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宛很幸运,没有直接大头朝下摔在地上,角度正好,她掉到了乔木的树冠上。
她竭尽全身的力道曲膝、受身一翻,抓牢树干,顺着滑了下去。
手心被粗砺的树皮磨出了一道道口子,皮肉外翻,火辣辣地疼,可是周妙宛已经没有精力去管这点小伤了,直接不顾形象地躺在了地上。
方才的一番打斗下来,她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跳下的时候,脚踝还被扭伤了,一抽一抽地疼。
也不知道伤没伤到腿骨,稍作休息后周妙宛还是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把靴筒卷短了,查看自己的伤处。
裙摆缀满了草屑和泥土,繁复的美丽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累赘,她烦得很,直接把膝盖以下的裙子全卷了起来。
恰在此时,窸窸窣窣的林叶耸动之声从她头顶上传来,周妙宛下意识抬头,就见一角青色的袍子飘落在她眼前。
再然后,蔚景逸施施然的身影就出现了。
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拨开了面前的草叶。
除了一角衣袍被荆刺挂破了以外,他看起来就像从阁楼跳下来那般轻松。
周妙宛忍不住想,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早知从前她一定不在学身法的时候偷懒了。
而蔚景逸一脸焦急:“王妃!这里有瘴气,我们快离开这个地方!”
瘴气?
南方山林中,常有飞禽野兽尸体堆积腐烂,因林密叶深,尸气淤积不散,所成毒气,鸟兽中者即亡,致使尸气逐日渐浓,故成瘴气。
周妙宛是知道的,但没作声,只指了指自己的左脚。
蔚景逸低头,看到了她露出的脚踝,下意识别开了眼:“娘娘的脚受伤了?”
“对啊,”周妙宛倒是不拘谨:“大概是脚腕脱臼了,帮我按回去。”
蔚景逸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他低声道:“在下得罪了。”
他蹲下身,一手托住周妙宛的鞋底,一手反握住她的小腿肚,说时迟那时快,把她的脚腕安好了。
周妙宛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痛了,她咬紧了牙关,可痛呼还是从她的唇间逸了出来。
见状,蔚景逸慌了,他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娘娘,我……娘娘……”
周妙宛眉心猛地跳了一下:“别娘了,我不是你娘。”
地上全是砂石,她手心全是伤,不敢撑在地上,顺手拽着蔚景逸的衣襟勉强站了起来。
蔚景逸僵住了,见周妙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赶忙回过神,跟上去。
“往东不远有一条溪,我们过去,再顺着它走出去。”蔚景逸说。
周妙宛点头。
两人很快到了溪边,撕了布浸水遮在脸上,聊以遮掩。
眼下天气还没热,林中瘴气散得不算快,两人提着小心一路往前。
周妙宛使着蛮力一直踮着左脚走,才能勉强跟上蔚景逸的脚步,可到底有伤,越走越发晕,没撑多久,终于体力不支,脚一软栽倒在地。
地上的野兽尸体在她眼前一个劲的天旋地转,下一刻,宽厚的背膀出现在她面前。
蔚景逸蹲下身,把她抱在了怀中,他平视着前方:“王妃,恕在下轻慢。”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周妙宛没说话,任由他打横抱起。
她连抬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脖子抵在蔚景逸的小臂上,头往后栽。
世界在她眼前颠倒了方向,泥土地化作了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倒在这片“天空”上,青烟丝丝缕缕地降了下来。
青烟升起……
不对!
周妙宛骤然揪住了蔚景逸的胳膊,她厉声道:“放下我!”
蔚景逸步子不敢停,仍旧向前跑。
但事实上他的情况也是不妙,从踏入这片密林起,呼吸的每一瞬,瘴气已经随之进入了他的肺腑。
周妙宛躺在他的臂弯里,动作少些,而蔚景逸抱着她一路奔袭,吸进去的瘴气比她只多不少。
周妙宛死死紧抓住他的领口,她说:“出太阳了,瘴气比气轻,见日升腾,再这样走下去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
“放我下来,我们顺着溪流匍匐出去——”
蔚景逸甚至没去想,周妙宛这个侯府闺秀是如何晓得这些的,他正如跳下山崖时那般毫不犹豫、毫无理由地听从她的话。
周妙宛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不太有了,蔚景逸几乎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架在了自己的身上,行动得更为艰难。
眼皮已经沉地快打不开了,肺腑间也是一片混沌,蔚景逸不知自己撑了多久。
好似有人声逐渐靠近,是任坤雄他们下来了吗?
