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的话, 完全出乎了李文演的预料。
或者说,从新婚夜起,他的王妃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 很微妙。
李文演摸了摸下巴, 他抬起眼眸,正对上她坦荡的眼神。
只一眼,他便知周妙宛此番绝非什么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其实李文演一直不相信,她能够像自己嘴上说的那么决绝地斩断同他之间的情愫。
十五六的小姑娘, 在情窦初开时遇上他半真半假的攻势, 如何能说走出来就走出来?
太假的戏骗不过她,太真的戏骗得了他自己, 亦真亦假之间,连李文演有时都控制不住自己应该去想什么。
婚宴上宾客寥寥,哪有那么多人来灌他酒, 是他自己一杯接一杯, 喝得酩酊大醉。
他试图用醉意麻痹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娶她不过权宜之计, 万不可因此废了他的大计。
他尚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害死他生母,践他于尘泥的人还没有以血偿还。
皇后的宝座,他还没有取来献给冉冉……合卺酒,也合该是帝后喝。
可他怎么也欺骗不了自己。
把周妙宛搂入怀中的刹那, 那轻抚她鬓发的小意温柔, 并非精心设计,风拂过他们的耳际, 而他心底居然希望时间能停在此刻。
李文演见过她满怀赤诚爱意时看他的样子,眼下才能看出来, 她一双漂亮眼睛一如从前,可里面却空空的,了无情义。
为什么呢?李文演有一瞬茫然。
而周妙宛见他久久不做答复,不曾拍案而起,亦没有恼羞成怒,往日鹰隼般的眼眸中竟还有一丝疑惑,心下虽然诧异,可却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要同你和离。”她重复了一遍。
李文演这才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他说:“我没有理由同意。”
他的拒绝在周妙宛的意料之中。
昨日回京后,周妙宛同外祖父认真地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隐去她和李文演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不谈,她只说是自己无意宫闱纷争,不想后半生在深宫寂寞中消逝。
大业已成,棋子儿总可以功成身退了。
谭松没有理由再拒绝这个外孙女的祈求,他同她好好分析了如今时局,最后道:“无论是死遁还是生离,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他都不会轻易松口。”
是以,周妙宛也没有着急,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马上便要登基为帝了。若在此时同我和离,跟随你起家的人难免忧心被卸磨杀驴,而若我假死离开,新帝尚未登基便先死了妻子,同样不是吉兆,难免有心人借机起谣言。”
“所以,我并不急于一时,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期限,”周妙宛说:“一个我可以离开的期限。”
李文演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他只道:“这番说辞,你准备了多久?”
周妙宛诚实作答:“昨日准备了一整天。”
可李文演却忽然丢开了手上的玉佩,他朝着她步步逼近,眼神也如同添了柴后陡然攀升的火焰。
他说:“不止。”
周妙宛以为他是在数落自己为这场离开蓄谋已久:“就算是吧,又待如何?”
“不愧将军的外孙女,杀伐果断、翻脸无情。”
听得“无情”两个字从他口中说来,周妙宛蓦地睁圆了眼。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最无情者还能怨旁人无情?”她不可置信道。
李文演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唇相讥,可下一刻还是为她所言而惊异。
她说:“不要再演戏了。我早知你心中有人,既如此,我体面的退场与你有益无害,何苦自讨麻烦?”
闻言,李文演瞳孔如黑夜中的豺狼般微缩,漆黑的瞳仁深得望不见底,他忽然伸手,紧握住周妙宛的手腕:“谁告诉的你?”
周妙宛讨厌这种被人压着一头,受人桎梏的感觉,她另一只手反捏住他的手腕,用死力试图将这只手撇下去。
可是他同样也使着狠劲,捏得她手腕发红。
周妙宛怒了,她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殿下可曾听过?”
他越过她向人群的那一瞥,正是朝着行宫返京的先帝妃嫔的方向。
冉……太阳可不就是冉冉升起么?
