了面子挂不上。

他就是一时不能接受她居然真的对她无动于衷了而已,周妙宛想得很明白。

是夜,御前来了人通传:“请娘娘预备着接驾,皇上他稍晚些便来。”

他居然会来?周妙宛不太能理解。

既而她想,来就来吧,左右她只用待半年。

李文演的御驾姗姗来迟,周妙宛早早就在殿门口等着了,她恭敬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她眉目和顺到李文演几乎要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起罢。”他没多看周妙宛一眼,径直往殿内走。

小桌上,是早备好的武夷岩茶,放的时间久了,有些冷了。

周妙宛便道:“臣妾给您再沏一壶。”

出去沏茶,正好又可以少和他独处一会儿,周妙宛算得清清楚楚。

这一躲便是小半个时辰。

待她重新端着茶盏回屋,就见得李文演独坐于桌前,单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斜眼看她。

屋子里只他们两人,旁的下人都叫他遣退了出去。

“皇后叫朕好等,”他说:“莫不是故意在躲着朕吧。”

“怎会呢?”周妙宛说:“这武夷岩茶还是您下午赏的,臣妾可是问过懂茶的宫人,这茶叶最是讲究,要精心泡的。”

李文演未置一词,只等她给自己倒茶。

末了,一饮而尽。

他搁下杯子,说道:“安寝吧。”

周妙宛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躺在他身边的。

自从发现李文演心有不轨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了。

他早发现了她的局促,轻笑道:“前日,朕说的是半年为期。”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是的,半年为期,这半年里,臣妾会当好这个皇后的。”

李文演侧过身看她:“那身为皇后,同夫君共眠又如何?”

见周妙宛不答,他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身为皇后,为皇帝延绵子嗣又如何?”

周妙宛登时就要从床榻上跳起来,她警惕地揪起锦被急急后退:“我只说当好皇后,从未说要做你的妻子,你既心中有旁人,连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喝,又何必强求?”

见状,李文演竟笑得开怀。

他说:“放心,朕从来不会强求。”

强求有什么意思,让你来求朕才有意趣。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洞房夜的第二天,好似是你强拉着朕,饮下了那杯合卺酒?”

这件事周妙宛自己都快忘记了,听他忽然提及,立马道:“当时不过是想试一试您罢了,做不得真。”

他竟然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那朕先前的梦话,亦当不得真。”

周妙宛诚恳道:“皇上,与其让宫中多一对怨偶,不如让这天地间多两双璧人。”

此话一出,李文演骤然黑了脸。

周妙宛摸了摸脖子,不知哪里惹得了他,但见他似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自顾自躺了下去。

夜深了,躺在她身边的李文演突然开口。

“谢丞相有意,将家中嫡女送入宫中。”

谢家是极为重要的文臣一派,周妙宛点了点头,了然道:“臣妾晓得了,会安排妥当的。”

李文演失语了。

直到她的呼吸声平稳地传来,他仍没有睡意。

不是因为那杯茶。

李文演没有睡,起身凝望着枕边人的睡颜。

这几个月来历经了那么多的风波起伏,她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和打击,可她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总能替自己找到好好活着的办法。

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总是会被发光的东西所吸引,李文演也不例外。

可她既然不愿再照亮他,那他便不介意让她在深渊里永远陪着自己。

周妙宛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花钿擦得不够干净,她的眉间仍旧留有一些淡淡的红。

像极了血色。

——

谢家姑娘身份贵重,周妙宛琢磨着,给她封了个德妃,赐居永宁殿。

见皇帝似乎在后宫事宜上松了念头,一时之间,雪花似的名册和画像都送到了坤宁宫来。

周妙宛不从中插手,直接把这些画像打包送到乾清殿去。

这些事情不是她这个马上要跑路的皇后该插手的。

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在画像里面,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继母钱氏所出的周妙颜。

出于淡薄的血脉亲情,周妙宛还是决定要提醒一下她,于是召了钱氏进宫。

谁料下午来时,钱氏来就来吧,居然还带着浓妆艳抹的周妙颜一起。

看着这个妹妹时不时滴溜溜望向殿门口的眼珠,周妙宛就很想笑。

如此明晃晃的心思,当她是瞎了看不着吗?

