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阳县城,周妙宛一行人取道去了安泰郡都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换了朝代后,这里早不如昔年繁盛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于称此地为旧都。
此地的郡守早就得了京中传讯,让行宫中大行皇帝的后妃们拾掇好了东西。
这些后妃基本都是京城人士,此番几乎都是想回去的。
虽然京中也说,被大行皇帝幸过的要留在宫中,但是昔年皇帝后宫一片混乱,女子那么多,记的档早不知丢了多少,幸没幸过,还能把大行皇帝从棺材里拉出来问不成?
当年被放出来,位份自然都是不高的,撑死了是个才人美人,份例少得可怜,都等着回家呢。京中其实也懒怠安置她们,能回家的正好给宫里减轻了负担。
姜向晴当然也想回京。
五年了,不知家中幺妹是否长高了许多?
同姜向晴相好的姐妹抱着她的小臂哭道:“向晴,我好羡慕你可以回家去。我娘偏心,现在是我嫂嫂当家,她肯定不愿我这个吃白饭的回去……呜呜我不想在宫里变老……还没银子……”
姜向晴忙安抚道:“没关系的,实在不行,你就来找我吧,到时我在开个医馆,不怕养不活你!”
叵测的前途摆在眼前,她的小姐妹不知听进去几个字,泪水涟涟的,直往她肩膀上淌。
于是,姜向晴掰过她的脑袋,悄悄告诉她:“我在宫中有点人脉的,到时候你家中若实在容不下你,我去求了他,让他给你封个太妃,你也能威威风风的。”
小姐妹呆滞抬头:“真的吗?”
姜向晴点头:“真的哦,不要怕。”
如今得掌大权的,是七皇子李文演。正好当年她在宫中,曾好心搭救过他几回。
凭这个人情,相比他应该是会帮忙的,她想。
“好了,各位娘娘莫要再哭了。端王妃的车驾已经进城,诸位的马车也备好了,要走的,拿上包袱,上车吧。”
管事嬷嬷朗声道。
姜向晴安慰性地拍了拍小姐妹的手背。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是端王妃的车驾,姜向晴不经意地向马蹄声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
王妃的车驾越发靠近了,车窗珠帘里探出个脑袋来。
姜向晴呆住了,她喃喃道:“富商……夫人?”
周妙宛也看见她了,心下的震惊比她只多不少。
打量着姜向晴一身的宫妃打扮,她疑惑道:“孀居在家?”
两人双双揭破了对方昨日说的谎,周妙宛失笑:“姜娘子,昨日你说有缘再见,没想到今日缘分就来了。”
一个人的尴尬是尴尬,两个人的尴尬只能说是默契了,姜向晴也笑道:“天意如此吧。”
启程的时辰在即,两人寒暄几句后,便没再多聊。
马车启程后,周妙宛同吕若道:“大行皇帝可真……”
她隐去了粗鄙之词没说,而吕若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道:“先前煎药时,我同姜医女攀谈过,她今年应该才二十有三,当年入宫时也不知及笄了没有。”
大行皇帝去年末才过的六十大寿……
周妙宛深深叹了一口气:“都是可怜人。”
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而马车外,蔚景逸骑着高头大马,沉默着一路跟在周妙宛的车驾旁。
自那次的意外后,但凡出动,他都是眼不错珠地紧紧跟随着,生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马车里,她们的谈话没有打算避着他,都是用正常的声音说的。
蔚景逸又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情复杂极了。
他原知道那个医女姓姜,和王爷让他相护的才人是一个姓,但并没有想到姜才人会如此年轻,也没想到她居然跑出行宫在外行医。
蔚景逸再迟钝,此时也觉出些姜才人于殿下而言,不仅仅是恩人这么简单了。
而王妃似乎一无所知,同这位姜才人似乎还相谈甚欢。
天意未免太弄人,他有心提醒,可却觉得实在太过残忍,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春风卷起珠帘,让蔚景逸总是能有意无意的瞥见王妃恬静的侧脸。
于是,他一路上都在盼风来。
——
悠长的春风和煦温柔,阻不了他们的行程。
安泰郡距京大概需要行上小半月,一路上,蔚景逸都显得过分沉默寡言了。
探听到了自己心底的非分之想后,他不敢逾矩,从未再私下同王妃说过半句话。
他知道,践祚大典上少不了皇后的加封,殿下就等王妃回京了。
回京后,他身为外臣,连多看她一眼的机会也难有。
蔚景逸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他期待这段回京的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长到没有尽头。
可惜这样荒谬的幻想终成不了真。
最多再过两日,他们就要抵达京城了。
夜色降临,附近的驿站因为兵乱废弃待修葺,住不得人,一行人只能和之前一样,在野地上扎营小憩。
子时已过,蔚景逸该歇了,但他不放心,又去了王妃的营帐旁察看了一趟。
帐中的周妙宛将睡未睡,朦胧之间,看帐帷上影影绰绰的总有人影经过。
她便知道,是蔚景逸又来巡察了。
太晚了,于是她裹起月白的大氅,想出去叫他快些歇下。