当晚,周妙宛便想明白了他看的人究竟是谁。
想及此,她心下更为坚定,死命地掰开了他手指的关节,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推,把措手不及的他推得甚至打了个趔趄。
李文演抬起那只被她掐出了血丝的手,低头掸了掸自己袖间的浮尘。
再抬眼时,他眼下乌青、满目赤红,周妙宛见了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他脚步平缓地向她走来,周妙宛本能地想后退,可是她想,自己又未曾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退?
于是,她站在李文演眼前,不动如山。
脸色难看极了的李文演再开口时,语气竟温和得很:“让我猜猜,是谁告诉的你?可是护送你的谁泄了谜?”
他轻轻抬手,指节弯曲,食指的关节若有似无地掠过周妙宛的脸侧。
周妙宛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因为他突然亲呢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方才的话。
果然,有人将她同蔚景逸之间的接触报给了他。
周妙宛问心无愧,可牵连旁人总是不好的,况且蔚景逸也并未告诉她什么。
于是她咬着牙说:“殿下自己的梦话,还怪得着旁人吗?”
李文演笑了,可脸上尽是寒意,让人望而生畏:“既是梦话,又如何当得了真呢?”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忽然收回了唇边的冷笑,眼中竟满是困惑,他问:“皇后之位,不好么?为何要将其往外推?”
为何所有人,都要急不可耐地离他而去?
生母在他满月时便撒手人寰;后来在怡和殿,对他有过关怀的宫人都没有好下场;昨日姜向晴不愿留在宫中,今日她亦是要走。
此话问得奇怪,周妙宛觉得他不像在问她,反倒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李文演并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和离,眼下不妥。”
周妙宛先是没反应过来,继而眼神一亮。
眼下不妥,意思就是以后妥了?
周妙宛怕他后悔,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等,只要你先起草一份废后的旨意,日后我绝不纠缠。”
她眸间绽放的神采狠狠刺痛到了李文演。
就在前日,他在元嘉门外与她相见,那时她的眼中除却敷衍的笑意,只剩一片虚无。
而眼下,听他松口,她身上蓬勃的生机瞬间漫溢了出来。
离开他,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李文演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再无清明,只余邪火。
不,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
他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这天下无论万民还是草木,皆应为他所掌。
她的屡次逃脱已是意外,不会再有机会翻出他的手心。
背于身后的右手早已紧握成拳,他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说:“你以为,我会愿意外戚独大,前朝后宫都改姓‘谭’吗?”
周妙宛立马道:“我不愿,谭家亦不愿。各取所需,好聚好散,岂不妙哉?”
她一点惋惜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演没再言语,当即叫了人请笔砚来。
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整座皇城,离一个“朕”字只差了登基。
笔走龙蛇,明黄的卷轴上,废后的圣旨已现,印鉴清晰可查。
李文演漠然看着这道旨意,没有多话,只命人收好,再交予周妙宛。
拿到这道旨意的周妙宛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李文演比她想象中更爽快。
她说道:“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你的要求是什么?”
“半年,”李文演说:“半年后,我放你走。”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比周妙宛预想中脱身的时候还早,所以她答应地飞快:“可以,这半年里,我会做你合格的皇后。”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然,你有喜欢的女子,尽管纳入宫来,我绝对帮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得起你这封旨意。”
说罢,周妙宛扬起笑脸,晃了晃手腕上的圣旨。
李文演不欲多言,道:“无旁的事宜,便退下吧。后日大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望朕的皇后,不要出岔子。”
得偿所愿的周妙宛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很快便退下了。
而李文演垂首看着檀木桌上的那一方印鉴,笑了。
他还未登基,怎配用玉玺呢?