出于好意,周妙宛还是屏退了周妙颜,单独和钱氏说:“宫中不是好地方,周家的家世摆在这儿是不够看的,妙颜生性……直率,起这些心思,不如在外给她寻一个好郎君。”

钱氏却沾沾自喜道:“周家如今出了娘娘这个皇后,如何叫不够看呢?宫中还有谁能翻过您去?”

见周妙宛不语,钱氏竟还急了,她说:“娘娘,您总要有同枝姐妹相扶的,否则您在宫中,那也是独木难支啊!”

周妙宛彻底失语了。

她知道钱氏的眼皮子浅,却没想到她的眼皮能浅到这个地步。

话说到这份上,她已是问心无愧,总不能告诉钱氏自己早晚要被废出宫,而周妙颜若真进宫来,那时便只有一个被废的姐姐了。

左右她也不一定入得了李文演的眼。

于是她同钱氏的面谈不欢而散。

可她没想到,李文演点了十来个女子进宫,其中还真有周妙颜。

她去问他,他居然含笑说:“免你深宫寂寞,让你妹妹陪在左右,有何不可?”

见她不说话,他竟然还说:“放心,不论后宫有多少佳人,朕心中只你一个,不会动她们半根手指。”

周妙宛不能理解他的行径,只能把他的行为归结于恶劣的报复。

宫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这些女子日日清早要来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周妙宛头痛得很,仿佛回到了之前刚入王府,被赵选侍追着请安的时候。

想到赵青岚,周妙宛心下一松。

再烦也没有多久了,半年之期已过半,很快她便可以像赵青岚一样脱身了。

可一个赵选侍是比不得一屋子女人的威力大的。

而且情况还不一样。

赵青岚自知是细作,无意争宠,可以说的上是安分守己。

可这一屋子女人,李文演都是召也没召过,登基至今,唯独会来她的坤宁宫歇下。

这些女人都是带着家族的愿景进宫来的,如何能安心无宠,是以,早会时周妙宛日日听得她们向自己哭诉求宠。

而朝中亦不是没有非议。

虽说帝后恩爱不至于如妃子独宠那般为天下之大不韪,可到底周妙宛的独宠影响了其他的势力,一时间,朝中参谭家的本纷至沓来。

周妙宛在后宫亦有所耳闻,她心中不安,直接去乾清殿问李文演。

这还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主动去找他。

周妙宛没有叫肩舆,心事重重地走在石板路上。

不远处有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打算等他们走过再过去。

谁料一抬眼,正巧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是蔚景逸。

他身着官服,背后佩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蔚景逸也看见了她。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下一瞬,他却将自己定在了原地,同旁人一样,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见过皇后娘娘——”

许久未见,乍然遇上,周妙宛心中是欢欣的。

太过避讳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她同蔚景逸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听闻蔚大人如今已执掌近卫所,本宫是该补上一份贺礼。”

前些日听闻他依旧被李文演重用,周妙宛颇感庆幸。

还好,他没有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耽搁前程。

蔚景逸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强笑道:“为陛下做事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讨娘娘的赏。”

作别多日,他的言辞谈吐比起之前要沉稳不少。

周妙宛见了,没再多言,向他点头致意,随后便绕开了他们。

而蔚景逸站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哥们儿一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才回过神。

“走了你,发什么呆呢?”

蔚景逸跟上他们,一起往外走,可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周妙宛的背影。

她生得白,凤袍于她很相衬。

最开始,他很担心她。

后来在街头巷尾,摇着拨浪鼓的小孩都学舌传皇帝皇后恩爱伉俪,他心才渐安,只当那时陛下给他下的令是一场乌龙,是他误会了。

她能过得好,他应该是满足的。

可心底却难免酸涩。

她颇有身手、擅跑马、识瘴气……他不知她的过往,不晓得她是从何处学来这些东西,明明宫内宫外都对这个皇后的好命艳羡不已,可他就是执拗地觉得,这样洒脱的女子,不应该被困在宫中,日日去管夫君的妾。

蔚景逸收回目光,掐住自己的粗粝的掌心,强令自己不准往下想。

日后无事,他还是少进宫吧。

以免撞见她,给她带来麻烦。

——

乾清殿。

李文演正在后殿习字,桌案前有一摞摊开的奏章。

见周妙宛前来,他并不惊讶,道:“皇后今日,怎想着要来找朕?”

周妙宛不想打哑谜,直接问道:“朝中的风言风语,皇上可曾知晓?”