她的动作惊醒了吕若,于是,周妙宛伸出食指,在自己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用嘴形告诉吕若:不要出声,她不走远。
蔚景逸手禀烛火,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得身后有低低的女声叫住了他。
“蔚统御!”周妙宛有些费力地从厚厚帐帏间挤出个脑袋来,再把半边身子探了出来。
蔚景逸愣在了原地。
稀薄的月色挑不破浓郁的夜色,她的出现却像星光点亮了死寂的天空。
恍然记得那日他在屋檐上往下眺,初次见到的她,披的也是这件大氅。
“不必担心,我这儿有吕若守着。”她说。
蔚景逸微知道有的话此时不说,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可他的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四个字:“万事小心。”
周妙宛亦是释然一笑:“多谢,我会小心的。”
她心中并非一无所觉。
这些日子,她能感觉到蔚景逸刻意的疏远,和多次欲言又止的神情,猜到了他身为李文演的心腹,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怕她受到伤害,却囿于身份不知如何言说。
只是她和李文演之间已经是一笔烂账,就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了吧。
周妙宛的神情一片坦然,蔚景逸看了,便知晓她应该不是全然被李文演蒙在鼓里。
他忽然问:“你想离开这一切吗?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离开这些勾心斗角、波谲云诡。
周妙宛一怔,说道:“我没有做错什么,不想过改名换姓、东躲西藏的日子。”
死遁听起来一了百了,可是却会让那些担心她的人伤心,所以她没有做出和赵青岚一样的选择。
这个答案很符合王妃她的性格,蔚景逸想。
可他突然又有些沮丧,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连心底里都只能唤她王妃。
于是蔚景逸大着胆子问:“冒犯了,还不知王妃名讳。”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问句,周妙宛心下一紧。
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她真的有一瞬间回想起那年山脚下同李文演的相遇。
她轻叹一声,决心把这段回忆轻轻掩盖。
见蔚景逸和往日一样背着把剑,周妙宛跳出帐子,挑眉看他:“把剑给我。”
蔚景逸立时便把剑递给了她。
是把好剑,入手凉且温润,但周妙宛不太会用剑,她只好有些笨拙地双手握住剑柄,用手腕的力量带动剑尖,在泥土地上轻轻刻划出了自己的名字。
“妙宛……”蔚景逸念出了声。
周妙宛把剑交还他,带着笑打了个呵欠:“蔚统御,早些睡吧,你是有本事的人,应当有更大的作为,不该被俗事绊住脚。”
说完,不待他反应,她便窜了回去,独留蔚景逸一人,萧然立于凄冷月下。
蔚景逸轻挪脚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和地上她的名字重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把全副旖旎心思都叹出去一般。
她字字句句都在点他,他更不能给她添麻烦了。
走前,蔚景逸没忘记把地上的痕迹清除干净。
两日后,浩荡的车队终于快到京城了。站在马背上,已经能遥遥看见那座繁华城池的边际。
城墙近在眼前,而此时周妙宛心中竟有一股想逃的冲动。
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怯?
她稳住心神,下了马车,走在了众人的前头。
元嘉门外,李文演身着朝服携文武百官在门内相迎。
周妙宛一眼望去,看见了外祖父和表哥的身影,不由眼眶一热。
他们的眼睛也在看她,表哥还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
人声鼎沸中,周妙宛忍住泪,收回目光,朝李文演一步步走去。
李文演居然也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她?
周妙宛先是微有些震惊,随即想到现在众目睽睽的,他定然还是要维护同她眷侣的表象,是以也没觉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挂上了温和的浅笑。
李文演似乎也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快步前来,向周妙宛伸出了手,示意她搭上。
“一路辛苦,”他说。
周妙宛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众人对这个即将继位的新帝俯首低头,唯独她平视着他的眼睛。
只有她知道,李文演看的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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