那封旨意是真是假,全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
天、地、宗庙,皆享祭牲。
礼乐不止,李文演身着衮冕,端坐于御殿之上,其下文武百官三拜、平身。
执事官领丞相谢其英手捧玉宝,奉于帝王。
玉宝谨上,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后执玉笏复位。
礼毕,遣官册立皇后。
永安侯之嫡长女周氏,册为皇后。
历朝历代,这还是第一回 有这么冷清的册封场面。
礼官抓破了头,征求新帝的意思,把亡故在回京路上的赵氏追封了个贵人,以充场面。
大殿之上,李文演垂眸,看着盛装的周妙宛拾级而上。
周妙宛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只求稳,不求快。
龙凤呈祥的珠翠冠很重,她的脖子酸得不行;织了三层金凤的霞帔也很沉,压得她肩膀一突一突地疼。
她缓缓地走到了御殿前,低垂眉眼,双手交叠平齐于眉心,向李文演行大礼。
谁料御座上的新帝,竟快步走了下来,稳稳地搀扶住了她。
周妙宛眼神中满是讶异,而李文演的眼睛里却满是坚定。
仿佛她真的是他的此生挚爱。
礼官在旁唱和,帝后随即行拜礼。
周妙宛没有功夫惊讶,她就像一具提线木偶,静静地跟随指示完成一个个动作,越过一道道门槛。
礼成,百官同拜帝后。
周妙宛悄悄望了一眼李文演的侧脸。
他遥望远方,目光远阔,似乎未察觉到她的偷偷打量。
可是他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眼下,你还没有动摇吗?”
是啊,享天下人的尊崇,坐拥权力巅峰的快感,确实很让人心动。
可又如何?
周妙宛没有回答他,用沉默给出了答案。
阳光下,她眉心的花钿映衬着她雪肤粉腮,美得让人惊叹。
繁复的大典一直到正午,到最后,周妙宛已经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可偶尔瞥见一旁的李文演,见他似乎比先前还要更加精神,心下不由喟叹。
他对权势的渴望,早已深入骨髓。
周妙宛心中失笑。
不知是他伪装太好,还是自己之前太过于天真,居然真的会相信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帝后同祭帝陵后,今日的典仪终究是告一段落。
文武百官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周妙宛也终于卸下了沉得要命的凤冠,在凝夏的捏肩中舒服得直哼哼。
“当皇后,没点气力还真不行。”周妙宛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捶着腿儿。
若一辈子都要这样前行,那她觉得和坐牢也无甚区别,可她想到半年之期,想想今天快过去了,又少一天,心底就高兴了起来。
说起来,她并不是多么信赖李文演口头的承诺。废后的旨意在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知道李文演巴不得皇后换人呢,是以那日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她只觉得是他被驳了面子挂不上。
他就是一时不能接受她居然真的对她无动于衷了而已,周妙宛想得很明白。
是夜,御前来了人通传:“请娘娘预备着接驾,皇上他稍晚些便来。”
他居然会来?周妙宛不太能理解。
既而她想,来就来吧,左右她只用待半年。
李文演的御驾姗姗来迟,周妙宛早早就在殿门口等着了,她恭敬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她眉目和顺到李文演几乎要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起罢。”他没多看周妙宛一眼,径直往殿内走。
小桌上,是早备好的武夷岩茶,放的时间久了,有些冷了。
周妙宛便道:“臣妾给您再沏一壶。”
出去沏茶,正好又可以少和他独处一会儿,周妙宛算得清清楚楚。
这一躲便是小半个时辰。
待她重新端着茶盏回屋,就见得李文演独坐于桌前,单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斜眼看她。
屋子里只他们两人,旁的下人都叫他遣退了出去。
“皇后叫朕好等,”他说:“莫不是故意在躲着朕吧。”
“怎会呢?”周妙宛说:“这武夷岩茶还是您下午赏的,臣妾可是问过懂茶的宫人,这茶叶最是讲究,要精心泡的。”
李文演未置一词,只等她给自己倒茶。
末了,一饮而尽。
他搁下杯子,说道:“安寝吧。”
周妙宛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躺在他身边的。
自从发现李文演心有不轨之后,她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了。
他早发现了她的局促,轻笑道:“前日,朕说的是半年为期。”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是的,半年为期,这半年里,臣妾会当好这个皇后的。”
李文演侧过身看她:“那身为皇后,同夫君共眠又如何?”