他终于撑不住了,歪倒在地。
倒下时,用最后一点气力揽住了已经晕厥的周妙宛,让她倒在了自己身上。
——
眼皮千钧重,周妙宛怎么也打不开。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娘亲肚子里。温柔的娘亲隔着肚皮抚摸她,小声说:“要好好长大,娘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再然后,她长大了,娘亲也还在。她带着哭腔扑向娘亲的怀抱,她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心对待的人,他不能真诚待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娘亲的眼睛明亮如星,唇角的笑意是那么和煦,她说:“真诚当然不是错呀,如果有人不晓得珍惜我们的真诚,那我们就不喜欢他了。”
于是她擦干泪水,和从前无数个梦的结尾一样,依偎在娘亲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周妙宛终于转醒。
被衾冷得要命,一点怀抱真实的温暖也不曾留下。
也和从前一样,哪怕在梦里,她都没能看清母亲的长相。
见她醒来,床前的吕若有些激动,赶忙去叫了大夫来。
一个盘了头发的医女走了进来。
学医的女子从来不多,周妙宛觉得有些稀奇。
这医女面庞素净,粉面杏腮,看起来只多不过二十来岁,可为周妙宛把脉看诊的姿态熟练极了,身上也浸满了药草的馨香,看起来老道得很。
医女说:“我给夫人重新调了药量,按照新的方子再煎三付就好,夫人的毒症尽可消。”
周妙宛在吕若的搀扶下坐起身,喝了几口水后才张得开口,她说:“谢谢您的搭救,请问您尊姓大名?”
医女笑道:“夫人言重了,民妇姓姜,叫我姜医女就好了。”
她笑得开朗,人也健谈:“不过啊,解瘴气毒症,这方圆五十里是找不出比我更厉害的。隔壁那位小哥,体质更好些,如今已经活蹦乱跳了。”
周妙宛含笑听着,没多时一盏茶便喝尽了,她好奇地问:“姜医女,你为何学医呢?”
姜医女动作一顿,道:“民妇早年间嫁了人,丈夫死得早,如今做了寡妇,得养活自己呢。”
“抱歉,”周妙宛道。
姜医女仍笑着,脸上并无悲伤,她没有多待,同吕若出去一道煎药了。
周妙宛刚发了半会儿呆,便听得门外“笃笃”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吕若,“进——”
结果进来的,居然是蔚景逸。
他背上竟背着一束荆条,直挺挺跪在了周妙宛床前。
周妙宛无言了,她问:“蔚统御可别告诉我,你这是来负荆请罪的。”
蔚景逸挠了挠后脑勺:“娘娘猜对了。”
周妙宛盯着他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试图从中发现开玩笑的成分。
未果。
周妙宛长叹一声。
她很是不能理解,李文演这样的人精,手下信重的人为何会是蔚景逸这般憨直的模样?
于是她道:“如果是为了林中与我的肢体相接,就不必了。事急从权,难不成把我丢那死了才是对的?说起来,我该谢你义无反顾地来救我才是。”
说罢,周妙宛不由感叹:“虽然我知道,你来救我是因为领了……他的命令,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我还是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话,蔚景逸突然很想替自己解释一番。
他不是因为这个才跳下去的,也不是因为那日的肢体接触来负荆请罪……
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愧疚如蚁群啮咬着蔚景逸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于理而言,端王殿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重用他,给予他施展的方寸之地,虽然他也自知是因为他出身寒微,背后没有任何的势力牵扯,用起来顺手。
于情而言,他又实在看不下去王妃这样的女子为幻象所困,受到伤害,哪怕自己没有资格去为她担忧。
毕竟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蔚景逸到底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站起身,神色郁郁。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娘娘,您……万事小心,莫要轻信枕边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砸下来,睡了许久才起来的周妙宛听了,已然懵了。
可蔚景逸已经要转身走了。
周妙宛没忍住,叫住了他:“蔚统御!”
蔚景逸回头了,周妙宛继续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方才要是把我跪折寿了,我可要同你算账的。”
紧绷的心忽地就释然了,蔚景逸咧嘴一笑,俊朗眉宇间,原本萦绕着的戾气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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