他搁了笔,手支在桌上,“哦?是什么样的风言风语,皇后可同朕一叙?”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说臣妾给您下了蛊,让您为了臣妾荒废了后宫罢了。”她说。

李文演像是来了几分兴趣,他抬手屏退左右,道:“朕同皇后乃是夫妻,缱绻情深,又有何值得指摘的?”

周妙宛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他不打算放她走。

如今朝中时局尽为他掌握,如果不是他有意纵容甚至添柴点火的话,这样的传言根本传不到她耳朵里。

造出这帝后恩爱的谣言,最后却又要废后,那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加上一顶负心薄幸的帽子?

周妙宛捏紧了拳头,她问:“皇上,您先前答应臣妾的事情,可还作数?”

李文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一样:“什么事情,说予朕听听?”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废后的旨意,还在臣妾手中。”

李文演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朕不至于就忘了此事。”

周妙宛实在太想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支撑她度过余下憋闷的时间。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九月初九,安置完宫中的重阳夜宴,臣妾便自请离去,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皇权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她半生的去向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闲闲道:“皇后且放心,只怕你到时抱着朕的腿,求朕别让你走。不过啊,朕那时也会硬下心肠传旨送皇后离开的。”

周妙宛道:“到时臣妾一定不劳您费心,陛下多虑了。”

李文演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周妙宛得到了答复后,没有久留,她转身离去。

匆匆迈过了乾清殿的门槛,却正巧在门口遇见了德妃和周美人。

周妙颜被封了美人,不知怎的和德妃熟稔了起来。

见两人向她见礼,周妙宛挂上惯常的笑容,道:“起来吧,二位妹妹。今日也来给皇上请安?”

周妙颜一向和她不对盘,眼下受限于身份不敢说什么,只敢暗暗地阴阳怪气。

“比不得姐姐圣眷优渥,不过呀,臣妾和德妃姐姐此番,可是来陛下跟前自讨没趣,而是陛下传召呢。”

周妙宛微微吃了一惊。

传召?李文演突然传召她俩作甚。

德妃听了周妙颜的话,悄然沉了脸色,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提醒,继而朝周妙宛笑道:“皇后娘娘,那臣妾先进去了。”

周妙宛也没打算同她们纠缠,点头示意后便先行离开。

回到坤宁宫后,不知为何,她反复回想起李文演方才说的话来。

她很了解,他不是一个会说气话的人。

他为何会笃定之后她会有求于他,甚至说,求他不要让她离开?

周妙宛想不明白,可不论她心中什么想法,想不想得明白,日子依旧平静如水般慢慢流逝。

李文演照旧不理六宫,唯独会来她这儿小坐吃茶,而她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宫。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周妙宛心中的情绪都快要磨灭了。

对于李文演,她心中无爱也无恨了。

他确实欺骗过她,可往日种种亦有谭家一手促成,他不在乎自己,当然不会在意她是否受到伤害和牵连,也说不上是谁辜负了谁。

听闻二舅谭远行月前也已经算是正式接过了外祖的衣钵,被任命为新的定北大将军,前往北境戍边。

等她离宫,他们就彻底两清了,周妙宛想。

——

九九重阳,是大日子,宫中大摆筵席,妃嫔们例银翻倍,宫人们亦能多得套衣裳。

帝后坐于上首,看起来很是恩爱。皇帝频频亲自为皇后夹菜,连身后布菜的宫女都没了用武之地。

众妃嫔看了眼热不已,有人不信邪地上去敬酒,没曾想皇帝连唇都不曾沾,便挥手令她下去。

歌舞毕、菜已齐。

众妃嫔齐齐向帝后道贺。

皇帝心情很好,举杯相还。

只是一旁的皇后看起来心情并不太美妙,她双手微颤,几乎连酒杯都要端不起了。

有眼尖的妃子见了,惊异地张圆了嘴,随后立马收敛了表情,不敢置喙。

夜色渐浓,重阳夜宴在乐声中结束了。

按礼仪来说,应让尊者先行,可众妃嫔始终没见到上座的帝后挪动步伐,也就不敢动。

众人等得心都焦了,才听到皇帝说:“你们先走吧。”

妃嫔们不敢多留,霎时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帝后两人。

李文演偏过身,看身旁止不住颤抖的周妙宛,他唇边竟漾起了一丝笑。

“朕的皇后,何时动身?”

殿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仿若炸开在耳边一样。

冰冷的秋雨伴着雷声席卷而来,衬得殿内愈发死寂。

周妙宛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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