见周妙宛不答,他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身为皇后,为皇帝延绵子嗣又如何?”
周妙宛登时就要从床榻上跳起来,她警惕地揪起锦被急急后退:“我只说当好皇后,从未说要做你的妻子,你既心中有旁人,连合卺酒都不愿与我喝,又何必强求?”
见状,李文演竟笑得开怀。
他说:“放心,朕从来不会强求。”
强求有什么意思,让你来求朕才有意趣。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洞房夜的第二天,好似是你强拉着朕,饮下了那杯合卺酒?”
这件事周妙宛自己都快忘记了,听他忽然提及,立马道:“当时不过是想试一试您罢了,做不得真。”
他竟然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那朕先前的梦话,亦当不得真。”
周妙宛诚恳道:“皇上,与其让宫中多一对怨偶,不如让这天地间多两双璧人。”
此话一出,李文演骤然黑了脸。
周妙宛摸了摸脖子,不知哪里惹得了他,但见他似乎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自顾自躺了下去。
夜深了,躺在她身边的李文演突然开口。
“谢丞相有意,将家中嫡女送入宫中。”
谢家是极为重要的文臣一派,周妙宛点了点头,了然道:“臣妾晓得了,会安排妥当的。”
李文演失语了。
直到她的呼吸声平稳地传来,他仍没有睡意。
不是因为那杯茶。
李文演没有睡,起身凝望着枕边人的睡颜。
这几个月来历经了那么多的风波起伏,她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和打击,可她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总能替自己找到好好活着的办法。
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总是会被发光的东西所吸引,李文演也不例外。
可她既然不愿再照亮他,那他便不介意让她在深渊里永远陪着自己。
周妙宛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花钿擦得不够干净,她的眉间仍旧留有一些淡淡的红。
像极了血色。
——
谢家姑娘身份贵重,周妙宛琢磨着,给她封了个德妃,赐居永宁殿。
见皇帝似乎在后宫事宜上松了念头,一时之间,雪花似的名册和画像都送到了坤宁宫来。
周妙宛不从中插手,直接把这些画像打包送到乾清殿去。
这些事情不是她这个马上要跑路的皇后该插手的。
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在画像里面,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继母钱氏所出的周妙颜。
出于淡薄的血脉亲情,周妙宛还是决定要提醒一下她,于是召了钱氏进宫。
谁料下午来时,钱氏来就来吧,居然还带着浓妆艳抹的周妙颜一起。
看着这个妹妹时不时滴溜溜望向殿门口的眼珠,周妙宛就很想笑。
如此明晃晃的心思,当她是瞎了看不着吗?
出于好意,周妙宛还是屏退了周妙颜,单独和钱氏说:“宫中不是好地方,周家的家世摆在这儿是不够看的,妙颜生性……直率,起这些心思,不如在外给她寻一个好郎君。”
钱氏却沾沾自喜道:“周家如今出了娘娘这个皇后,如何叫不够看呢?宫中还有谁能翻过您去?”
见周妙宛不语,钱氏竟还急了,她说:“娘娘,您总要有同枝姐妹相扶的,否则您在宫中,那也是独木难支啊!”
周妙宛彻底失语了。
她知道钱氏的眼皮子浅,却没想到她的眼皮能浅到这个地步。
话说到这份上,她已是问心无愧,总不能告诉钱氏自己早晚要被废出宫,而周妙颜若真进宫来,那时便只有一个被废的姐姐了。
左右她也不一定入得了李文演的眼。
于是她同钱氏的面谈不欢而散。
可她没想到,李文演点了十来个女子进宫,其中还真有周妙颜。
她去问他,他居然含笑说:“免你深宫寂寞,让你妹妹陪在左右,有何不可?”
见她不说话,他竟然还说:“放心,不论后宫有多少佳人,朕心中只你一个,不会动她们半根手指。”
周妙宛不能理解他的行径,只能把他的行为归结于恶劣的报复。
宫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这些女子日日清早要来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周妙宛头痛得很,仿佛回到了之前刚入王府,被赵选侍追着请安的时候。
想到赵青岚,周妙宛心下一松。
再烦也没有多久了,半年之期已过半,很快她便可以像赵青岚一样脱身了。
可一个赵选侍是比不得一屋子女人的威力大的。
而且情况还不一样。
赵青岚自知是细作,无意争宠,可以说的上是安分守己。
可这一屋子女人,李文演都是召也没召过,登基至今,唯独会来她的坤宁宫歇下。
这些女人都是带着家族的愿景进宫来的,如何能安心无宠,是以,早会时周妙宛日日听得她们向自己哭诉求宠。
而朝中亦不是没有非议。
虽说帝后恩爱不至于如妃子独宠那般为天下之大不韪,可到底周妙宛的独宠影响了其他的势力,一时间,朝中参谭家的本纷至沓来。
周妙宛在后宫亦有所耳闻,她心中不安,直接去乾清殿问李文演。
这还是她进宫后第一次主动去找他。
周妙宛没有叫肩舆,心事重重地走在石板路上。
不远处有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打算等他们走过再过去。
谁料一抬眼,正巧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是蔚景逸。
他身着官服,背后佩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蔚景逸也看见了她。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下一瞬,他却将自己定在了原地,同旁人一样,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见过皇后娘娘——”
许久未见,乍然遇上,周妙宛心中是欢欣的。
太过避讳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她同蔚景逸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听闻蔚大人如今已执掌近卫所,本宫是该补上一份贺礼。”
前些日听闻他依旧被李文演重用,周妙宛颇感庆幸。
还好,他没有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耽搁前程。
蔚景逸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强笑道:“为陛下做事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讨娘娘的赏。”
作别多日,他的言辞谈吐比起之前要沉稳不少。
周妙宛见了,没再多言,向他点头致意,随后便绕开了他们。
而蔚景逸站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哥们儿一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才回过神。
“走了你,发什么呆呢?”
蔚景逸跟上他们,一起往外走,可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周妙宛的背影。
她生得白,凤袍于她很相衬。
最开始,他很担心她。
后来在街头巷尾,摇着拨浪鼓的小孩都学舌传皇帝皇后恩爱伉俪,他心才渐安,只当那时陛下给他下的令是一场乌龙,是他误会了。
她能过得好,他应该是满足的。
可心底却难免酸涩。
她颇有身手、擅跑马、识瘴气……他不知她的过往,不晓得她是从何处学来这些东西,明明宫内宫外都对这个皇后的好命艳羡不已,可他就是执拗地觉得,这样洒脱的女子,不应该被困在宫中,日日去管夫君的妾。
蔚景逸收回目光,掐住自己的粗粝的掌心,强令自己不准往下想。
日后无事,他还是少进宫吧。
以免撞见她,给她带来麻烦。
——
乾清殿。
李文演正在后殿习字,桌案前有一摞摊开的奏章。
见周妙宛前来,他并不惊讶,道:“皇后今日,怎想着要来找朕?”
周妙宛不想打哑谜,直接问道:“朝中的风言风语,皇上可曾知晓?”
他搁了笔,手支在桌上,“哦?是什么样的风言风语,皇后可同朕一叙?”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说臣妾给您下了蛊,让您为了臣妾荒废了后宫罢了。”她说。
李文演像是来了几分兴趣,他抬手屏退左右,道:“朕同皇后乃是夫妻,缱绻情深,又有何值得指摘的?”
周妙宛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他不打算放她走。
如今朝中时局尽为他掌握,如果不是他有意纵容甚至添柴点火的话,这样的传言根本传不到她耳朵里。
造出这帝后恩爱的谣言,最后却又要废后,那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加上一顶负心薄幸的帽子?
周妙宛捏紧了拳头,她问:“皇上,您先前答应臣妾的事情,可还作数?”
李文演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一样:“什么事情,说予朕听听?”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废后的旨意,还在臣妾手中。”
李文演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朕不至于就忘了此事。”
周妙宛实在太想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支撑她度过余下憋闷的时间。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九月初九,安置完宫中的重阳夜宴,臣妾便自请离去,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皇权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她半生的去向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闲闲道:“皇后且放心,只怕你到时抱着朕的腿,求朕别让你走。不过啊,朕那时也会硬下心肠传旨送皇后离开的。”
周妙宛道:“到时臣妾一定不劳您费心,陛下多虑了。”
李文演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周妙宛得到了答复后,没有久留,她转身离去。
匆匆迈过了乾清殿的门槛,却正巧在门口遇见了德妃和周美人。
周妙颜被封了美人,不知怎的和德妃熟稔了起来。
见两人向她见礼,周妙宛挂上惯常的笑容,道:“起来吧,二位妹妹。今日也来给皇上请安?”
周妙颜一向和她不对盘,眼下受限于身份不敢说什么,只敢暗暗地阴阳怪气。
“比不得姐姐圣眷优渥,不过呀,臣妾和德妃姐姐此番,可是来陛下跟前自讨没趣,而是陛下传召呢。”
周妙宛微微吃了一惊。
传召?李文演突然传召她俩作甚。
德妃听了周妙颜的话,悄然沉了脸色,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提醒,继而朝周妙宛笑道:“皇后娘娘,那臣妾先进去了。”
周妙宛也没打算同她们纠缠,点头示意后便先行离开。
回到坤宁宫后,不知为何,她反复回想起李文演方才说的话来。
她很了解,他不是一个会说气话的人。
他为何会笃定之后她会有求于他,甚至说,求他不要让她离开?
周妙宛想不明白,可不论她心中什么想法,想不想得明白,日子依旧平静如水般慢慢流逝。
李文演照旧不理六宫,唯独会来她这儿小坐吃茶,而她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宫。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周妙宛心中的情绪都快要磨灭了。
对于李文演,她心中无爱也无恨了。
他确实欺骗过她,可往日种种亦有谭家一手促成,他不在乎自己,当然不会在意她是否受到伤害和牵连,也说不上是谁辜负了谁。
听闻二舅谭远行月前也已经算是正式接过了外祖的衣钵,被任命为新的定北大将军,前往北境戍边。
等她离宫,他们就彻底两清了,周妙宛想。
——
九九重阳,是大日子,宫中大摆筵席,妃嫔们例银翻倍,宫人们亦能多得套衣裳。
帝后坐于上首,看起来很是恩爱。皇帝频频亲自为皇后夹菜,连身后布菜的宫女都没了用武之地。
众妃嫔看了眼热不已,有人不信邪地上去敬酒,没曾想皇帝连唇都不曾沾,便挥手令她下去。
歌舞毕、菜已齐。
众妃嫔齐齐向帝后道贺。
皇帝心情很好,举杯相还。
只是一旁的皇后看起来心情并不太美妙,她双手微颤,几乎连酒杯都要端不起了。
有眼尖的妃子见了,惊异地张圆了嘴,随后立马收敛了表情,不敢置喙。
夜色渐浓,重阳夜宴在乐声中结束了。
按礼仪来说,应让尊者先行,可众妃嫔始终没见到上座的帝后挪动步伐,也就不敢动。
众人等得心都焦了,才听到皇帝说:“你们先走吧。”
妃嫔们不敢多留,霎时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帝后两人。
李文演偏过身,看身旁止不住颤抖的周妙宛,他唇边竟漾起了一丝笑。
“朕的皇后,何时动身?”
殿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仿若炸开在耳边一样。
冰冷的秋雨伴着雷声席卷而来,衬得殿内愈发死寂。
周妙宛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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